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過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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燕都距離林喬老家本來就不算近,他們早上七點多出發,也要下午三四點鍾才能到。
現在路不好走,吉普車跑不起來,別說三四點鍾了,九十點鍾都不一定能到。
而農村休息都早,晚上八點多就基本都上炕睡覺了。更別提雨天不僅能見度低,路麵還極易打滑,小方這種經驗老道的司機,也不敢說趁夜開車一定安全。
季鐸臉色還算平靜,問林喬:“你是不是沒有介紹信?”
林喬一聽就知道,他是想在路上過夜,等明天天亮了,再往沙河村趕。
而八十年代初還沒有私營旅店,不管住旅店還是招待所,全都要介紹信。
林喬實話實說,“那個知青就是我們村村支書老婆介紹的。”
如果是別人介紹的,碰到個好一點的村支書,還可能偷著幫林喬一把。人就是村支書老婆介紹的,林喬不可能透露出一點自己要跑的意思,更不可能拿到介紹信了。
季鐸沒再多問,“那就找個老鄉家借宿。”
他和小方都是軍人,哪怕林喬沒有介紹信,多給點錢,也不至於太引人懷疑和警惕。而且這段路實在有些偏,開出好久都看不到一戶人家,真想找個有旅店的城鎮,天黑前還未必能找到。
小方應了聲,更加留心起前麵的情況。
然而眼見著天漸漸黑下去,借宿的人家沒找到,倒是又出現了新狀況。
小方把吉普車停在路邊,拿了傘下去,順著車前燈走出一段路,又折回來,臉色不是太好看,“前麵好像滑坡了,路被擋了一大半,到底能不能過去,離太遠看不清楚。”
林喬覺得她要是季鐸,這會兒都該生氣了。
好端端的,突然冒出來個人和自家有婚約,讓自己白耽誤兩天跑這趟不說,事還一個接一個。
男人也果然蹙起了眉,“再往前看看。”
小方依言照做,這回連季鐸都將車窗降下來一點,隔著雨幕觀察起前方的路況。
雨已經沒之前那麽大了,遠光燈的照射下,隱隱能看到被砂石吞沒大半的土路。林喬也探頭望了一眼,覺得剩下那點路也就半米寬,絕對不夠一台吉普車通過。
小方更有經驗,“開不過去,除非清出個一米多。”
清出個一米多?怎麽清?
別說他們有沒有工具,就算有,這麽大的雨,要不多一會兒人就澆透了。
何況雨沒停,山體還可能有第二次滑坡的危險,隻是為了趕個路不值得。
季鐸抬手搖上了車窗,“往回開吧,先在之前那個鎮子住一宿。”
那可就遠了,少說要開上兩三個小時……
林喬正要靠回椅背,突然在雨聲中捕捉到什麽,“好像有聲音……”
話沒說完,前麵季鐸已經沉聲道:“停車。”幾下將即將合攏的車窗又搖了下來。
男人側耳聽了一瞬,立即拉開門下車,不顧傾瀉而下的雨水大步朝前方走去。
小方慢了半拍,趕緊拿了傘追在後麵。兩人很快去而複返,季鐸拉開車門,直接開始解軍裝的扣子,“有人被埋了,我和小方去救人,你先在車上等著。”
外套往副駕駛座上一甩,轉身去後備箱裏拿了鐵鍬。
他裏麵就剩一件挺括的襯衫,被雨水一打,很快濕噠噠貼在緊實的胸膛上。
男人絲毫沒有在意,隨手挽了下袖子,露出覆著薄薄一層肌肉的手臂,幹淨利落開始清路。
