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1章 交個朋友(太困了,不知道起什麽標題,先這樣吧)

字數:7174   加入書籤

A+A-


    “實在抱歉!”角川曆彥向對麵的張潮道了一個歉,“我實在沒有想到石原把行程取消了。”
    他用的是英文。身為早稻田大學的高材生,角川曆彥的英文雖然有典型的日本口音,但是並不難懂。
    這時候是晚上的9點,角川曆彥為張潮一家準備的接風宴結束後,張潮父母跟隨穀田回到清極院休息,而張潮本人則留下與角川曆彥進行了私下的會談。
    張潮沒有說話,隻拿起杯子喝了一口茶。角川曆彥繼續解釋道:“原本石原是準備出席文化廳的「世界文學裏的東京」這個活動,但是不知為何,他取消了這個行程,我們也是昨天剛剛得知。”
    張潮皺了下眉,用一種意味難明的口吻道:“這麽巧合嗎?這種活動的名單,他也會親自過目?”
    角川曆彥雖然年過六旬,但此刻也感覺到一股巨大的壓力。現在的張潮不僅是一個每年給角川書店帶來數億日元營收的暢銷書作家,還極受日本國內文化界的關注。
    出版社雖說是個商業機構,但是也要遵循文學圈的人情倫理,否則隻要和作者一手交錢一手拿書就可以,還費盡苦心舉辦各種采風會,逢年過節還要打電話、送禮物幹嘛?
    本來這次的接風他讓副社長或者總編輯來就行了,但非要親自出席的原因就在於此。
    不過角川曆彥畢竟是老江湖,還是很快調整過來,沉穩地解釋道:“石原的性格反複無常,無法用常理推斷,做出這樣的行為也不讓人意外。”
    張潮摩挲著手裏的茶杯。這個杯子有著典型的日本“侘寂”審美,器型歪歪扭扭,就連口沿都不整齊;器身的釉麵更是粗糙不堪,花紋猶如幾塊粗麻布縫在了一起。
    這種杯子如果放在中國,恐怕燒出來那一刻匠人自殺的心都有,但是在日本,就是大師手筆,充滿了古樸、稚拙的天然美,是待客的上等茶具,如果不是角川曆彥這樣的大人物來訪,茶屋是不可能拿出來使用的。
    張潮心裏一邊“感慨”審美差異,一邊隨口問道:“石原是個什麽樣的人,你們日本人怎樣看待他?
    我要聽真話。”
    張潮的態度讓角川曆彥也變得更加認真起來,他努力回想了一下這個東京都知事的前生今世,又好好組織了一下語言,才謹慎地道:
    “從任何角度看,石原都是一個麻煩製造者。但這樣的人,偏偏有著一定的魅力。他的反對者固然多,但也有忠實的擁護者。
    尤其是他本人的家族也算是‘財閥’一流,政界的支持者也頗多。所以算上今年,他已經連續三次擔任東京都的知事一職。
    早年,他被認為是文學界‘男子漢’的代表,除了在作品裏有強烈的‘男性意識’以外,他還非常熱衷組織各種探險活動。
    比如70年代「尼斯湖水怪」正熱門,他就組織了日本第一支水怪搜查隊,去英國尋找水怪蹤跡。那個活動我記憶猶新啊,電視台連續播放了一個星期,讓他在民眾裏獲得了很大聲望。
    後來他開始深度介入日本的政治,也一向以傲慢、保守的姿態示人。比如他當環境大臣的時候,不僅拒絕和‘水俁病’患者見麵,還在當天下午就去打高爾夫球。
    後來他做了東京都知事,各種出格的言論從來沒有斷過……所以其實你也不需要太在意……
    不管怎麽說,他的姿態在日本政壇很能吸引保守選民,尤其那些上了年紀的老人——日本是個老人的國度。贏得老人,就贏得選舉!”
    聽到這裏,張潮都忍不住微笑起來。角川曆彥仿佛沒有看見,而是繼續介紹道:“當然,他從政還有一個優勢——身為作家,喜好以自身秀逸的語感命名自己的政策,如‘大江戶線’‘首都大學東京’‘新銀行東京’‘心的東京革命’——他的年輕人支持者多因此認識他。
    他的行政風格是削減人事費及教育、福利預算,用這些錢來支持自己的大型計劃。一方麵被認為是有效利用預算,一方麵也有批評他割舍弱者的聲音。
    他大概就是這麽個人——保守、強硬、傲慢、果決、敏銳……像政客更多過像作家。”
    說到這裏,角川曆彥才試探性地道:“石原說了很過分的話,但是如果您的言語太過激烈,可能會引來不必要的麻煩,畢竟他的支持者還是很多的……
    而且你要知道,石原可能不喜歡中國,但是他也許更討厭美國,他好像連現在的日本都不喜歡——他說過‘日本就像一隻被閹割掉的狗,對誰都無害。’
    所以你看……真的不必在意他說了什麽,他就是這麽個人呢!”
