第十七章 魏征獻策天授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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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玄成所獻,必是良策。速速道來,我洗耳恭聽。”
    魏征先大略複述了薛世雄前封奏報中的一些內容,說道:“薛公日前上奏,他召孟海公,會於白馬,然孟海公托詞不至,僅遣其弟孟啖鬼敷衍。”繼而給出自己的判斷,“足見其擁兵數萬,盤踞曹、戴二州,首鼠兩端,心存觀望!大王,此輩擁兵自重,反複無常,非可倚用。”
    比起李密、李善道、宇文化及這等擁眾數十萬、或十餘萬的大勢力,孟海公的勢力自不算大。
    但他也不算小人物。
    首先,他起兵早,大業九年就在濟陰縣的周橋起兵了。其次,地盤也不算小,控製了曹、戴二州,即後世的曹縣、成武、定陶一帶,兵馬亦頗有之,眾至三萬餘人。
    起兵早,見慣了城頭變幻大王旗,地盤也有,部曲又不算少,擁兵據地,“反複無常”,便就在所難免了。是以,李密勢大的時候,他依附李密;宇文化及來了,他依附宇文化及,並且在依附宇文化及的同時,因楊廣被害已死,隋室等同已經覆滅,他還順勢稱王,自稱“宋義王”了,——曹州等地,在春秋時期是宋國之土。而又薛世雄代表李善道召他的時候,他固自己未去,但也遣其弟孟啖鬼往謁。他這顯然是一副不論對誰,俱觀望、騎牆的態度。
    李善道點了點頭,問道:“玄成,你的兩策都是甚麽?”
    魏征提出方略,說道:“故臣愚見,招攬山東,當有取舍。其一,對孟海公、徐圓朗等擁兵自重、反複無常等輩,招攬不妨暫緩。當務之急,招攬重點宜轉向兵微地狹、根基較淺或位置較為關鍵之勢力。如韋城周文舉、雍丘李公逸、北海綦公順等。彼等勢弱,易感名望,招之不難。若能歸附,就不僅可使大王威德播於山東,並能動搖孟海公等觀望之心矣。”
    現今來說,山東較大的割據勢力,大致也就是孟海公、徐圓朗了。
    如前所述,徐圓朗的地盤在孟海公地盤的北邊,與孟海公地盤接壤。單論地盤之大小,他比孟海公的地盤還大,西起黃河岸邊的東平郡,東到渤海岸邊的琅琊郡,跨距東平、魯、琅琊三郡。不過東平郡小,琅琊郡地廣人稀,他的部曲不如孟海公多,精兵兩萬餘人。
    事實上,李善道這幾天,就薛世雄召孟海公赴白馬相會,卻孟海公隻派了他弟弟孟啖鬼往謁此事,本已有思量,亦有調整招攬山東群雄的策略之意。
    此時聞得魏征此策,頓有知己之感,他不禁擊節讚歎:“玄成,卿此議極是!孟海公等輩,確恃兵自重,急要召之,欲速不達,反恐成拙。”問道,“卿議不如先召周文舉、李公逸、綦公順。周文舉、李公逸兩人,卿為何建議招攬,我知之。韋城在東郡地界,我與周文舉昔且相識,我一使赴至,足可召他投誠;李公逸據雍丘,其地鄰東郡,我與他亦素彼此知聞,召之或也不難。然,綦公順是為何故?我與他素無交往,其地北海北接渤海,也不鄰東郡。”
    ——何為“相識、彼此知聞”?李善道此話,主要指的不是他與周文舉、李公逸的交情。
    仍如前所述,李善道此前在瓦崗時,曾跟著單雄信、徐世績去通濟渠搶掠,需路經韋城,當時與周文舉見過麵,但也隻是見過麵而已,與李公逸他更從沒見過,他與這兩人能有什麽交情?甚至相識都稱不上。他這句話,指的是翟讓與他們的交情。周文舉、李公逸的地盤,或在東郡境內,或鄰著東郡,此前翟讓在瓦崗為賊時,他們作為“同類”,之間的關係不錯。
    又何為“在東郡地界”、“鄰東郡”?
