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九十章 綱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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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兩人言罷,之後轉身,從容地向著那間樸素的辦公屋舍走去,仿佛剛才那短暫的劍拔弩張從未發生過。
    那條蛟龍看了看李俊,見他點頭,便又重新伏下巨大的頭顱,閉上了豎瞳,院落中那令人窒息的威壓也隨之緩緩收斂。
    茶香,取代了硝煙。
    屋內陳設簡單,一桌兩椅,一套粗瓷茶具。
    李俊親自提起爐上咕嘟冒泡的鐵壺,將滾燙的開水衝入放了粗茶葉的茶壺中,霎時間,一股略帶苦澀卻醇厚的茶香彌漫開來。他熟練地濾出兩杯澄黃的茶湯,將其中一杯推到高見麵前。
    “東家,請。”
    高見端起茶杯,吹了吹熱氣,呷了一口。
    茶味很衝,遠不如神都乃至龍宮飲品的精致,但是水好,很不錯。
    李俊也沒有立刻追問,而是捧著茶杯,目光平靜地看著高見,仿佛在等待什麽。
    高見於是開口,說道:“我走之後,也是經曆了不少事情。”
    他開始敘說。
    入神都太學,發現了幽明地的事情,為了解決神都的人口買賣問題,直接在太學堵門立牌,號稱“無敵”,一日之間連敗太學十八名精英,如此打斷了生意,站穩腳跟。
    奉太學命前往涼州,麵對的卻是盤根錯節、視民如草芥的涼州世家。
    他以雷霆之勢,將涼州世家高層屠戮殆盡!隨後,並非自己占據利益,而是借助當地受壓迫的麒麟部力量,重新架構秩序,將涼州從世家的私產變為一方可喘息之地。
    因幽明地劫難,身陷黃泉之畔。於萬鬼環伺,死氣彌漫之地,非但沒有沉淪,反而以悟性攪動幽明地,引來幽明地巨擘元律的矚目與青睞,得以脫身。
    再往東海,直麵至高無上的龍王,突破瓶頸,登臨七境。
    每一件事,單獨拎出來都堪稱傳奇,足以讓人瞠目結舌。而串聯起來,更能清晰地看到一條脈絡——無論身處何地,麵對何種勢力,高見的目標從未改變。他在神都的張揚,在涼州的殺戮,在幽明地的堅韌,在東海的冒險……核心始終如一。
    李俊靜靜地聽著,臉上最初的些許疑慮逐漸被震驚、恍然和深深的敬佩所取代。
    這些經曆太過匪夷所思,但他似乎並未懷疑其真實性。他了解高見的為人,更知道對方沒必要在這種事上欺騙自己。
    畢竟,想要查證,其實很簡單。
    良久,李俊深吸一口氣,端起麵前的茶杯,以茶代酒,鄭重地敬向高見:“東家……果然還是那個東家,之前……倒是我小肚雞腸,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
    高見端起茶杯與他輕輕一碰,淡然道:“無妨,換做是我,也會提防。世事險惡,謹慎些總是好的。”他話鋒一轉,目光落在李俊身上,“那麽,你的這些際遇……又是從何而來?這麒麟,這蛟龍,還有你這身修為。”
    李俊聞言,笑了笑,笑容裏帶著幾分感慨和滄桑:“我的事……說來話就長了。不過,再長也得說。”他抿了口茶,整理了一下思緒,也開始講述自己的故事。
    高見當初以雷霆手段覆滅左家,為滄州撕開一道裂口後便飄然遠去,前往神都。他留下的,是一個群龍無首、卻已初步見識到力量與組織所能帶來改變的纖夫幫,以及一個被委以重任、心懷忐忑卻又野心勃勃的李俊。
    最初的日子,憑借高見餘威和李俊自己的手腕,纖夫幫還能維持住局麵,甚至趁機擴大了一些影響。但好景不長。
    李騶方安插在滄州、負責“整頓官場”的勢力很快注意到了這股不受控製的底層力量。
    他們找上門來,態度算不上惡劣,甚至帶著十分的“溫和”。
    他們亮明了身份——神朝戶部尚書李騶方的下屬,奉命整頓滄州吏治,梳理地方秩序。他們表示,希望纖夫幫能夠“配合”他們的工作。
    所謂的“配合”,並非讓纖夫幫參與治理,而是——回歸原位。
    他們認為,天地生人,各安其分。
    纖夫,就該去做纖夫的事情。這是“子承父業”的正理,是經典大義,是聖人垂訓,是萬世不易的法則。他們承諾,會保證所有纖夫都得到“應有”的待遇,不會再出現以往那種過度的壓迫和盤剝。在他們看來,這便是“仁政”,這便是秩序。
    他們說:“天地生人,一人當有一人之業;人活在世,一日當盡一日之勤。”
    “爾等祖輩便是纖夫,子承父業,乃是正理,此乃經典之大義,聖人之明製,垂訓將來,為萬世不易之式者也!”
