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開堂屋門的時候，
    陳露陽還依稀聽見陳父和老金頭小聲蛐蛐。
    “我大侄兒身體這麽虛的嗎？都這月份了，還穿棉褲？”
    “用不用給他找個老中醫調理調理啊？”
    “調理啥啊，他就是閑的！不用搭理他。”
    “行，你兒子你說的算……不是老陳，這些玩意兒你能聽懂嗎？”
    “你要幹啥？”
    “要是你聽不懂，咱換個台行不行，我聽這玩意兒腦瓜子疼……”
    短暫的一段電流聲，
    收音機裏的日本語變成了《聽眾信箱》。
    倆老頭從高大上的外語學習轉到了日常生活的雞毛蒜皮，氣氛瞬間貼合了棋場，一邊下還時不時的發表幾句意見。
    此時的堂屋裏，陳小玲和孫軍軍正在屋裏學習寫作業。
    “玲兒啊，問你件事。”
    “你們班裏有沒有一個叫張盼盼的？”
    陳露陽將拐靠在牆根，彎腰在臉盆裏擰了一把毛巾，一邊擦臉一邊問。
    陳小玲正在低頭摳手指頭，猛不丁聽到陳露陽，她謹慎的問：
    “你問他幹啥？”
    嗯？？？
    陳露陽狐疑地瞅了一眼陳小玲。
    自己好好的向她打聽人，她怎麽還蹦出這麽一句話？
    “我打聽打聽，跟哥說說。他人咋樣？”
    陳小玲猶豫半天：“他人挺好的，學習也挺好，但就是有點死心眼。”
    陳露陽納悶：“怎麽個死心眼啊？”
    陳小玲想了想：“他賊聽他爸的話。平時我們想出去玩，他都不去。說要在家裏學習。”
    “他爸不讓他罵人，他就一句髒話都不說，有時候被同學欺負了，也不會罵回去，都是我幫著的。”
    陳露陽：……？？！
    這怎麽越打聽越不對勁呢？
    “你為啥幫他啊？”
    陳小玲支吾一下：“我同學，我幫他怎麽了！”
    陳露陽：……？？？
    不對勁。
    非常不對勁！！！
    陳露陽壓下心頭的疑惑，接著問正事：
    “聽說他學習挺好，現在被學校重點培養呢？”
    陳小玲努個嘴：“對！現在周末他都得去老師家裏補課，一天天比你還忙，都沒時間出來玩。”
    聽到這話，陳露陽算是心裏有著落了。
    之前小白鴿和牛建剛他們也是被補課的重點好苗子。
    能被老師單獨開小灶的，絕對學習不差。
    眼見陳露陽還要再問，陳小玲怒了！
    “誒呀！！！”
    “起開！別耽誤我寫作業！”
    陳小玲故作凶殘的瞪了一眼陳露陽一眼，轉身低頭看書去了。
    陳露陽：……？？？
    ……
    第二天剛一上班，張國強就找到了組裝車間，提出了想來幫忙幹幾天的想法。
    組裝車間的老周簡直是樂不得！
    現在廠裏的小汽車已經到了測試的關鍵時期，正是缺人的時候，
    況且張國強隻是借調，又不是編製直接調來車間。
    等到時候小汽車造出來了，還可以將人送回加工車間。
    而且這樣又能幫兄弟的忙。
    一舉兩得之下，老周馬上就向廠裏遞交了借調申請。
    嶽主任現在正是膈應張國強的時候，
    知道他要走，半分猶豫都沒有直接就在表上簽字，
    一上午的功夫，手續就辦完了。
    下午，張國強就拎著工具包，來到了組裝車間報道。
    組裝車間的任務很重。
    現階段，工人們要根據意大利工程師和融合車間的方案，對小汽車的後擾流板的角度、以及保險杠的形狀重新進行設計和測試。
    陳露陽作為翻譯，時刻跟在意大利工程師們旁邊，對相關角度和形狀的設計進行解說。
    不得不說，陳露陽是真的肯吃苦。
    雖然車間給陳露陽準備了辦公室和凳子，但是車間工作哪裏能坐的住。
    陳露陽就一個胳膊拄著拐杖，一路跟在馬可波羅波麽們的身旁。
    給意大利工程師們當翻譯，給車間工人們解決疑惑。
    換成正常人，這麽一直走來走去的站一下午也該累了。
    但陳露陽還真就這麽堅持下來了。
    非但堅持下來，神態和語氣中完全沒有任何的抱怨和不滿，始終都是樂嗬嗬的。