    加上近日撥給薛世雄、陳敬兒的增兵,——也不能說是“增兵”,十六衛製確定後,薛、陳俱被任為十六衛大將軍之一,近來增撥到東郡的兵馬,實是補充給他倆的部曲。依製,一衛一萬兩千步騎,他倆早前帶到東郡的兵馬不足此數。但這樣一來,東郡的兵力現是更加雄厚了,他倆所領,現駐東郡的兵馬,隻兩衛步騎,就兩萬四千,加上改編為地方警備部隊的原宇文化及在東郡之部,東郡現有之兵已三萬餘眾。則既韋城在東郡地界、雍丘距東郡不遠,換言之,即薛世雄、陳敬兒所統的這三萬餘兵馬,就足以對周文舉、李公逸形成威懾。
    如果說“相識”講的是舊誼,李善道此語,意則在“兵威”二字。
    有交情,有威懾,確實招攬周文舉、李公逸,應該是可行,並具有把握的。
    但正如李善道所疑,周文舉、李公逸有把握招降得成,綦公順卻為何魏征提出?
    北海不鄰東郡,西雖與河北的渤海郡接壤,而有黃河為天險阻礙,這就代表李善道無法對綦公順造成直接的軍事威脅;他與綦公順又無交情,也沒法從舊誼上下手。
    綦公順,表麵看似乎是不好招攬的。
    卻也隻是表麵而已。魏征綜合各方麵的情報,對山東的諸方割據勢力做了詳細、深入的了解,他既然提出綦公順,自有他的道理。
    他回答說道:“敢稟大王,臣議招降綦公順,出於三故。一則,綦公順遠在北海,其之從附李密,本權宜之屬;二則,綦公順有一謀佐,名劉蘭成者,本北海書佐,因受同僚構陷,不得不從投公順,乃助公順得北海之地,此人有謀略,長見識,李密之將衰,有識者誰焉不知?料劉蘭成當亦已生離心之念;三則,大王與綦公順不識,王薄與綦公順卻識,王薄今在大王軍中,深得大王厚撫,有此前例,再令王薄擇心腹,佐助往說,臣以為,綦公順必能心動。”
    “原來如此!”李善道摸著短髭,考慮了會兒,笑道,“玄成,卿昔年從道,頗好蘇秦、張儀之說,今觀卿之謀略,誠有鬼穀之遺風也!曆觀往事,我兵入河北之初,即能得卿輔佐,真天授我也!”拍板決定,“便依卿策,將這綦公順,也做招降!”問道,“卿之第二策是何?”
    魏征謙虛了兩句,說道:“大王,臣之第二策,便是遣一幹吏,持大王詔書,密赴徐州。”
    殿內微靜。
    徐州?
    於誌寧若有所思,疑道:“魏公之意是,招降裴虔通?”
    裴虔通是宇文化及的黨羽。依然如前所述,他原是楊廣為晉王時的親信左右,從司馬德戡、宇文化及作亂。最早殺入宮中的就是他與司馬德戡,捉到楊廣的也是他。徐州是東南重鎮,宇文化及擁眾入山東後,先到的即徐州,乃留下了裴虔通等心腹駐守,以掌津要、守退路。
    “正是!”魏征說道,“裴虔通雖係宇文化及死黨,然今宇文化及困守孤城,覆滅在即。徐州懸於東南,西有李密虎視,南臨江淮之杜伏威諸輩,周邊盡山東群豪,裴虔通已成無源之水,身陷絕境,其心豈能不懼?其麾下豈願殉葬?”向李善道說道,“大王,因臣之見,當下正是招降他的時機!若成,徐州地處江淮要衝,控扼汴泗水路,大王不戰而得之,便可南望江淮,西脅李密,此一利也;徐州西北鄰濟陰、東平諸地,得之,且可扼孟海公、徐圓朗諸輩之後,此二利也;傳檄林慮,更可進一步動搖宇文化及殘部軍心,此三利也。”
    於誌寧轉看了下裴矩,遲疑說道:“雖然有此三利,可裴虔通是弑殺昏主的元凶之一。大王已有詔令,元凶不赦。今若反招之?大王此令旨,何以自處?”
    “元凶者,宇文化及兄弟也!裴虔通雖參與其事,然非主謀。一賊而已,權赦之,有何不可?”
    裴矩作為故隋降臣之一,知自己這時須得有個態度,便趕緊接腔,撫須說道:“大王,裴虔通雖有罪,但局勢為重。招降他,既唾手而得徐州,又有助於經略山東,誠如魏公所言,赦其一賊之身,得此三利之便,權行之,未嚐不可!臣愚見,魏公此策,上策也。”
    李善道環視餘下諸臣:“公等以為?”
    屈突通答道:“臣愚見可行,得徐州,是為大利!”
