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驚雷震動瑜與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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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水,如天河倒灌,鞭子般抽打著魏軍中軍帥帳的牛皮頂篷。
陰雲密布,還不到傍晚,帳內已晦暗如夜。
燭火點燃了起來,帳角燃著火盆,驅散了潮氣,驅不散彌漫的焦灼。
李密飽讀史書,越緊張的時刻,為將者越要以從容示人,以安軍心的道理,他自清楚。
因而,盡管凝神傾聽著從十餘裏外,時或傳到帳中的,雨聲也壓不住的攻城激戰之聲,然李密並未在帳門口遠眺,——距離太遠,隔著深重的雨幕,遠眺也眺望不到什麽,他身披紫貂裘,背對帳門,負手而立,表麵看,他隻是在凝視懸掛著的洛陽地圖,視線在“上東門”、“建春門”、“永通門”間逡巡,仿佛要從冰冷的線條裏榨取出勝機。
“嘩!”帳簾猛地被掀開,一股裹挾著濃烈血腥與泥水腥氣的寒風倒灌而入!
一名軍吏踉蹌撲入,撲倒在冰冷的氈毯上,深色的水漬轉眼洇開一大片。
他顧不上喘息,嘶聲喊道:“明公!急報!王、王大將軍在城東督戰,中流矢!身負重傷!”
帳內空氣驟然凝固!
炭火的燃燒聲、帳外的雨聲,都成了遙遠的背景音。
李密霍然轉身!燭光映照下,他英俊的麵龐驀地褪盡血色,一片駭人的蒼白。
那雙故作沉靜的眼眸中,震驚、駭然、難以置信的疑惑,以及一絲難以掩飾的無措交織閃過,快得幾乎難以捕捉。他喉結滾動了下,聲音帶著自己都未察覺的微微顫抖。
“你、你說甚麽?伯當中了流矢,身負重傷?”
“明公,王大將軍為勵士氣,令將將旗前移百步,城頭賊弩如蝗,被一支弩矢穿透了胸甲。”
李密隻覺眼前一黑,天旋地轉,一股寒意瞬間從腳底竄上頭頂,四肢百骸都失了力氣。他強撐著身形不動,牙關緊咬,深吸一口帶著血腥的冷氣,穩住聲線,厲聲追問:“伯當現在何處?傷情可有外泄?前、前線戰況如何?”
——王伯當現是整個前線戰場的總指揮,他中矢負傷的消息,一旦被前線各部將士獲知,將為一軍之膽,可以料見得到,無異抽去全軍脊梁,士氣必定大挫,戰局恐生劇變。
“稟明公!王大將軍中矢後,佯作無事,仍矗立旗下,堅持到被親兵扶回陣後,才口吐鮮血,支撐不住倒下。前線諸部將士,尚不知王大將軍負傷。然消息一旦走漏,軍心或有動搖!明公,底下、底下怎麽辦?”最後一句,問出了此際帳中所有人心頭的惶惑。
李密強壓住眩暈,待眼前黑翳稍退,幾步搶到帳門口,“唰”地一把掀開厚重的簾幕!
冰冷的雨水夾雜著風撲麵打來,一掃帳內暖熱,讓他混亂的頭腦為之一清。
眼前是白茫茫的雨幕,遮掩了中軍陣中如林的旌旗,模糊了坐地待戰的陣陣步騎將士的身影。
遠處洛陽城牆的輪廓在雨中若隱若現,唯有被風雨撕扯得支離破碎的喊殺聲,證明著城下的鏖戰仍在繼續。雨水打濕了他的鬢角,順著臉頰流下。
他孤峭地佇立在帳門口的風雨中,一手死死抓住冰冷的門框,臉上的神情劇烈變幻。
最初的震驚尚未褪去,對軍心崩壞的恐懼已壓在心頭;王伯當為何偏偏在此刻中箭?這疑問如芒在背;而隨之湧上的,是對眼前危局,該如何應對的短暫的失措與焦慮!
