幽暗的海水在靖江君龐大的龍軀兩側無聲滑過，巨大的水流壓迫感被真龍強悍的體魄輕易排開。
    龍宮那宏偉、由巨大珊瑚礁和水晶構築的輪廓已在視線盡頭隱隱浮現，散發著柔和而威嚴的光芒。
    沉默籠罩著兩者。
    就在即將抵達龍宮外圍那層巨大、半透明的防護水膜時，高見平靜的聲音打破了沉默，像一顆石子投入看似平靜的水麵：
    “靖江君。”
    “嗯？”靖江君龐大的頭顱微微側轉，龍瞳的餘光掃向站在他寬闊背脊上的渺小人影。
    “你想知道欲界的力量，是什麽樣的嗎？”高見的聲音不高，不過還是刺破了水流的背景音，清晰地傳入靖江君的耳中。
    靖江君巨大的龍軀在水中極其輕微地頓了一下，攪動起一小片暗流。
    他緩緩停下身形，巨大的龍首徹底轉了過來，鎖定高見。
    海底的寂靜在此刻被無限放大，隻有水流低沉的嗚咽。
    “能看嗎？”靖江君的聲音低沉沙啞，帶著一種連他自己都未曾察覺的緊繃。
    他巨大的龍爪微微蜷起，堅硬的鱗片邊緣反射著龍宮微光，透露出內心的不平靜。
    高見臉上沒有任何多餘的表情，既不顯得神秘莫測，也沒有絲毫炫耀之意，平靜得像是在邀請對方看一件尋常的物事。
    他緩緩抬起右手，食指伸出，動作自然得如同拂去衣角的灰塵。
    “試試？”他伸出的手指，指向靖江君靠近脖頸處、一塊相對柔軟、覆蓋著細密龍鱗的皮膚區域。
    靖江君巨大的龍瞳緊緊盯著那根看似平凡無奇的手指。
    龍族天生的驕傲和對力量的絕對自信，讓他無法在此時退縮，尤其對方還是一個人類！但高見身上籠罩的層層迷霧，以及那“欲界”二字帶來的禁忌感，又讓他心底警鈴大作。巨大的矛盾在他心中激烈碰撞。
    最終，驕傲和對未知力量一探究竟的強烈渴望壓倒了謹慎。他龐大的龍首微微下沉，靠近高見，脖頸處那片細密的龍鱗微微翕張，露出下方溫潤如玉的肌膚。
    他屏住了呼吸，全身的肌肉和鱗片都進入了高度戒備狀態，龍元在體內奔流不息，隨時準備應對任何可能的衝擊。
    高見的手指，終於輕輕點在了靖江君脖頸那溫熱的肌膚上。
    接觸的刹那——
    嗡！
    沒有驚天動地的能量爆發，沒有炫目的光芒。隻有極其細微地、不受控製地……顫抖了一下！
    這顫抖並非來自靖江君，而是源自高見那根點出的手指！
    緊接著，一股難以言喻的、冰冷徹骨到靈魂深處的悸動，如同跗骨之蛆，順著高見的指尖，無聲無息地、卻又無比清晰地蔓延上來！
    那不是力量！
    靖江君瞬間就明白了！這絕非他認知中的任何一種能量形態——
    那是一種……概念。
    一種純粹的、指向萬物終焉的——死意。
    這股死意極其微弱，如同風中殘燭，搖搖欲墜。然而，它散發出的氣息，卻帶著一種淩駕於一切生機之上的、絕對的、不容置疑的終結意誌。
    仿佛它就是“死亡”這個概念本身最精粹的顯化！冰冷、寂靜、虛無、永恒的沉寂！它漠視著生命的輝煌與掙紮，隻宣告著唯一的、不可抗拒的終點！
    萬事萬物，終將歸亡。
    在這股微弱卻至高的死意麵前，靖江君感覺自己那引以為傲的、足以翻江倒海的磅礴生命力和龍元，脆弱得如同暴風雨中的燭火！仿佛隻要這股意誌願意，隻需一個念頭，就能輕易吹滅他這盞看似旺盛的生命之燈！
    “吼——！！！”
    一聲壓抑到極致、帶著無法形容驚駭與恐懼的龍吼，如同悶雷般在靖江君喉嚨深處炸響！他龐大的身軀如同被電流貫穿，猛地一僵！隨即，他以一種超越極限的速度，如同被燒紅的烙鐵燙到，轟然抽回了脖頸！
    動作快得帶起一道殘影！巨大的龍尾在水中狂暴地一甩，掀起洶湧的暗流，將附近的海底沙石卷起一片渾濁！
    靖江君瞬間退後了數十丈！熔金的龍瞳死死盯著自己剛才被觸碰的脖頸皮膚，又猛地抬頭看向高見，眼神中充滿了極致的驚駭與……一種源自生命原始的本能恐懼！
    那恐懼如此純粹，甚至超越了他麵對龍王威壓時的敬畏！他的龍鱗根根倒豎，全身的肌肉都在不受控製地微微顫抖，巨大的心髒如同戰鼓般在胸腔內瘋狂擂動！
    “這……這是什麽鬼東西？！”靖江君的聲音嘶啞變形，帶著一絲他自己都未曾察覺的顫抖，他巨大的爪子無意識地抓撓著虛空.