    李靖也讚同,說道:“若慮大王‘元凶不赦’此詔令,一個如魏公所言,弑昏君之元凶者,的確乃宇文化及兄弟;二來,也可隻是暫緩其罪,觀其後效,再行定奪不遲。”
    得徐州的好處太大,赦一賊之命,換個徐州,大大值得。殿中諸臣,沒有迂腐拘泥之徒,一個個地跟著表示意見,於誌寧、薛收等亦是讚成,諸臣皆無異議。
    “好!”李善道便即下令,“伯褒,再擬旨!一,準玄成所奏,山東招降重點轉向周文舉、李公逸、綦公順。”琢磨稍頃,定下了出使招降周文舉、李公逸、綦公順的人選,“令劉玄意往招周文舉、李公逸;令王薄擇心腹吏,佐盛誌往招綦公順;令……”招降裴虔通的人選,他一時難擇,遂詢問裴矩的意見,“裴公,你以為誰可擔負招降裴虔通此任?”
    ——招降裴虔通的任務,當然是派給故隋降臣為宜。李善道不太清楚,降了他的這些故隋大臣們,有誰可以取得裴虔通的信任,故此對裴矩有此一問。
    與裴矩一起投降李善道的故隋大臣,除了蘇威、王軌、崔君肅、何稠、虞世南、歐陽詢等幾人以外,現在李善道朝中得到重用的還有蔡允恭、柳調、許敬宗、李桐客等。
    裴矩想了想,答道:“崔君肅等各有職責,難以分身;蘇威年邁、蔡允恭文辭之士、柳調體弱、許敬宗與宇文化及有殺父之仇,皆不宜使,李桐客雖文臣,有膽略幹才,臣愚見可使。”
    “李桐客?”一個清瘦、衣著儉樸,然在覲見自己時不卑不亢的青年人的身影浮現在李善道眼前,他頷首說道,“我前幾天,夜招伯施敘話,正好聽伯施給我講了一件他的故事。伯施說,大業十二年,昏主因見中原已亂,無心北歸,遂欲遷都丹陽,偏安江南。滿朝文武,唯唯諾諾,無敢諫者,獨李桐客不以官微,挺身力諫,險因此被昏主殺之。裴公,你的這個舉薦人選不錯!此人確乎是個有膽色,可堪重用的。伯褒,擬旨,令李桐客往招裴虔通!”
    ——伯施,虞世南的字。
    卻這裴虔通姓裴,裴矩也姓裴,他倆都是出身自河東聞喜裴氏。
    裴矩畢竟剛降李善道,還不熟悉李善道的性格,他不太確定李善道征求他的意見,是真的隻在叫他提一個合適人選的建議,抑或是李善道其實已有“想法”,是打算叫他推薦一個他的子侄,以憑與裴虔通的同族關係,來擔當此任?
    此去徐州,需經過好幾個割據勢力的地盤,比較危險,他猶豫了下,子侄到底不舍得推薦,可又怕自己領會錯了“聖意”,別搞得李善道嘴上不說,心裏覺得他不是個忠臣了!
    他便一邊偷覷李善道神色,一邊加上了建議一條,又推舉了個副使的人選,說道:“大王,裴虔通與臣同出河東,然非同支。臣家為西眷裴支,裴虔通家則為南來吳裴支,本寓居江南,後遷還北地。臣另有一人推舉,其與裴虔通支係相近,或堪為副使之任。”
    “哦?誰人?”
    裴矩答道:“故隋禦史大夫裴蘊,其家亦寓居江南,與裴虔通家支係相近。裴蘊遇害於江都亂中,然其兩子裴爽、裴愔,從臣等皆已降大王。臣愚見,可擇一人為副使之任。”
    從降的隋臣太多,裴爽、裴愔在其中不算出色,李善道沒多少印象,不過既與裴虔通家支係接近,用為副使,也頗合適,李善道就接受了這個建議,再令薛收,“以裴爽為李桐客副使。”
    四處招降的人選定下。
    李善道沉吟片刻,補充令道:“另下旨薛世雄、陳敬兒,勒兵嚴整,鮮明旗鼓,以為助威。周文舉、李公逸若降,即整編其部;裴虔通若也得以招降,則出步騎五千,接掌徐州。”
    殿門開啟,凜冽的秋風,卷著金葉湧入,旋即被殿內肅殺之氣吞噬。
    李善道步至殿門,望向灰雲低垂的秋日遠空。
    隨著這幾道詔令的下達,隨著出使的使者分出往差,可以預見得到,眼下暫時陷入僵局的山東形勢,必然會因之波濤洶湧。這一波的政治、外交攻勢,將引發山東局麵的重新洗牌!他的王業根基在血火中漸漸穩固,而隨之逐鹿中原的棋局,已悄然步入更為關鍵的轉折時刻。
    ……
    數日後。
    秋風愈勁,落葉如漩,層雲愈厚,山雨欲來。
    一行車馬,駛出東郡邊城韋城,粼粼向雍丘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