種種激烈的情緒,就像無形的巨手,狠狠攫住了這位當世梟雄的心魄。
房彥藻起身,趨至他的身後,急促地說道:“明公,伯當既已重傷,臣愚見,今日攻戰,斷難為繼了。當下唯有……”他頓了頓,吐出艱難的字眼,“暫且收兵。”
王伯當負傷的消息,在王伯當驚人的意誌力下,是暫時被封鎖住了,未及蔓延。但誰能保證這個消息,能封鎖多久?還是這句話,一旦消息被前線的諸部將士知曉,軍心必然大亂,加上風雨交加,仰攻原就艱難,如被守軍發現蹊蹺,抓住機會反攻,後果不堪設想。
祖君彥等也紛紛附議,無不語裏帶著倉皇:“明公,速速收兵為上!”
秦瓊扯了下程知節。
程知節先不知何事,茫然地瞅了眼秦瓊,不過總算反應過來,趕忙就跟著秦瓊上前。
兩人抱拳請命,聲如洪鍾,蓋過風雨,——與房彥藻、祖君彥等的倉皇不同,卻此兩將慨然雄豪,同聲說道:“臣等願領驃騎,馳往城下壓陣,但有變故,誓死穩住陣腳!”
李密緩緩轉過身,雨水順著他緊抿的嘴角滑落。
方才的無措,已被一種沉重的疲憊取代,仿佛蒼老了幾分。他揮了揮手,聲音沙啞,令道:“令護軍田茂廣,至前線傳我口諭,風狂雨驟,今日罷戰,各部收兵!傳令伯當親兵,速將伯當秘密移來中軍,不得走漏消息,違令者斬!”轉向秦瓊和程知節,“叔寶,知節,勞二公引步騎精銳,開赴城下接應,穩住陣腳,不得有失。守軍若出,潰之便可,切莫追擊。”
“諾!”秦瓊、程知節、田茂廣三人齊聲應命,轉身出帳,衝入雨幕。
帳簾重新落下,隔絕了外界的喧囂與冰冷,隻餘下炭火微弱的劈啪和雨鞭抽打篷頂的轟鳴。
李密踱回帥案前,頹然坐下。
他一手撐住額頭,呆坐了片刻。帳內昏黃的火光映出他臉上的倦容與無奈。他抬起頭,望向同樣神色凝重的房彥藻等,問出了方才軍吏同樣的問題:“底下,怎麽辦?”
……
入夜以後,雨勢未歇,反而愈發暴烈。
虧得風雨雖不利仰攻,卻也遮住了王伯當中弩的情景,未有被城頭隋軍守卒察覺。前線的各部將士,亦不知王伯當負傷的實情,由是得以了順利的收兵,數萬部曲已然撤回,軍心尚穩。
李密從安置王伯當的營帳,冒雨歸來。
王伯當傷勢沉重,幸未及要害,但失血過多,昏迷不醒。在這攻城關鍵的時刻,大將重創,消息縱能暫作瞞住,可王伯當若接連多日不露麵,又能瞞住幾時?消息一被將士們猜知,對接下來的攻城,勢必造成巨大的影響。也許,王伯當當日的軍令狀,旬日破城,已成泡影。
李密深一腳、淺一腳地踩在泥濘裏,泥水四濺,每一步都像灌了鉛,回到了自己的寢帳。
帳內燈火通明。
入進帳內,婢女之外,卻另有一人正在等他。
抬眼看之,是房彥藻,見他進來,立刻迎上,臉上是前所未有的嚴峻,甚至帶著點惶恐。
李密心頭一跳,一股不祥的預感浮現:“孝朗,何事在寢帳候我?”
房彥藻沒有說話,雙手奉上一份奏報。
封套上赫然寫著“右長史、撫慰山東大使鄭頲八百裏加急呈魏公親啟”。
李密一把抓過,撕開封套,展開奏報。
燭光下,鄭頲熟悉的,這時卻無比刺眼的字跡映入眼簾:“臣鄭頲急稟明公殿下:宇文化及殘部裴虔通,率眾萬餘,獻彭城,已降李善道。韋城周文舉、北海綦公順,亦舉城降從。李善道已離貴鄉,將渡河,親巡東郡,聞其檄出,召李公逸、孟海公、徐圓朗等相會白馬。”
每一個字,都像一柄淬了冰的利錐,狠狠紮進李密的心窩!