    那感覺太可怕了！是連他這樣強大的真龍，都感到自身存在根基被撼動！感覺到自己……會死！
    高見緩緩收回了手指，指尖那細微的顫抖已經平息。
    他看著靖江君那如同受驚巨獸般的反應，臉上依舊沒什麽表情。
    “別問，”他笑著說道，聲音在海水中顯得格外清晰，“走了。”
    話音未落，高見的身影已從靖江君寬闊的背脊上輕盈躍下，如同一片落葉般沉向下方通往龍宮的入口。
    他沒有再看身後那依舊處於巨大震撼和恐懼中的真龍一眼。
    隻留下靖江君龐大的龍軀僵硬地懸浮在幽暗的海水中，久久不動。
    穿過熟悉的入口，龍宮內部溫暖明亮的光線和舒緩的水流包裹而來，驅散了深海的幽暗與寒意。高見沒有停留，徑直朝著丹砂常待的那片偏殿花園遊去。
    果然，在那片色彩斑斕、形態奇異的海底植物環繞中，丹砂那修長優美的銀色龍軀正安靜地盤踞在一塊巨大的溫潤白玉之上。
    她似乎有些心不在焉，銀色的龍首微微低垂，漂亮的龍睛望著麵前一株緩緩搖曳的發光水草，眼神有些放空。
    感受到水流的波動，她猛地抬起頭。當看到是高見時，那雙清澈的龍睛瞬間亮了起來、
    “高見！”她的聲音帶著驚喜，尾巴下意識地輕輕擺動了一下，攪起一串晶瑩的氣泡，“你……你回來了？”她似乎想迎上來，卻又有些猶豫地停住了動作。
    高見遊近，在距離白玉幾步遠的地方停下。
    “嗯，回來了。”他點點頭，語氣溫和，“應該還沒六個時辰吧？”
    “沒有，”丹砂連忙搖頭，銀色的龍須隨著水流輕輕飄動，她的眼神卻黯淡了一瞬，帶著小心翼翼的探詢，“但是……你要走了嗎？”她能感覺到高見身上那種即將遠行的氣息。
    “嗯，”高見沒有否認，目光落在她身上，“看看你我就走。”
    丹砂眼中的光芒又暗了幾分，但很快，她像是鼓起勇氣，用尾巴尖輕輕點了點白玉旁邊空著的位置：“那……坐會？”
    高見沒有拒絕。他遊過去，在白玉邊緣坐了下來。丹砂龐大的龍軀微微調整了一下姿勢，將一顆巨大的、覆蓋著溫潤銀鱗的龍首輕輕擱在白玉上，距離高見很近。
    她沒有說話，高見也沒說話。
    周圍隻有水流輕柔的嗚咽，氣泡上升的細微聲響，以及一種難以言喻的靜謐。
    半個時辰，在沉默中悄然流逝。
    沒有離別的愁緒渲染，沒有互訴衷腸的言語，就這麽靜靜的。
    時間到了。高見站起身。
    丹砂抬起頭。
    最終，她隻是輕輕地說：“……小心。”
    高見點了點頭，臉上露出一絲很淡的笑意：“嗯，走了。”他沒有說再見，轉身，身影很快消失在色彩斑斕的珊瑚通道盡頭。
    白玉上，丹砂重新將龍首擱下，銀色的尾巴無意識地卷著一株小小的海葵，望著高見消失的方向，久久未動。
    清澈的龍睛裏，倒映著水流和光斑，也倒映著無人知曉的心緒。
    告別丹砂，高見沒有絲毫停留，目標明確地朝著龍宮深處，那片被列為禁地的深淵——元律沉眠之所遊去。
    外圍果然如他所料，已經空無一人。龍王撤走了守衛，既是對元律突破的信任，也意味著一種默許。
    幽深的洞口如同巨獸張開的咽喉，散發著比深海更濃鬱的黑暗和冰冷。高見毫不猶豫地遊了進去。
    深淵內部，並非想象中徹底的黑暗。一些散發著微弱幽藍光芒的奇特礦石零星點綴在岩壁上，勉強勾勒出空間的輪廓。最深處，一個身影靜靜地站立著。
    正是元律。
