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八章 聞敵夜襲取轉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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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卻當下軍隊在敵境築營後,就正規軍來說,有關警戒的巡邏、崗哨、斥候製度早已體係嚴密。
    斥候是第一道警戒。
    築營前,按照最嚴格的規定,斥候需提前“出百裏外”偵查,重點排查周邊的“山林、隘口、水澤”等易設伏區域。紮營後,除此斥候外,又分“遠候”、“近候”兩級。
    遠候為騎兵,以五到十騎為一組,在距營三十到五十裏之間巡邏,白日遇急情射“信箭”,夜間則燃火。近候多為步兵,亦五到十人一組,在營外五到十裏內布防,配備“聽甕”,——埋於地下的陶甕,用以監聽遠處的腳步聲。無論遠候、近候,皆需“晝伏夜行,避敵耳目”,嚴禁喧嘩、生火做飯,僅以幹糧果腹。若因懈怠致敵軍偷襲,“全隊處斬”。
    崗哨是第二道防線。
    以壕溝為界,向外延伸三到五裏,分“明哨”、“暗哨”。明哨設於高地,夜間舉火把示警;暗哨藏於草叢或灌木中,持短兵,專防敵軍潛行。又在營門、營牆四周亦各有崗哨。
    營門的崗哨十人一隊,營牆四周的崗哨百步一崗,兩人一組,其中一人持鼓,以備遇襲時示警。他們的主要職責,是查驗進出或靠近營地人員的“口令”。口令由主將親定,一個時辰一換。崗哨每一個時辰或半個時辰一換,交接時需“對暗號、驗腰牌”,防止奸細冒充。若營地靠近“水澤”,需額外在“蘆葦蕩、渡口”設“水哨”,駕小舟巡邏。
    這些是營外的警戒措施,營內也有。
    營內的防備,大致是兩個方麵。
    一個方麵是“遊弈隊”,也就是巡邏隊,一般十到二十人,持“巡夜燈”,——一種遮光的燈籠,僅照腳下,按營區分區巡邏,嚴查“擅離職守、飲酒賭博”者。巡邏路線“往複交錯”,避免固定軌跡被敵軍掌握。一個方麵是夜間的禁令,入夜後,營中實行宵禁,“日入後,吹角一通,諸營悉閉戶”,天色擦黑時,角聲響起,各營就須得關閉營門,禁止出入;之後,從初更到五更的“開營鼓”前,為宵禁最嚴階段,營內除崗哨的火炬外,嚴禁明火,且禁“私語、擅動兵器”。此期間,除崗哨、巡邏隊和如傳遞軍情、軍醫巡診的緊急公務外,任何人不得在營內行走。士兵需解甲而眠,兵器置於身側,確保遇襲時能即刻應戰。若有違者,按“犯夜”處置,犯禁者或乃至其全隊杖二十,若衝犯主帥營帳者,立斬。
    整套警戒措施,核心圍繞“遠偵、近防、內巡”三層展開,內外嚴密,極為慎重。誠如李靖教導漢軍高級將領時所言,“敵境紮營,非畏敵也,蓋以靜製動,先為不可勝耳”。
    高曦本府兵軍將出身,對這套警戒之法,熟悉得很,因卻也不用像高延霸等一般,還得再跟著李靖學。何止今次在鄆城外所駐之此數營,包括他此前,在任何地方紮營布防,也都是依的此法施行。也是以,今夜李開弼的夜襲部隊,才剛出其營,他這邊就得了急報。
    風急夜黑,斥候帶來的急報猶在帳中回蕩。
    高曦素來沉穆的麵容上,眼中此際迸出懾人光芒。
    卻不待他下令應對,帳下一將已霍然起身,慨然請戰。
    這將卻即彭殺鬼,他與高曦相似,聞警不驚,反露興奮之色,搶步上前,躬身叉手,洪聲說道:“大將軍,天賜良機!正惱徐師順這鳥廝畏縮,伏擊落空,李開弼竟不知死活,敢來劫營,自投羅網!末將請率精銳,迎頭痛擊,定殺這廝個有來無回!”
    “切莫著急。”高曦的聲音平靜,壓下了帳內的不安、躁動。
    彭殺鬼麵露不解,問道:“大將軍何意?”
    高曦轉而詢問斥候,說道:“李開弼所率人馬多少?步騎各幾?”