    張潮不置可否,角川曆彥的介紹已經盡量客觀了,並沒有為了迎合自己而刻意貶低石原,也讓他更加了解這個人物。他不願意張潮和石原直接“衝突”也情有可原,畢竟石原是“老市長”了。
    張潮笑著說道:“石原在你眼裏是一個麻煩製造者,那我呢?”
    角川曆彥啞然不語。要比起惹麻煩,張潮絕對不比石原少——隻是張潮惹出的麻煩都在文壇上,而且一次次地成為書本銷量的助推劑,所以經常讓人忽略他也是個“刺頭”。
    就像這次出版《原鄉》,角川書店本來態度謹慎,畢竟這部不是傳統意義上的通俗文學,並且題材與日本人的日常也相距甚遠。
    但自從張潮拒絕馬悅然在國際文壇掀起軒然大波後,角川書店和集英社的熱情都高漲起來;等他與帕慕克的嘴仗一打,兩家出版社更是表現出極大的誠意。
    日本的圖書市場可能很排外,但絕對不排美;相反,在美國市場受追捧的,在日本幾乎一定暢銷。例如丹·布朗的《達芬奇的密碼》係列,日本幾乎是美國以外最大的市場。
    兩家出版社都是看準了《原鄉》在美國一定能登上銷量排行榜的前列,甚至引發轟動,才搶得頭破血流。最終還是角川書店憑借在出版方麵與張潮的長期合作取得了先手。
    張潮對角川曆彥道:“現在《原鄉》的銷售在日本還沒有一個好的抓手,隻靠美國市場的暢銷是不夠的,我希望能在《原鄉》正式發售前,讓日本的讀者能意識到這本的價值。”
    這番話說得角川曆彥迷茫了——《原鄉》在日本的銷售不就是靠美國暢銷的熱度炒作一波賣掉首印嗎?
    難道日本人還會對中國人的移民曆史和移民心態感興趣?天方夜譚!
    不過他還是表現出了對張潮的尊重,詢問道:“抓手?能說的更具體一點嗎?”
    張潮奇怪地道:“剛剛你不是介紹了嗎?”
    角川曆彥懵圈了:“納尼?有嗎?”隨即就反應了過來:“你說……石原?他,他能和《原鄉》有什麽關係?”
    張潮笑了,沒有說出自己的答案——
    石原的形象恰似日本戰後矛盾的縮影——既渴望擺脫“戰敗國”標簽,又無力直麵曆史罪責;既推崇西方現代化,又沉迷“大和民族優越論”。
    他的支持者與反對者之爭,本質是日本在曆史反思、國家定位與文化認同上的撕裂。
    張潮沒有直接回答角川曆彥的問題,而是問道:“「世界文學裏的東京」是在三天後舉行嗎?”
    角川曆彥有些意外,他以為無法與石原碰上,張潮會對這場活動興趣索然,但聽意思似乎他仍然想參加?於是小心翼翼地道:“是的,活動時間是在三天後,在銀座舉行。”
    張潮道:“我的作品從來沒有寫過東京,就這麽出現,會不會太突兀?”
    角川曆彥連忙道:“這本來就是文化廳聯絡世界年輕作家的一個活動,未必需要在作品裏寫過東京——更重要的是,參加過活動以後,作家們願意把東京寫入自己的作品當中。
    所以你的出現不僅不會突兀,而且將會是活動的驚喜——畢竟,潮桑你是近年來最受日本讀者歡迎的外國作家!”