    中間黃平濤、董滿貴、趙躍進和孫建波四個人找了過來，拿著表格，似乎有事兒要與陳露陽商量。
    組裝車間早早就給陳露陽安排了一個小辦公室，
    透過小辦公室的門，
    張國強瞧見陳露陽坐在凳子上，一邊看著手上的表格一邊聽著四個人的匯報，
    時不時的還要再問上幾句，
    最後，五個人似乎把事兒說明白了。
    陳露陽樂嗬嗬的拿出筆，在表格上簽了字，交還給了黃平濤。
    明明五個人中陳露陽的年紀最小，
    但是黃平濤他們四個人話裏話外對陳露陽都很尊重，大家有商有量的一起談事兒，個人感覺氣氛特別好。
    就在張國強暗中觀察陳露陽的時候，陳露陽也在觀察張國強。
    這是一個工作細心、很注重細節的人。
    雖然組裝車間的能人很多，但是不同性格的人工作中的特質也不一樣。
    每一個經過張國強手裏的東西，都能保證毫無差錯的準確完成。
    雖然不太愛說話，但是給人感覺很可靠！
    動手能力很強！
    陳露陽真是越看越相中！
    隻不過……現在還不是招兵買馬的最佳時機。
    目前！
    有一件最最最重要的事情等著陳露陽去辦。
    ……
    這是一個陽光明媚的上午。
    機械廠大院的樹蔭下，
    宋廖莎貓著腰，屁股撅起離開自行車座，使出了吃奶的力氣瘋狂往上坡蹬車。
    在他的後車座上，
    陳露陽懷裏抱著拐，雙手死死的把著車座子。
    “我說老宋，你能不能騎車騎的穩當點，別晃晃悠悠的再把我折下去。”
    宋廖莎滿頭大汗：“誒呀！你怕個啥，摔不著你。”
    “以前也沒覺得回學校的這個大上坡，這麽難騎啊！”
    陳露陽被晃晃悠悠的實在害怕。
    “老宋，要不然你把我放下，我拄拐走吧。”
    他腿壞了不要緊，隻要好好養兩天就能好。
    關鍵這眼看著要高考了，
    萬一從自行車上摔下來把腦子撞傻，那可就完了。
    宋廖莎無所畏懼：“放心吧陳哥！我技術你還信不過麽！？”
    “那我家門口的大斜坡，我從小到大騎，啥事都沒有。”
    今天早上，宋廖莎正在食堂裏喝小米粥呢，
    結果陳露陽就找過來，說讓他上午的時候陪他回趟學校，準備高考報名。
    聽了這事兒，宋廖莎馬上放下一切工作，把自行車打好氣，馱著陳露陽回廠高中。
    “你放心，爹今天就算騎斷腿，也得讓你把名報上！”
    “滾！”
    ……
    兩個人騎到廠高中門口的時候，正趕上教導主任手裏抓著兩個學生，在收發室大門口訓斥。
    “我草！怎麽撞見他了？”
    宋廖莎瞧見教導主任，下意識後腦勺一麻，扭頭就要更換路線。
    “哥，咱倆還是鑽小花園後麵的狗洞進吧！”
    沒招~
    以前陳露陽和宋廖莎調皮搗蛋的時候，幾乎天天挨這個教導主任收拾。
    久而久之，兩個人都要形成心裏反射了。
    一瞅見他就躲！
    這種強烈的震懾程度，哪怕陳露陽一時間也有點怵了。
    “狗洞不行啊，我這腿不方便爬啊！”
    “那就去廁所後麵的小柵欄！”宋廖莎惡向膽邊生。
    “我記得那塊有幾個小樹杈，不行我把那幾個小樹杈掰折了，咱倆從那進！”
    陳露陽點頭：“好！！”
    倆人這邊正說著呢，結果教導主任一個犀利的眼神就射了過來。
    打眼就瞥見了狗狗祟祟的兩個人。
    “陳露陽！宋廖莎！！！”
    教導主任一聲大吼：“你們倆個小兔崽子在學校門口又惦記什麽壞事呢？”
    擦……！
    到了還是沒躲過去。
    宋廖莎馬上露出一副陽光積極又向上的好青年模樣，熱情道：
    “王老師，我倆想您了，回來瞅瞅。”
    陳露陽也坐在後車座上，一臉乖巧的衝著王主任打招呼。
    廠高中教導王主任一臉冷酷的往上推推眼鏡：“你倆還能想我？”
    “之前我還記得你們倆說要給我套麻袋呢。”
    陳露陽羞赧一笑：“王老師，那時候我們年紀小，跟您開玩笑呢~”
    王主任旁邊罰站的男同學，好奇的將目光望過來。
    如果他所料不錯，
    眼前這兩位應該就是自己的前輩了！！