    斥候回稟道:“回大將軍,詳情尚未探明。小人等見其兵馬潛行出營,便緊忙趕回稟報。後續探察,頃刻即至。”
    高曦微微頷首,案上放的也有鄆城城防圖,不過是個小圖,他屈起手指,敲了敲鄆城縣城、城南敵營兩處,與蕭繡、張文煥等文吏與諸將說道:“既是夜襲,李開弼為隱匿行蹤,所帶人馬必然不多,應在五百至一千之間。其目標當是我主營。我主營駐兵五千,深壕鹿砦環護,區區數百人,豈能撼動?若我所料不差,城中及城南敵營必也會出兵策應!
    “是故此仗,非隻殲李開弼部便可,若能借此誘出城中、南營主力,一舉盡殲,方為大功!”
    彭殺鬼等將聞言,這才恍然大悟。
    敵襲迫在眉睫,高曦所思,卻並非僅擊退來襲之敵,而是迅速著眼於更大的殲敵良機,這份臨危不亂的沉穩,令帳中諸人無不暗暗佩服。蕭繡、張文煥等文吏也被高曦的鎮定所感染,臉上的驚色漸漸褪去。
    蕭繡讚道:“大將軍臨危不亂、運籌帷幄,真良將也!隻是,李開弼營距我營不過二十裏,若其奔襲而來,不到半個時辰便可抵至。時間倉促,部署可來得及?又當如何調度為宜?”
    高曦先對斥候下令,說道:“速往城下、城南暗察敵情。若發現有敵出營,不得使用信箭、烽火,須潛行回報。”
    斥候領命疾出。
    他又命帳下吏:“速遣人手,分令營外斥候、哨探,盡數收攏,不得與李開弼部發生接觸。”
    帳下吏亦領命而去。
    高曦接著起身,又離開案後,重新走到帳壁所掛的鄆城內外城防大圖前,略一審視,回顧蕭繡諸吏及帳中將校,說道:“昔征高句麗時,亦曾遇敵夜襲營寨。其時也是這般月黑風急,俺時在吐萬公帳下任旅帥。吐萬公聞報,令全軍肅靜,待敵靠近,突射火箭,再以精騎側擊。敵猝不及防,自相踐踏,死傷過半,而我軍未損一兵。今日之事,正可效仿此法。”
    ——“吐萬公”,便是隋之大將吐萬緒。大業八年,楊廣初征高句麗,吐萬緒自請擔任先鋒,楊廣很讚賞,任命他為左屯衛大將軍,率馬步數萬從蓋馬道進軍高句麗。高曦時為其部曲。
    他視線轉向獨孤曷,令道:“李開弼營在我營東北方向,他此番來襲,必先攻我營北門。你即刻返回本部,整點精銳騎兵,披甲備鞍,前往我營東門待命。待俺火箭升空,你便率軍疾馳而出,擊其側翼,務求全殲,不得有誤!”
    獨孤曷是個勇將,性情勇猛,聞言精神大振,抱拳應道:“末將遵令,定不辱使命!”說罷,轉身大步出帳,帳簾被他帶起的風猛地掀開,灌入一股寒氣。
    高曦再下令,令王憨兒,說道:“率你部弓弩手五百人,前往營北門兩側暗處埋伏,待賊靠近,聽俺號令,齊射火箭。”
    王憨兒亦領命而去。
    這兩道軍令,皆針對的是李開弼部。
    彭殺鬼按捺不住,問道:“大將軍,城中及城南營之賊,何以應對?”
    高曦令道:“引你本部精銳千人,從南門悄悄出營。切記,不可喧嘩出聲,亦不可點火把。鄆城縣城在我營西側,城中賊兵若出,必定奔我營西門而來。你可繞至其後,待彼等靠近營門,便截斷其退路!”
    彭殺鬼大喜,領命而出。
    蕭繡問道:“大將軍,城南賊營又當如何對策?”