裴虔通?周文舉?綦公順?徐州、韋城、北海郡?將巡東郡,召李公逸等覲見?
房彥藻幹澀的聲音再度響起:“明公,山東驟變,人心大動,當此之際,宜速決斷!”
恰在此時,帳外天際,一道閃電撕裂濃墨般的雨夜,將帳內照得一片雪亮,旋即,震耳欲聾的炸雷轟然滾過,仿佛要將這大地劈開。雷聲震得帳頂瑟瑟,案上燭火劇烈搖曳。
李密握著奏報的手一顫,冰冷的紙卷幾乎脫手。
這突如其來的驚雷,仿佛擊中了他心中某根塵封的弦。他猛然扭頭,顧望向帳外如注的暴雨,一個念頭,帶著宿命般的寒意,如同閃電般劃過腦海:下雨,……又是下雨!
他上瓦崗,是在一個陰雨連綿的春日,那時心懷壯誌,以為找到了施展抱負的天地。他殺翟讓,是在一個大雨傾盆的深夜,翟讓垂死的牛吼讓他至今不能忘,血水混著雨水,衝刷著聚義堂前的石階,自此以後,他真正成為了一軍之主,可也自此以後,埋下了深深的隱患。
而此刻,又是一個暴雨如注的秋夜。王伯當重傷、李善道兵鋒東渡、山東動搖。
這如影隨形的雨,於他李密,究竟是緣起之地,還是劫滅之兆?
寒風撲卷帳幕,雨水灑入帳中,冰寒從腳底,竄遍全身,直透骨髓!
……
雨,徹夜未停。
至黎明時分,漸漸轉小,化作綿密如絲的牛毛,無聲地浸潤著飽經戰火摧殘的洛陽城。
宮城內,一間門窗緊閉的暖閣裏。
元文都持著封猶帶潮氣的密信,一張臉上,是連日陰霾後綻放的狂喜:“成了!成了!子畏,你看!李密他應了!他應了!”聲音帶著劫後餘生的嘶啞,將信箋塞進坐在對麵的盧楚手中。
盧楚連忙接過,就著燭光細看。
信是李密親筆,措辭雖顯倨傲,但核心意思明確:接受洛陽朝廷“招撫”,願“捐棄前嫌”,共討“國賊”李善道。不過,信末亦提出了兩個條件。其一,需遣其心腹重臣入洛陽,代其參與朝政;其二,洛陽朝廷需立即出兵,進攻陝、虢,以證聯手誠意。
盧楚初看亦是大喜過望,不意就在守城眼看難以堅持之際,轉機忽現,當真是天大的喜事降臨,但看到後麵兩個條件,尤其第二條,眉頭立刻緊鎖起來,麵露疑色,遲疑說道:“元公,李密允降,固是大喜!然此二條,遣使入朝參政,尚可斟酌安排,虛與委蛇,唯此出兵陝虢?”
他放下信箋,憂心忡忡,“洛陽久戰,兵馬疲敝,傷亡枕藉。如今城圍若解,將士們盼的是休養生息,若再令征討陝虢,恐生怨懟嘩變,此其一。其二。”他壓低了聲音,“此事乃我等密謀,王公不知,若命其出兵陝虢,他豈甘心聽命?若其抗命,或從中作梗,豈不前功盡棄?”
元文都的狂喜被盧楚的分析澆熄了幾分,但眼中興奮的火焰仍在燃燒,顯是不肯放棄這來之不易的轉機。他站起身,在暖閣裏急促踱步,沉吟多時,下了決定,說道:“王世充可能確會有點麻煩,但此事,茲事體大,非你我二人可決。走,去見段公、皇甫公,共商對策!”
