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 第十六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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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才隻遠遠瞧著,還不曾發覺這階梯有何不同尋常之處。
等真正屈身跪下,方才發現這階梯建造得極為粗糙,上邊甚至有些碎石沙礫之類,硌得她的膝蓋生疼。
初時,這一切苦楚都還算能夠忍耐,可如此過了一個時辰,她的腰身與雙腿已經變得僵硬,每一次跪下與起身都變得無比艱難。
時間一點點過去,晨時雖有陽光灑下來,但還算柔和,再加之有林間流轉的涼風,自然是舒適的,可到了午間,金烏高高懸起,刺眼的光亮幾乎能穿透人的身體,泥石鑄成的階梯很快燎起灼熱的溫度,讓裙擺掠起的點點涼意都顯得格外可貴。
江奉容的衣裙已經被粗糲的沙石蹭破,連帶著將她的膝蓋也被劃破了數道口子,鮮血滲透出來,將那破碎的衣裙連帶著一些細小的沙石粘連於其上。
這讓她之後的每一次跪下都仿佛將那沙石在傷口處生生滾了一圈,刺骨的疼痛襲來,她麵上已是全然沒了血色,行過的每一處的階梯都有汗水與血跡混於一處。
如此數千道階梯望去,也不免讓人心生駭意。
金烏西沉,刺目的光亮終於被緩緩斂下,周遭的熱意散去,涼意卻隨著冷風鋪天蓋地地襲來,江奉容已隨著階梯行至山峰,此處若是入夜,冷意遠比白日裏的灼熱更是難熬。
她此時不過身著尋常的春日衣裳,並未有驅寒之用,冷風卷起她的裙擺,順著她的腳踝不斷往上攀。
她被那冷意激得一顫,但動作卻始終不曾停下。
直至此刻,她已經足足六七個時辰未曾吃過東西,也未曾飲過水了。
其實那小沙彌雖提醒過江奉容依著寺中的規矩,若是心誠,這一路上,便隻步步叩首,不應停下歇息,更不應有旁的動作。
可若是她將吃食藏於身上,寺中也並不會有人搜查。
但江奉容卻始終未有過這種心思。
若是求佛,最重要的莫過於心誠,她若有此舉動,騙得了旁人,卻騙不了神佛。
她就這般一步一步地跪數千階梯的盡頭,也似當初謝行玉求下與她那樁婚事一般,為他好生求一求罷。
等江奉容終於瞧見這階梯的盡頭時,已經過去一天一夜。
天邊熹微的光亮混著晨時林間露水的清香拂來,江奉容深吸了一口氣,涼意滲入,她神色稍稍恢複了清明,咬著牙拖著疲累的身軀起身,複又跪下。
最後的幾步路,她早已沒了氣力,幾乎全然靠著意誌前行。
若是此時有人瞧見了她,定是會被她這般模樣嚇到。
因為此時的她實在狼狽極了,淩亂的烏發散開,裙擺沾染了血汙,更別說手心與膝蓋處數不清的血口子了。
但即便如此,她那雙烏黑的眸子依舊清亮。
等她終於跪完最後一道階梯,周身的骨頭都已經疼得幾乎要散開來了,可她還是將腰脊挺得筆直,她抬眸望去,前邊再走幾步路便是謝皇後口中那慧光大師的居所,一座修建得可以用粗糙來形容的木屋。
江奉容沒有遲疑,她踉蹌著腳步往前走去。
等到了那屋子門前,她動作遲緩地再度跪下,被沙石蹭破的口子因著她的動作再度傳來被撕裂般的痛感,粘著血的傷口緊貼於地麵,這一瞬,疼得她眼角發酸。
但她依舊不曾發出任何聲響,隻直起腰身語氣虔誠地對著裏間道:“信女江奉容,求慧光大師賜下平安符。”
裏間有蒼老的聲音響起,那聲音帶著奇異的空靈感,就仿佛是從很遠的地方傳來的一般。
他道:“為誰所求?”
江奉容道:“為未婚夫所求。”
裏間安靜了片刻,接著,木門吱呀一聲被推開,江奉容抬眸,瞧見的是一不**歲的小沙彌,他將手裏的平安符遞到江奉容眼前,用稚嫩的聲音開口道:“師父讓貧僧轉告施主,若有盡全力而求不得之事,不必強求,若能退一步,或許另有遼闊天地。”
江奉容雖不解其意,可亦是知曉這是慧光大師對她的提點,便向著裏間道:“多謝慧光大師提點。”
而後從小沙彌手中接過那平安符,又輕聲道:“多謝小師父。”
小沙彌點頭,轉身往裏間走去。
江奉容也方才起身離開。
隻是沒走兩步,卻有一陣眩暈感襲來,她咬牙再往前行了幾步,可到底支撐不住,眼前的光亮盡數被鋪天蓋地的黑暗淹沒。
倒下去的前一刻,她下意識攥緊了手中的平安符,心底有些慶幸,還好,她堅持到了這會兒方才倒下。
她這一個日夜實在太過疲倦,如同昏闕一般睡過去之後,竟是過了兩日方才醒來。
再醒來時,她已經回到了隱山寺的廂房中,身上的傷口也被盡數包紮妥當,她勉強起身,正好瞧見從外間推門走進來的芸青。
芸青見她醒來,連忙快步走上前,道:“小姐,您現在感覺可好些了?”