    高曦凝視著城防圖,沉吟片刻,說道:“城南營的賊兵,應當不會來襲我主營。他們若是出營,目的不外二者。一是趁我主營遇襲混亂之際,襲擊我城南營;二是在我城南營與主營之間設伏,截擊我城南營趕來助我主營的援兵。應對這一路賊兵,可令元德昭、李留住等將嚴守營寨,以逸待勞。若賊襲攻,便以弓弩擊之。若賊在途中設伏,不可輕易出動,待天明或我主營對李開弼、城中賊展開反擊,賊兵蹤跡暴露後,再以騎兵襲之,可獲全勝。”
    蕭繡深以為然。
    高曦即傳令兵:“速往南營,將此令轉告元德昭、李留住、劉斛律、李破虜等城南兩營的將領。嚴令彼等,不得敲擊營門鼓召集兵馬,也不得點燃烽火,警戒事宜須悄然進行。”
    ——依照軍中操典,聞敵夜襲,常規的應對方法是擊營門鼓號,以集結部隊,一聲鼓,士卒披甲待命;二聲鼓,遊弈向事發地移動;三聲鼓,主力列陣出營;同時,在中軍帳旁的烽火台舉火,向友軍示警。這時為起誘敵之效,高曦反其道而行,一切都在靜寂中部署。
    帳下吏領命而去。
    城西的漢軍共有兩營,對副營也需有所部署。
    高曦繼續布置,下達對城西副營的命令:“待聞我主營與敵軍交戰後,不必來援,可急襲李開弼本營。若能乘虛克之,斬首數百,記以中功,千級以上,以大功記之!”
    又有一名帳下小吏,立即動身,趕往副營傳令。
    諸項部署,在不到一刻時間內悉數下達,各項應變的安排已全部就緒。
    乃是以應對李開弼部為次,抓住時機,爭取更大的反擊為主!
    高曦目光炯炯,環視帳中餘將,又令吳道行、王小胡、田留安三將:“引本部兵馬,隨時準備接應各路。”再令竇仁忠,“率你本部騎,待城中賊出,我主營與之交戰後,即直奔鄆城城下,察看有無機會乘亂奪門。”
    諸將轟然應諾,各自出帳,集合兵馬。
    大帳之內,轉眼隻剩高曦與蕭繡、張文煥等數人。
    帳外又響起急促的腳步聲,仍是斥候前來稟報,果然已經探明來襲的李開弼部的情況:“總計不到千人,多為步卒,騎兵百餘人,扛著木板、長梯等攻城器械。”
    蕭繡至此,已徹底放下心來,撫須笑道:“竟視我大營如無物,區區千眾,也敢來犯!”略頓了下,又說道,“大將軍,設伏徐師順未成,戰局本或將為僵持,卻徐圓朗劫營,誠是主動給轉機與我!今夜此戰,若能大將軍諸意圖實現,賊軍士氣必受重創,進而攻城,將易下矣!”
    卻蕭繡說得一點不錯。
    殲李開弼部不算要緊,可如果能如高曦所料,城中、城南敵營的守軍也都會出兵,而又都被漢軍殲滅、重創,並將李開弼營奪下,則至時,即使城門可能難以趁勢奪下,對漢軍言之,這卻也將會是一個極大的、緊要的轉折。漢軍士氣必隨之大振,而守軍則將因接連失利陷入混亂,士氣低迷,甚至可能導致指揮失序是一;製與受製之間,亦即戰場的主動權這塊兒,將會被漢軍掌控是二,相比兩者,後者更重要。則之後的漢軍攻城,確然是就將易於攻下了。
    則便又說了,這是不是說,劉複禮所獻給徐圓朗的夜襲此計,大錯特錯?他這個徐圓朗的謀主,是不是太過輕敵?實際上,也不能這麽說。
    劉複禮獻的夜襲此計,不能說是個壞計策,他獻計策的依據是沒問題的。關鍵的問題在於,劉複禮說到底不是軍伍出身,他對正規軍夜間築營的嚴密戒備了解不夠,對高曦的慎重也不夠了解,是故對漢營的夜間警戒之嚴密程度就估計不足。因做出了這一誤判,認為劫營可圖。
    另則就是徐圓朗,他與劉複禮相似,對漢軍夜營的警戒能力同樣認知不足。
    卻仍是如前所述,就像劉蘭成當年夜襲藏君相營一戰,他為何能領著一二十人,偽裝成是藏軍兵士,混入其營,又入夜後,隻靠這一二十人便直搗其中軍大帳,而藏軍不但在事發前,未有任何察覺,且對隨後殺到的綦公順部主力,也是提前無有察覺?正便因徐圓朗、藏君相這等草莽豪帥,縱學得些軍陣皮毛,限於理解與實戰經驗的不足,總歸不得章法,流於表麵。
    自身既不得章法,對敵人的正規軍作戰手段,自然也就缺乏足夠的深知與戒備了。由是,就一個敢出主意,一個敢采用,便如蕭繡所說,將戰場的轉機,就如此地主動送到了漢軍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