盧楚起身應諾。
兩人步出暖閣,細雨如霧,撲麵微涼。
侍從將油傘撐開,為他兩人遮雨。
細密的雨點落在傘麵上,“沙沙”的輕響,在這寂靜的宮苑清晨,顯得格外清晰。
……
“沙沙”的雨滴聲,響於將近午時的宮苑深處。
大業殿殿前的漢白玉階上,雨點墜落,也落在殿前肅立等候的眾臣頭頂的傘蓋上。
元文都、段達、皇甫無逸、郭文懿、趙長文、盧楚,以及接到緊急召令、剛從前線匆匆趕回、一身戎裝未卸的王世充,皆肅立階下。雨水打濕了他們的袍角或甲胄下擺。
內侍尖細的嗓音響起:“陛下駕到!”
眾臣依序步入宏闊卻略顯空寂的大殿。
禦座之上,楊侗已然端坐。
他年方十四五歲,身著略顯寬大的明黃常服,身形單薄,然眉目清秀如畫,眼神溫潤澄澈,帶著超越年齡的沉靜與仁厚,端坐的姿態,盡力維持天家的威儀。
侍立的宦官、宮女屏息凝神,氣氛莊重。
群臣依禮參拜,甲胄與袍服摩擦,簌簌響動:“臣等叩見陛下!”
“眾卿平身。”楊侗的聲音清朗平和,帶著少年人特有的質感,卻也努力模仿帝王的沉穩。
群臣謝恩罷了,相繼起身。
王世充保持恭敬躬身的姿態,略微低著頭,從下往上,目光飛快地掃過殿內的其餘眾臣。
他身形魁梧,深目高鼻,帶有胡人的血統特征。這會兒因連著多日在城頭督戰,麵容不免疲憊,眼窩深陷,可此刻此際,他的眼裏卻並無倦怠,相反,閃爍狐疑與高度警惕的光芒。
不怪他狐疑,這些天守城,戰事如火如荼,楊侗從未如此大規模招聚群臣。今日卻將當下朝中掌權的重臣,悉數召集,且把他從前線緊急召回,用腳趾頭想也知,必有驚天大事!
是什麽大事?他為何事先不得半點風聲?
王世充敏銳地察覺到元文都、盧楚等人眉宇間掩藏不住的、近乎亢奮的異樣,疑竇叢生。
聖上此際召見,到底所為何事?元文都等人神色古怪,又是為何?
沒等他過多猜疑,元文都已搶步出列,向禦座深深一躬,語聲恭謹而激動,奏道:“臣啟奏陛下!天佑大隋!臣等奉陛下仁德,感召四方,今有喜訊奏報!逆賊李密,感念陛下洪恩浩蕩,深悟前愆,已上表輸誠,願歸順朝廷,共討脅我洛陽之河北劇賊李善道!”
他語速極快,不知是因激動,還是生怕被人打斷。
“什麽?”王世充如遭雷擊,失聲驚呼,瞪大了眼,難以置信地看向元文都,又霍然轉向禦座上的楊侗。“感召四方”?招降李密?何時開始的?他竟全然不知!
元文都沒理會他的驚呼,繼續上奏,說道:“李密歸順,此乃陛下聖德昭彰,亦是朝廷轉危為安之祥瑞!然其亦陳情,為表歸順之誠,並為共討李善道,懇請陛下允準其二事。其一,允其遣知李賊虛實之幹吏入朝,參議政事,以佐朝廷剿定李賊;其二,懇請朝廷遣派一軍,攻取陝虢,以斷李賊側翼。伏望陛下聖裁!”一個驚雷未消,又一個驚雷炸響!出兵陝虢?
王世充隻覺得一股熱血直衝頭頂,震驚與憤怒如潮湧上!
這幫狗日的賊臣!終究沒把自己當作他們的自己人!如盧楚對外的放言,視自己為“外軍之將”,而自居“本洛陽留守之官”,沒辦法的時候,用一用自己為鷹犬,給他們賣命,而商議這等招降李密,關乎洛陽存亡、改天換日的大事時候,卻將在前線的自己排除在外!
難道他們忘了,是誰舍生忘死,頂住了李密一年多的狂攻猛打?忘了是誰日夜在城頭親冒矢石,循撫士卒,才勉強保住了風雨飄搖的洛陽城,保住了他們今時站在這裏玩弄權謀的資格?
他握緊雙拳,指節咯咯作響,指甲深深嵌入掌心,滲血也渾然不覺,怒火熊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