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3章 這波張潮站在大氣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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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陸金波的腦子“嗡”的一下懵了,緊接著血壓蹭蹭往上飆,差點沒當場腦溢血。
    急火攻心的他腦門上青筋直跳,被領帶勒住的脖子可以清晰地感受到頸動脈粗壯有力的搏動。
    陸金波踉踉蹌蹌來到房間的水吧台,顫巍巍地給自己倒了一杯冷水,“咕咚咚”灌下喉嚨以後,才勉強恢複了一絲清醒。
    他先掏出手機,把這條新聞轉發給了今天要趕來的同事,並且囑咐道:“先按兵不動。”
    然後才給張潮撥去電話,但隻聽“你這該死的溫柔”的彩鈴響了很久都沒有人接聽,最終被自動掛斷。
    陸金波不甘心,又接連撥了兩次,終於聽筒裏傳來張潮那有些懶洋洋的聲音,但沒等他開口,張潮就道:“陸總,我正在接受專訪,現在不方便多說。
    等采訪結束以後,我再回給你。”說罷就掛了電話。
    陸金波茫然地放下手機,“嘟嘟”的掛斷忙音在安靜的房間裏顯得格外刺耳。
    “不行,不能坐以待斃!”陸金波在失神了一會兒以後,立刻振作起精神,他決定要去一趟張潮昨天接待他們的那個四合院,專訪八成還在那裏進行,因為他隱約聽到了鴿哨聲。
    如果是在室內或者CBD附近,是聽不到這麽有燕京韻味的響動的。
    當麵見到張潮問清楚怎麽回事,無論最後是一拍兩散,還是另有說法,死也要死得明白點。
    陸金波匆匆下樓,連早餐都不吃,打了個車直奔東四牌樓,張潮的四合院就在那邊的胡同裏。
    出租車在燕京城裏曲裏拐彎地轉了半個小時,終於把心急如焚的陸金波帶到了胡同口,再往裏車就進不去了——不是胡同太窄,昨天還能開到四合院門口呢,而是胡同口的違規停了車,司機怕進去就出不來了。
    陸金波付錢下了車,看著一溜車從胡同口一直往裏延伸,正奇怪呢,又有一輛車停在他的身邊,下來一個穿著工作馬甲的記者和一個扛著攝影機的攝像師。
    記者滿臉愁容地看著胡同口的“車隊”,對攝像師道:“媽的,來晚了!趕緊走吧!晚了張潮的正臉都拍不到了!”
    說罷就火急火燎地往裏快步走去。
    陸金波這才反應過來,這些車恐怕都是來采訪張潮的各家媒體。往裏走兩步,不少車身側麵印著的單位名稱證明了自己的想法——
    「新燕京報」
    「燕京日報」
    「京華時報」
    「鳳凰衛視」
    「東南衛視」
    ……
    甚至還能看到「CCTV」的字樣,一路停到了他昨天來過的四合院門口。
    和昨天來時的“門庭冷落車馬稀”不同,今天四合院的門口已經圍滿了人,一看就都是記者,長槍短炮地從從宅門一直簇擁到了一進院。
    幸好天氣已經涼快下來了,不然這麽多人非得熱死不可。
    昨天在大廳裏負責布菜、換碟的服務員,現在都在一進院接待記者們,不僅擺了一地的塑料凳子,還給每個人沏了一杯菊花茶。
    看到這盛大的場麵,陸金波內心的焦慮緩解了一些。
    其中一個服務員看到了陸金波,連忙上前招呼道:“陸總好。張總特意交代了,如果您來了的話,先進去裏麵坐。”說著,就準備帶著陸金波從垂花門到二進院,也就是主院。
    記者們也注意到了,大家都是跟文化線的記者,陸金波又是這幾年的風雲人物,所以一下就認出來了。
    作為這些年最成功的出版商,陸金波出現在這裏顯然和他們不一樣,結合昨天收到的風聲,那隻剩下一個原因了……
    記者們連忙抓住機會,抄起話筒、攝像機,就圍住了陸金波——
    “陸總,請問您來這裏是為了張潮的新書嗎?”
    “張潮不和馬悅然見麵,會對新書的銷售產生負麵影響嗎?”
    “您是怎麽看待張潮的這個決定的?”
    “陸總,您旗下的作家以叛逆著稱,請問張潮拒絕和馬悅然會麵,是您的建議嗎?”