江奉容道:“本來不過是些小傷,歇息了這樣久,已是無礙了。”
“哪裏隻是些小傷。”芸青卻紅了眼眶,“他們將您送回來那日,奴婢瞧著您身上到處是磕碰和被利石劃破的痕跡,麵上全然沒了血色,連手心也是冰涼的……”
說到此處,大約是回憶起那日的景象,芸青聲音也不由得有幾分哽咽,她接著道:“那些僧人都道,便是許多健壯男子,也未必能一步一叩首地跪過那數千階梯,您一個弱女子,卻生生為了謝小將軍熬了過來,這談何容易?”
江奉容拉著她的手安慰道:“這是我自個願意做的,亦是我應當做的。”
芸青默然,又聽得江奉容問道:“謝家那邊,可還有消息傳來?”
“對了。”芸青聽了這話,才仿佛想起來什麽,從袖中取出一封書信來,“這是小姐去見慧光大師那日,謝家二小姐托人送來的書信,原本那日就是要拿給小姐瞧瞧的,隻是那日小姐回來之後便一直昏迷不醒,這才耽誤到了如今。”
江奉容從她手中接過書信,拆開時手卻又些微微發顫,她不知裏邊會是何種消息,亦不敢細想。
可到底將那書信展開,裏邊依舊隻有簡短的一句話,江奉容定了定心神,這才瞧清楚上邊所寫。
兄長化險為夷,於明日歸家。
江奉容將這句話反複瞧了好幾遍,確定自己不曾瞧錯才向芸青問道:“我睡了幾日了?”
“足足兩日。”芸青道:“這兩日,小姐睡得極沉,怎地都醒不過來,實在是累壞了。”
江奉容攥緊那書信,一股難以言狀的情緒湧上心間,頃刻便將數日以來積壓在心頭的鬱氣消解,她唇邊終於有了笑意,“他回來了。”
芸青一怔,而後很快意識到了什麽,滿臉喜色道:“謝小將軍,已經平安回來了?”
“是。”江奉容笑著道:“信上說明日便回,但這信是兩日前送來的,算算日子,應當是昨日便到了。”
說罷,她一邊起身下榻,一邊吩咐道:“我們快收拾收拾東西,去一趟謝府。”
芸青知曉她現下記掛著謝行玉,定是不肯再耽誤時間的,可心底卻還是擔心她的傷勢,“小姐,您身上的傷還不曾痊愈,當真今日便要趕去見那謝小將軍嗎?”
江奉容在芸青麵前來回走了幾步,道:“你瞧,那些個細碎的小傷我這會兒已經一點感覺也沒有了。”
實則並非如此。
她隻不過走了幾步,就已經能清晰地感覺到那幾乎是從骨頭縫裏鑽出的痛意,可她向來是最擅長忍耐的,從前能瞞得過宮中那些人,現在自然也能瞞過芸青。
二人收拾了東西,向一直照料他們的小沙彌道了別之後便乘著馬車往回趕。
等到了謝府門口時,天邊晚霞初起,豔烈的顏色一點點鋪陳開來。
江奉容在下馬車之前沒忘記叫住芸青,向她叮囑道:“這幾日在隱山寺之中發生的事兒就不必與他提及了。”
芸青明白江奉容的意思,卻還是遲疑道:“小姐身上的傷原本就是為了謝小將軍受的,怎能瞞了他?”
“何必讓他再平白擔憂。”江奉容搖頭道:“他從那處九死一生回來,所受之苦比之我要多上千萬倍,眼下還能再見,就已經很好了。”
芸青隻得點了頭,“既然小姐都如此說了,那奴婢自然是不會多言的。”
江奉容見她應下這才掀簾子下了馬車,卻恰好瞧見一輛華貴的馬車在謝府門前停下,江奉容辨出那馬車上邊刻著的謝家圖紋,心下想著裏間莫不是謝嘉瑩?
於是走上前,念著要向她道個謝。
畢竟若非謝嘉瑩及時向自個傳來消息,她不會知曉謝行玉遇難,如今謝行玉平安歸來,她也無從知曉。
可那車簾掀開,竟是謝行玉邁步走了下來。
江奉容立於那處,看著那道朝思暮想的身影就這般出現在眼前,她眼底一陣酸澀,正欲開口喚他,可下一刻,她卻瞧見一名身著青色衣裙的女子跟在他身後下了馬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