    “安心做你們的纖夫,我等自會保證爾等享有纖夫該有的日子,絕不會再如以往般受世家壓迫。”
    “社稷所重,莫如綱常。綱常不顧,何社稷之能安?人人安守其位,天下自然太平!”
    每個人都安守自己的位置,各司其職,天下自然太平。讓纖夫回去拉纖,讓匠人回去做工,讓農夫回去種田,讓士人回去讀書做官……一切回歸“正軌”,便是他們理解的“整頓”與“秩序”。
    甚至,為了維持這種他們心目中的“穩定”,他們開始扶持那些被高見打壓下去的、原本滄州的舊世家,試圖讓他們回到原有的位置上,因為在他們看來,世家治理地方,也是“綱常”的一部分。
    這番言論和做法,徹底激怒了李俊和他身邊那些渴望改變命運的兄弟們!
    他們豁出性命去拚殺、去鬥爭,好不容易才從泥潭裏掙紮出來,看到一絲掙脫命運枷鎖的曙光,現在卻被告知:你們做得很好,但現在請回到泥潭裏去,我們會給你們一個幹淨點的泥潭?
    之前是纖夫,這輩子就活該當纖夫?不能改命,那之前的奮鬥和犧牲又算什麽?巨大的屈辱感和憤怒幾乎將李俊吞噬。
    他自然不從,試圖爭辯,試圖反抗。但在李騶方那些代表“朝廷法度”和“綱常秩序”的官員看來,這就是不識抬舉,是刁民作亂。
    溫和的勸說很快變成了冰冷的打壓。
    於是,李俊開始了他的亡命生涯。
    他經曆了無數次精心策劃的刺殺,在刀光劍影中狼狽逃竄,與死亡擦肩而過是家常便飯。他不得不在滄州各大勢力的夾縫中求存,利用自己對人心的把握和對滄州地下規則的熟悉,像一個最高明的賭徒,押上自己所有的籌碼,在傾軋中艱難斡旋,尋找那一線渺茫的生機。
    最危險的一次,他被逼得逃出了滄州邊境,進入了那片傳說中天地已然“死寂”、環境惡劣、且有塞外胡人活動的荒蕪之地。
    在那裏,他九死一生,幾乎葬身風沙或胡人刀下。但也正是在那片絕望的土地上,他遇到了改變他命運的第一個契機——他結識了那頭後來被他稱為“瑞瑞”的麒麟瑞獸。
    帶著麒麟瑞獸的力量和一絲希望,他偷偷潛回滄州,試圖反擊。
    然而,李騶方勢力的打壓遠超想象,他再次遭遇重創,在一次圍剿中身受重傷,墜入了波濤洶湧的白山江。
    本以為必死無疑,卻被暗流卷入江底一處極其隱秘、散發著古老氣息的詭異所在。那裏似乎是昔日白山江蛟龍一族某個被遺忘的孵化巢穴或是祭祀之地。在那裏,他發現了一枚即將枯萎的蛟龍卵,旁邊還殘留著濃鬱的真龍氣息和三代水運的精華。
    或許是命運的巧合,或許是麒麟瑞獸的引導,重傷的李俊無意間觸碰了那枚蛟卵,其體內蘊含的、與麒麟相處後沾染的一絲祥和瑞氣,以及他自身那股不屈的頑強生命力,竟意外激活了蛟卵中那本就源於水脈靈氣、渴望生機滋養的微弱意識。
    蛟卵孵化,一條天生對劍氣有著極強抗性、靈智初開的幼蛟誕生,並本能地將李俊視為了最親近的存在。
    李俊借助巢穴中殘留的水運精華療傷,修為竟在絕境中突破至五境,而那幼蛟也在瘋狂吸收著周圍的力量,飛速成長。
    當他帶著一頭威勢初顯的蛟龍和一隻祥瑞麒麟,重新出現在滄州地界。
    高端武力的絕對優勢,加上李俊自身在逃亡和鬥爭中磨練出的高超手腕和對底層民心的精準把握,他很快整合了外城的力量,並以雷霆手段擊潰了李騶方勢力在滄州的代言人以及那些試圖反撲的舊世家,一舉奪取了漕運控製權。