    他這邊正跟著旁邊看熱鬧那，結果就聽王主任道：
    “回去吧，你遲到的事兒我回頭再告訴你們班主任。”
    聽到告訴班主任，男生苦著一張臉回到了教學樓。
    王主任搞定了遲到的男同學，轉身繼續看向陳露陽和宋廖莎。
    陽光下，
    王主任的鏡片閃過一道寒芒。
    “你倆是不是回來搞破壞了？”
    宋廖莎趕緊解釋：“沒有！絕對沒有！”
    “陳露陽腿壞了，我是專程帶他回來報名高考的。”
    陳露陽也趕緊為自己正名：“是的老師，我回來找學校高考報名的。”
    “高考？”
    王主任的鏡片閃過二道寒芒。
    “你陳大主任還要參加高考？”
    陳露陽哪裏受得起這個啊！
    “王老師，您可別叫我主任，我在您跟前永遠都是學生~”
    “我這不是去年高考沒考上麽，挺遺憾的，我就一邊工作一邊讀書，想再考一次試試，不給自己留任何遺憾。”
    聽完這話，
    王主任的鏡片上，兩道寒芒瞬間歸零！
    “你還有這心思？”
    陳露陽趕緊道：“有啊！真有，要不然我也不能拄著拐回學校報名是不是？”
    王主任冷酷的麵容微微柔軟：“你說你，上學的時候不好好學習，工作之後倒是來勁了。”
    說著，王主任衝著兩個人招了招手，示意他們兩個跟自己進學校。
    陳露陽和宋廖莎登時眼神一亮！！
    陳露陽拄拐下車，宋廖莎火速將自行車停放在車棚，三個人重新走進了廠高中校園裏。
    此時正是課間操的時間。
    學生們都在操場上活動，準備一會兒做操。
    陳露陽有些惆悵又有些想往的看著校園，正在心裏麵“憶往昔”呢，結果猝不及防，一個突兀的場景落入了他的眼前。
    隻見操場上的花壇旁，自家小玲穿著一身校服，跟一個男同學有說有笑、有打有鬧的。
    那男同學個子不是很高，笑容還挺靦腆，瞅著那股子內斂的味道跟曹青杭還有幾分像。
    雖然說倆人也沒啥不正常的舉動吧，
    但是陳露陽就是覺得不對勁。
    他跟陳小玲廝殺這麽多年，還真沒見過這小丫頭衝誰這麽樂過。
    深深記下那小子的臉，陳露陽拄著拐，一蹦一蹦又一蹦的跟著王主任進入了教學樓。
    作為上年度的省機械廠高中風雲人物，以及本年度省機械廠的當紅人物，
    陳露陽再次出現在教學樓裏的時候，辦公室的老師們都高興的看著兩個歸來的學生。
    尤其在聽到陳露陽還要參加高考的時候，好幾個老師的眼睛都瞪大了。
    “你高考？你現在高考？”
    陳露陽的班主任驚訝道。
    現在整個機械廠大院都知道陳露陽是廠長跟前的紅人。
    但凡是廠裏有什麽榮譽，都先可著陳露陽給。
    這麽好的前途擺著，他竟然要考大學？？
    考大學……
    關鍵他考得上嗎？
    陳露陽謙虛道：“我之前年少無知不懂事，沒好好學習準備高考，挺遺憾的。”
    “這一年我一邊上學一邊複習，我挺想試試的。”
    陳露陽的班主任聽感動了。
    “有這心比啥都強！你啊，就是懂事兒太晚。”
    說完了陳露陽，班主任又扭頭看向沒事兒人一樣的宋廖莎。
    “大毛，陳露陽都高考了，你不再試試了？”
    宋廖莎瀟灑的搖搖頭：“不試了。”
    “陳露陽同誌有遺憾，是因為他當年報的是省大。”
    “而我當年報的可是北大！”
    宋廖莎一副深邃的表情：“我已經沒有遺憾了~”
    陳露陽默默的翻了一個白眼。
    宋廖莎平時就是個不著調的。
    啥好話從他嘴裏出來都能變成不著調。
    平常機械廠裏的兄弟們都一起打鬧吹牛逼慣了，但是架不住老師信啊！
    好好的一個青年機械廠車間主任，不放鬆自我學習，邊工作邊刻苦讀書再戰高考的勵誌故事，
    兩句話就被宋廖莎變成了不滿足被省大拒絕，要重新報考，被最高學府再次拒絕的搗蛋行為。
    “你滾犢子！”
    陳露陽罵的太過激動，以至於嘴唇噴出了幾顆唾沫星子。
    “老師，我是真的想重新參加高考，我真的認真學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