    依舊是一襲寬大的、仿佛能吞噬光線的黑袍，兜帽深深垂下，遮住了大半麵容。然而，與之前那種深沉內斂、如同蟄伏火山般的感覺截然不同。
    此刻的元律，氣質變得極其飄忽不定。他站在那裏，黑袍的輪廓似乎都有些模糊，仿佛隨時會融入周圍的黑暗，又或者，他本身就不完全存在於這個空間維度。
    兜帽的陰影下，隱約可見的眼神呆愣愣的，沒有焦點，如同蒙上了一層厚厚的塵埃。
    可偏偏在這種呆滯之中，又隱隱透出一種難以言喻的、近乎非人的高深莫測感。仿佛他空洞的目光，已經穿透了物質的表象，看到了天地間更本質的法則。
    高見沒有絲毫意外。他遊到元律身邊，距離他一步之遙站定。他沒有用尋常的言語呼喚，而是凝聚神意，以一種特殊的、帶著奇異韻律和引力的“神韻”，說道：“元律前輩，走吧。”
    這縷神韻之後，呆滯的眼神沒有任何變化，兜帽下的頭顱甚至沒有轉動分毫。
    然而，元律的身體，卻極其自然地、如同被無形的絲線牽引般，向前邁出了一步，動作流暢，沒有絲毫遲滯，仿佛“走”這個指令是他此刻唯一能理解並執行的程序。
    他沒有說話，也沒有任何多餘的動作或表情。隻是安靜地、亦步亦趨地跟在高見身後半步的位置，如同一道沉默的、飄忽不定的影子。
    高見轉身，帶著這尊氣息詭異的地仙，朝著深淵之外遊去。
    元律一身標誌性的寬大黑袍和兜帽，本就給人一種生人勿近、高手冷淡的感覺。
    加上他此刻氣息內斂到近乎虛無，眼神隱藏在兜帽陰影下也看不真切，行走在龍宮輝煌的廊道之間，那些路過的龍宮侍臣、水族將領，雖然都對這位人族強者的出現感到驚訝和好奇，但感受到他身上那若有若無、卻又令人心悸的飄渺氣息，竟無人敢上前盤問，反而紛紛在遠處躬身行禮，目光中充滿敬畏。
    高見就這樣，帶著如同人偶般沉默跟隨的元律，一路暢通無阻，徑直來到了龍王休憩的宏偉水晶大殿。
    巨大的、如同小型山脈般的龍王正盤踞在由整塊巨型暖玉雕琢而成的玉台上。他似乎正在假寐，巨大的眼皮微微闔著。
    當高見帶著元律踏入大殿的瞬間，龍王那覆蓋著厚重青金色鱗片的眼皮緩緩掀開。
    他的目光先是落在高見身上，帶著一絲了然。隨即，他的目光轉向了高見身後，那個靜靜站立、黑袍飄忽、氣息奇異的元律。
    當龍王的視線觸及元律時，那雙古井無波的巨大龍瞳中，清晰地掠過一絲極其明顯的驚愕！那驚愕並非針對元律的出現，而是針對他此刻的狀態！
    龍王的目光仿佛穿透了那層飄忽的黑袍，看到了元律內在靈魂深處那非人的、與天地法則緊密相連又空洞異常的奇異狀態。
    他似乎瞬間明白了什麽。
    不過，龍王畢竟是龍王。那一絲驚愕隻存在了極其短暫的一瞬，便迅速隱去，恢複了往日的深沉與威嚴。
    他巨大的頭顱微微揚起，渾厚低沉的聲音如同海底最深處傳來的雷鳴，在大殿中回蕩：
    “元律已經突破地仙……那你們是要回神都？”聲音平靜，聽不出情緒。
    高見對著龍王微微躬身行禮：“並非如此，王上。”
    他抬起頭，目光平靜：“把我們送回越州，如何？”
    “送去越州？以他現在的狀態？嘖。”龍王盯著高見看了一眼。
    但他轉了轉眼珠子，笑笑之後，說道：“那去吧。”
    語罷，他輕輕一擺尾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