    他並沒有進行血腥清洗,而是以外城龐大的民心和兩大異獸的威懾為後盾,強行推行了自己的秩序——讓外城煥然一新。
    同時,他精明地向神都上了臣書,繳納重稅,換取了朝廷的默認,將內部鬥爭定性為“勢力更迭”。
    然而,他知道,局麵隻是初步穩定。內城世家依舊盤根錯節,李騶方雖然暫時退卻但絕不會善罷甘休,滄州真正的安寧遠未到來。他正忙於鞏固成果,消化戰果,應對暗流,卻不曾想,在這個微妙的時刻,高見回來了。
    李俊講完,長長地舒了一口氣,仿佛卸下了千斤重擔。他拿起已經微涼的茶,一口飲盡,笑容有些複雜,帶著曆經風霜後的疲憊和一絲自嘲:“還真是……巧合啊。東家你若早回來幾個月,看到的我,恐怕還是喪家之犬。若晚回來幾個月,或許我已徹底掌控滄州,或是……屍骨已寒。”
    他抬起頭,目光重新變得清澈而堅定,看向高見:“現在,東家你都知道了。”
    高見靜靜地聽著,手指無意識地摩挲著粗糙的茶杯邊緣。李俊的經曆,其曲折驚險、其置之死地而後生的傳奇程度,絲毫不亞於他在涼州、東海的搏殺。
    茶香嫋嫋中,兩人相對無言,卻都明白了對方一路走來的不易。
    兩人沉默地對坐了片刻,茶香漸漸淡去,唯有窗外隱約傳來的漕運號子和機關獸的嗡鳴聲,提示著外麵那個正在被改變的世界。
    “看來,”高見終於開口,聲音平靜卻帶著一種沉重的力量,“我們這位李尚書,想要的‘整頓’,和咱們想的,不太一樣。”
    他要的是恢複“綱常”秩序,是各安其位,是穩定壓倒一切。
    而高見和李俊,無論是出於何種原因,所做的都是在打破固有的“位置”,試圖重新定義“秩序”。
    李俊重重地點了點頭,眼中閃過一絲憤懣:“何止不一樣!他們根本就沒把我們這些人當人看!在他們眼裏,我們就該世世代代趴在泥裏!稍微想抬頭看看天,就是大逆不道!”
    高見放下茶杯,站起身,走到窗邊,望著外麵那片雖然簡陋卻充滿生機的外城景象。
    “是啊,”他輕聲說道,象是在對李俊說,又象是在對自己說,“所以,這條路,注定不好走。但你做得很好,比我想象的還要好。”
    他轉過身,說道:“李俊,告訴我,你現在還想繼續走下去嗎?麵對的可能不僅僅是滄州的世家,還有來自戶部的壓力。”
    李俊沒有絲毫猶豫,猛地站起身,胸膛因激動而微微起伏,他指著窗外,聲音斬釘截鐵:
    “想!為什麽不想?!東家你看!外麵的水是清的!孩子們不用在臭水溝裏跑!纖夫們不用再把命拴在一根繩子上!大家能吃飽飯,能住不漏雨的房子!就為了這個!別說戶部!就是天王老子來了,我李俊也敢跟他掰掰手腕!這條命,本來就是撿來的,大不了再還回去!”
    高見看著眼前這個皮膚黝黑、眼神熾熱、仿佛渾身都在發光的青年,臉上終於露出了一個真正暢快而讚賞的笑容。
    “好!”他重重一拍李俊的肩膀,“那我們就一起,把這滄州的天……再捅破一點!”
    李俊重重的點頭!似乎想要說什麽。
    但是,理智很快壓製住了雄心,他反而問道:“隻是,我在想,隻是……東家,你能在神都安定下來,恐怕李騶方大人也出了不少力,如果真要和對方反目,怕是代價不小。”
    “李大人的理念不提,但他算是好人,你如果和他翻臉,可就是要腹背受敵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