沒想到這人看著冷峻嚴肅,幹起髒活累活也不猶豫。
不過現在就是在跟時間搶人,林喬也顧不上多想,同樣跳下車打開了後備箱。
可能是這年代路況不好,常會遇到各種情況,吉普車後備箱裏備了不少工具。除了季鐸和小方拿走的鐵鍬,還有鎬頭、鏟子、錘子,甚至一個大號的軍用探照燈。
林喬想了想,拖出鎬頭和探照燈,抱在懷裏跑了過去。
跑近了才發現,砂石堆積的土路邊緣的確露出半輛木製獨輪車。車子斜斜歪著,下麵還壓著個一身泥水的男人,男人看不清麵目,隻能聽到他虛弱的口申口今。
林喬趕忙打開探照燈,照在了獨輪車所在的位置。
有了這道燈光的加入,視物立即變得清晰許多。季鐸抬眸看了她一眼,什麽都沒說。
林喬這才有時間去看一眼旁邊滑坡的山體,發現已經露出了裏麵堅硬的山石,暫時不像要發生第二次滑坡的樣子,心裏鬆了一口氣,幫著兩人挪起了那輛獨輪車。
三人合力,總算將被壓在下麵的男人救了出來。
季鐸把人平放在路邊,伸手按了幾處,“腿骨、肋骨都有骨折,內髒有沒有出血不知道。”
這麽重的傷,肯定是要送醫院的,幾人又將男人抬到了吉普車後座。
林喬把書包、吃的都放到了後麵,人也盡可能往邊上挪,給男人留出足夠的空間。小方扭鑰匙,正要啟動車子往後轉,男人掙紮著開了口,“走、走前麵……前麵近……”
可是前麵的路還沒有清出來,小方看了眼副駕駛座的季鐸。
季鐸什麽都沒說,推開車門,重新去後備箱拿了工具。
走前麵果然快,兩人又花了十幾分鍾清路,清完不過開了二十分鍾,就看到了鎮子的輪廓。
人送到鎮醫院的時候,已經因為太過疼痛昏迷了。這樣肯定聯係不上家屬,季鐸幹脆幫著墊付了診費,先讓值班的醫生止血、包紮,把該做的檢查做了。
看著人被擔架床抬走,林喬忍不住打了個噴嚏,這才發現自己和季鐸、小方身上都還濕著。
尤其是季鐸,濕發有些亂,緊貼著結實長腿的軍褲上還沾著泥土。比起平時的軍裝整肅,看著稍顯狼狽,可也把軍裝遮擋下那副常年鍛煉的好身材展露無遺。
聽到林喬打噴嚏,男人瞥過來一眼,觸及林喬貼在臉側的濕發又禮貌地別開,問路過的護士:“有沒有沒穿的病服?”
來的是兩名軍人,還剛剛救了人,護士連聲應有,很快給每人都找來套病號服。
“先換上。”季鐸將其中一套遞給林喬,“人還沒醒,先將就著在這待一晚。”
身上黏糊糊的的確不舒服,還很冷,林喬接過來,進女衛生間換了。出來的時候季鐸正背對著她站在窗邊,身上的濕軍裝還沒換,唇角在昏暗的燈光下躍著一點猩紅。
也許是出於禮貌,也許是車上不好通風,這還是來這一路,林喬第一次見他抽煙。
聽見腳步聲,男人側身回眸,拿下唇角咬著的香煙,長指夾著往不遠處一道病房門指了指,“護士給安排的病房還空著兩張床,你先睡,衣服可以晾在燒水的鍋爐上。”
語氣像老幹部在交代工作,咬煙時的小動作卻透出絲和他嚴肅外表不符的不羈。
林喬覺得應該是他這渾身濕透的模樣帶給自己的這種感覺,笑著問:“我是不是很麻煩?”
她雖然和誰說話都不打怵,有點社牛屬性在身上,可也不是非得沒話找話的類型。季鐸和小方都寡言,小方更是要專心開車,路上她都在睡覺吃東西,這還是第一次主動開口。
季鐸以為她是要說什麽抱歉的客氣話,聲音淡淡,“不至於。”
“不至於,那就是有些麻煩了。”
沒想到林喬聞言,竟然微微挑起眉,“既然已經麻煩了,我能不能再麻煩你一件事?”