    前麵幾個問題還好,最後一個問題嚇了陸金波一跳,連忙打斷其他人的提問,解釋道:
    “首先聲明一點,我與張潮是合作關係,他不是我‘旗下的作家’,他是我的……朋友,我很榮幸能在三年後,再次獲得出版他新書的機會。”
    “其次,張潮與馬悅然先生是否見麵,何時見麵,這屬於他們兩者之間的私人事務,我既沒有權利幹涉,更沒有能力幹涉。”
    “第三,新書這事才剛有個眉目,我隻是獲得了洽談出版合同的資格,具體的細節還需要進一步確定,所以這時候談‘銷售’,太早了一點。”
    “最後,張潮作為我的……好朋友,他的任何決定我都支持!相信他拒絕與馬悅然先生見麵,是經過深思熟慮後的決定,不是一時衝動,更不是什麽‘叛逆’的舉動。”
    一邊說著,一邊撥開人群,跟隨著服務員進到了四合院的內宅。
    此刻院子裏已經擺滿了拍攝器材,攝像機、燈光、補光板、收音麥克風……一應俱全,最引人矚目的當然是每樣器材上麵大大的「CCTV」LOGO。
    怪不得其他記者隻能乖乖地在門外等候,連大聲說話都不敢。
    而張潮依然坐院子的石榴樹下,一身休閑打扮,坐在漁夫椅上,身前的小茶幾也依舊擺滿了水果、汽水和零食。
    坐在他對麵的,是央視大名鼎鼎的記者、主持人白岩鬆。
    與張潮的休閑形成鮮明對比的是,白岩鬆西裝革履、戴著一副精致的半框眼鏡,神情雖然是溫和微笑著,但又不失嚴謹、嚴肅。
    看到陸金波進來,張潮伸手揮了揮,然後讓陸金波坐到鏡頭外的候場空地上,並且對白岩鬆道:“陸金波,陸總,果邁文化,昨天剛拿下我新書的版權。
    我這次不想和馬悅然見麵,很大程度上,是在寫作這本新書的過程當中有所感觸,想法和以前不太一樣了。等下你們也可以采訪一下他。”
    白岩鬆也向陸金波點頭致意,又繼續回身接著采訪。
    陸金波不敢怠慢,坐在候場區的椅子上,認真傾聽張潮說了些什麽。到這時候,他才有點明白張潮要做什麽……
    白岩鬆問道:“……剛剛聽你說,之所以做出這個讓所有人都驚掉下巴的決定,是在寫作新書的過程當中想法產生變化了,是嗎?
    那能具體說說在寫這部新書前,你是怎麽想的,現在你又是怎麽想的嗎?”
    張潮點點頭,笑嗬嗬地道:“在寫這本書之前,文學對我來說是一項非常純粹的個人事務,寫什麽、怎麽寫、寫給誰,都是我‘乾綱獨斷’。
    但是這本從醞釀階段,就有一種強大的情緒力量衝擊著我,讓我重新審視自己的文學觀念——寫作固然是高度個人化的事務,但是當你有這麽多關注者以後,還否認作品的社會影響力和文化傳播力,就太虛偽了。
    中國人的遷徙曆史,以及由此帶來的種種思考,讓我這次的創作過程非常沉重、也異常艱難。但寫完以後,我也有了一種明悟——
    我必須拒絕這場被過度符號化的會麵,這不是對馬悅然院士個人的不敬,而是對文學創作本體價值的堅守。”
    白岩鬆道:“哦?過度符號化的會麵?你為什麽會這麽講?”
    張潮道:“你難道不覺得這次會麵從一開始就顯得有些‘病態’嗎?忽然有人從萬裏之外傳來一個消息——‘馬悅然指名要見那個叫張潮的小子’——然後我就被一個電話薅到燕京,又是座談會又是個別談話……
    哦,還有報紙上隔三差五就拿出來說一回,記者的采訪郵件把我的郵箱就塞爆了。弄得好像我見他是件多麽重要的大事似的……”
    白岩鬆馬上問道:“不是大事嗎?馬悅然是瑞典皇家科學院院士、諾貝爾文學獎終身評委。據我所知,他很少會提出想見一個像你這麽年輕的作家。
    你不覺得這是一種榮幸嗎?”
    張潮想了想才道:“榮幸?如果從他的年齡、身份、地位,和對傳播中國文化做出的貢獻來說,他願意和我聊一聊,確實是我的榮幸,我也很尊敬他本人。
    但是不能是在這種氛圍中。這種病態的狂熱氣氛,我意識到這已不再是一場簡單的文學對話,而是被上升到了不屬於它的位置,它也不能承載這場對話所肩負的某種期待。
    馬悅然院士可能隻是想見一見中國年輕一代的作家,就像他過去曾經見過年輕的北島、蘇童、莫言一樣。但整個輿論氛圍期待的是什麽呢?