她實在有雙過分明豔的眼睛,尤其是輕挑著看人的時候,眼尾紅色小痣勾著,狡黠、靈動,全在裏麵。那種漂亮,是存在感十足且具有攻擊性的。
也不知道她突然說麻煩,到底是什麽事。
季鐸斂眸收回視線,隻吐出一個字:“說。”
“明天到了我家,不管我叔叔嬸嬸提什麽條件,你都不要答應。你大概不知道,除了我堂哥的工作,他們還收了對方不少東西,這事兒要不成,他們根本還不上,肯定不會善罷甘休。”
“你是怕欠人情?”季鐸咬著煙,低沉的嗓音透出幾分含糊。
林喬坦然地搖頭,“我是不想讓他們占便宜,一分都不想讓他們占。我不欠他們什麽,從小活沒少幹,我爸的津貼也被他們拿去不少,他們還要賣我。如果為了盡快解決這件事,答應他們的條件,相信我,他們一定會像水蛭一樣吸上季家,沒完沒了。”
這話說得直白,可也正因為直白,反而更像敘述事實,而非帶著個人情緒惡意揣測。
季鐸抬了抬眸,“你對他們倒挺了解。”
“人都要被賣了,再不了解,豈不是個傻子?”
別說她,原身都沒想過真去嫁給那個男知青。林喬眨眨眼,“你信不信就算我跑了,他們也不會把親事退了,隻會盡可能拖延時間,想辦法抓我回去。”
林喬沒猜錯,林守義夫妻倆還真是這麽想的。
昨天早上沒看到林喬,孫秀芝還以為她又借口不舒服在炕上躺著,樂得省一頓飯,理都沒理。吃完飯刷鍋刷碗、喂雞喂鴨的時候,還指桑罵槐罵林喬懶,就知道在家裏吃白飯。
結果到了吃午飯的時間,林喬還沒出屋,夫妻倆終於發現不對勁了。
孫秀芝親自過去看的,回來臉都白了,“人、人不在,書包也背走了。”
簡直是冷水滴進了滾油裏,接下來這一天多,林家都在找人。林守義和兒子林偉連地都不下了,今天這麽大的雨,一家人也沒閑著,到現在林守義還在外麵。
“村裏找了,學校也找了,連老師同學那都找了,這死丫頭到底能跑哪兒去?”
孫秀芝急得嘴角起了大泡,一說話就疼得直抽氣,一麵盯著外麵如瀑的雨幕,一麵問兒子林偉:“老郭家燕子那你去問了嗎?她和那死丫頭最好,說不定知道點啥。”
林偉被她轉得眼都暈了,“問了,郭燕前天去她姥姥家了,根本沒在家。”
“那她能上哪兒去?總不能一根繩子把自己吊死了吧?”
孫秀芝心裏急,嘴上的話自然不好聽。林偉皺皺眉,正要說什麽,林守義回來了。
雨太大,連油布雨披都遮擋不住,林守義一進門,就在地上濕出一小灘水窪。
孫秀芝趕忙抓了個毛巾,“這都幾點了?咋才回來?”
林守義接過來在臉上抹了一把,“水太大,把村口的小石橋淹了,我蹚著走回來的。”
“那你到底去成了沒有?”
“去成了。”林守義將吸滿水的毛巾擰幹,接著擦身上,臉色卻一點沒有因為說出肯定的答案而放輕鬆,“大嫂說她沒見過林喬,見我找人,還一個勁兒問我到底出啥事兒了。”
“她糊弄你的吧!”孫秀芝不信,“除了她這個親媽,那死丫頭還能去找誰?”
林守義卻搖搖頭,眉頭緊皺,“不好說,就算她願意留人,她後找那個也不一定。”
當初林喬母親改嫁,可是說好了不帶孩子,這些年她和林家也很少往來。
孫秀芝一屁股坐在了炕上,“這可咋辦?馬家那邊我一直瞞著沒說,他們明天上午就過來接人,我上哪兒給他們變出個林喬來?”說著似乎想到什麽,又猛地站起。
“你說,那死丫頭不會是去找季家人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