    一場‘加冕’,還是一場‘封爵’?我不知道,但這種氣氛絕對不正常。所以我是出於對他的尊重,才拒絕了這次會麵。”
    白岩鬆敏銳地捕捉到了張潮話語當中意味,追問道:“‘加冕’?‘封爵’?你的意思是,大家對馬悅然院士的態度似乎有點……”
    張潮不等他說完,就接話道:“有點過頭的。這種姿態,本身是一種文化上的自我貶低,馬悅然院士雖然是一個‘中國通’——我相信他的漢語水平在某些方麵比我更好——但他仍然是一個歐洲人。
    「諾貝爾文學獎」也是一個歐洲獎項。他和它都很權威,但不意味著我們就要按照這根指揮棒的揮舞來進行創作。
    這關涉到整個漢語寫作生態獨立性的文化命題,我不能不慎重。就像我在寫新的時候,突然意識到許多我們奉為圭臬的經典,其實是西方文化‘凝視’下的產物。”
    隨著張潮將議題引入深處,白岩鬆理解起來有些吃力了,隻能笨拙地問:“‘凝視’下的產物?怎麽理解呢?”
    張潮梳理了一下思路,才解釋道:“1938年,美國女作家賽珍珠獲得了諾貝爾文學獎,原因是她的作品‘對中國農民生活進行了豐富與真實的史詩般描述’。
    賽珍珠的代表作《大地》,講述了20世紀初‘王龍’一家人從一無所有到成為富農的故事。如果從文學的角度看,《大地》無論從文筆還是立意都非常膚淺。
    賽珍珠對中國農村、農民和傳統道德、因果輪回這些概念的理解,隻相當於十五世紀中國二流的文人。如果把《大地》的故事用古白話濃縮成一個短篇或者中篇,塞進《三言二拍》裏都毫無違和感。
    回目我都想好了——《憨農夫暴富棄糟糠苦婢女恨嫁負心郎》。
    但就是這麽一個膚淺到甚至有些拙劣的,因為她‘正確’提煉了某些要素,比如中國人的‘土地意識’,結果得到了諾貝爾文學獎。
    同時代描寫中國傳統鄉村的作品,無論是魯迅筆下的‘魯鎮’,還是沈從文筆下的‘湘西’,甚至是柔石的《為奴隸的母親》……這些農村和農民,都遠比她的真實、深遠得多。
    但當時諾貝爾獎的評委看都不會看這些作家和作品一眼——哦,可能魯迅除外吧,據說他有提名的資格,但是拒絕了——諷刺吧?
    為什麽呢?除了譯本的因素,更因為這些作家不是在諾貝爾獎或者其他什麽歐美文學獎項評委的‘凝視’下寫作。他們筆下的中國農村,不是賽珍珠創造出來的‘標本’。
    這個‘標本’在講述什麽呢?講述中國的農民一定要安分守己,遵循傳統舊道德,通過辛勤勞作、節約開支,就能積累財富。
    不僅一代人要這樣,代代人都要這樣——‘誠實的農民、忠誠的妻子,富饒的大地、農民的泥土房’,這故事馮夢龍看了肯定會說‘哪個迂夫子寫的?’——可這是那時候的中國農村嗎?
    但凡有點近代史知識的都知道不是。但偏偏這個虛構的‘標本’得到了諾貝爾文學獎的認可。
    這就是我說的‘西方文化凝視下的產物’。”
    一長段的專業闡述,讓白岩鬆的大腦消化了好一會兒還沒有轉過彎來,看得旁邊的陸金波急壞了,恨不得上前搶過話筒自己來。
    白岩鬆一主持人懂什麽文學?陸金波可是正經當過作家的,他立刻就明白了張潮這些話的厲害。
    這時候他才醒悟過來,張潮不和馬悅然見麵,對《原鄉》這本書的銷售有多重要——“諾貝爾獎終身評委也要先睹為快的”,哪有“拒絕諾貝爾獎終身評委先睹為快的”有噱頭?
    這個采訪一旦播出,《原鄉》不得成為中國當代文學擺脫西方價值觀控製、走向品格獨立、文化自尊的代表性作品?
    大家不得把書給搶瘋了?
    陸金波之前一直覺得自己的圖書營銷能力全中國首屈一指,雖然屢屢敗給張潮,那也是因為張潮太能搶風頭了。
    現在他才知道,張潮搞起營銷來,標準的“既要·又要”——是既要聳人聽聞、奪人眼球,又要站在道德製高點上。
    自己明明知道張潮這是為了《原鄉》的發售造勢,可也被這一套套義正詞嚴的說辭說得心頭一跳一跳,早已經死去的文學夢想,仿佛要破土重生……
    這種煽動力,還讓其他人怎麽玩?
    而張潮接下來的話,更是把陸金波的情緒推向了高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