    張潮一邊心裏感慨,看看人家這文化傳播做的,再看看作協那幫老爺……一邊點頭道:“那就好!那三天後,就拜托您安排向導和翻譯了。”
    角川曆彥微微一躬身,道:“放心,我們一定會讓潮桑你成為活動上最耀眼的明星。”
    會談到這裏就結束了,兩人各懷心事的道別分手。
    張潮沒讓角川書店的司機送自己回清極院,而是一個人漫步在夜晚的東京街頭。2007年的東京,依然是毫無疑問的亞洲第一城市,此時無論燕京、上海還是深圳,都無法與這座居住了日本十分之一人口的怪物相媲美。
    如果算上神奈川、千葉、埼玉三個縣,整個東京都市圈的人口規模達到了驚人的3千5百萬人,約占日本總人口的3分之1多,繁榮程度超乎許多國人想象。
    關於在3天後的「世界文學裏的東京」上的發言或者討論,張潮隻有一個大概的框架,但還需要更細膩地觸摸東京這座城市的肌理。
    之前幾次來都步履匆匆,加上上一世的城市濾鏡,張潮並沒有對東京留下什麽特別深刻的印象。
    現在他身處東京的澀穀區,周圍都是各種餐館、茶屋、酒吧,霓虹燈如血管般蔓延在街道和商鋪上,不時有西裝革履的上班族醉步踉蹌、勾肩搭背地從身邊走過。
    張潮還遇到了一個韓國的遊客團,領頭的導遊正在一家風俗店門口和媽媽桑商量著什麽,身後的遊客眼睛裏的光綠幽幽的,像狼。
    他還看到有歐美背包客手裏拿著斯嘉麗·約翰遜主演的《迷失東京》的電影海報,試圖尋找其中的場景。再抬頭,則是住友大廈與東京都廳組成的高樓雙塔在遠處投下冷藍的光暈。
    當然也少不了國人同胞的聲音,短短十幾分鍾,就已經聽到了至少三種口音的普通話。
    此外,偶爾在路邊還能看到或站、或坐,穿著COS服裝或者水手服、妝容極重的少女,或者身邊有個行李箱,或者背著一個大背包。
    這些少女用一種叵測的目光看著眼前走過的每一個男人,似乎在斟酌他們口袋裏是否有足夠的金錢,以及是否有足夠的欲望。
    如果看準目標,她們就會蠕動著身體向前傾,用甜膩的聲音發出邀請,對象多是那些謝了頂的中老年上班族。
    張潮今晚穿得隨意簡單,帽衫、牛仔褲、運動鞋,倒沒有引起什麽關注,自如地從“花叢”中穿梭而出。
    作為一個異國遊客,他並沒有費太多力氣就融入到這個環境裏,沒一會兒就走到了號稱世界最繁忙的十字路口——澀穀站八公口,綠燈亮起後,與上千人一起湧過斑馬線。
    在這個2007年的東京夜晚,張潮可聽到身邊翻蓋手機郵件提示音與皮鞋、木屐交錯踩過路麵的交響,泡沫經濟傷痕已經愈合了,AKB48尚未爆紅,人們在新舊世界的裂縫中,依然肆意享受午夜的溫柔。
    “真夠光怪迷離的啊……”張潮對大城市並不陌生,無論前世還是今生,他很大一部分的人生經驗都是中國的大城市中獲得的。
    這裏似乎有一股晝夜不息的躁動,催生出獨特的“24小時社會體質”,每時每刻都有人在見證這座永不休眠的城市的新城代謝。
    但東京似乎與他呆過的每一個大城市都不相同——白天是製造財富的永動機,夜晚是丟棄靈魂的垃圾場。不眠不休的城市脈搏當中,似乎有當代日本人無奈的咆哮。
    它的霓虹徹夜不熄,它的人流湧動如同大海揚波,但是在便利店裏,張潮還是能看見許多孤獨的身影在“一人食”。
    狂熱的動漫宅哪怕在深夜,也在為COSER的舞蹈集體應援;他們身後經過的末班電車上,黑暗包裹著加班族在沉沉睡去。
    東京還是張潮見過光汙染最嚴重的城市,無數璀璨的燈光把星空徹底殺死了,但是這些燈光組成的稀奇古怪的幾何圖形,又何嚐不是城市為自己打造的星座呢?
    張潮忽然有些明白了,東京夜晚的魔力,源於其承載的巨大矛盾:
    它是人均GDP超4萬美元的超級都市,也是小小房間裏蜷縮無數“網吧難民”的收容所;它用既可以用無數燈光和鮮花來販賣浪漫,也讓晚歸女性緊握防狼警報器穿越暗巷。
    東京,是一座在霓虹與暗影中不斷自我解構與重構的迷宮。
    很多時候,它就像近代乃至當代幾乎所有日本人的必答題一樣,橫亙在他們人生當中,到了某個階段就必須做出選擇——是去東京,還是留在“鄉下”。
    中國沒有任何一座城市能夠做到這樣高度的集中性。無論燕京、上海、廣州、深圳,或者是重慶、武漢、西安……它們都隻能代表一部分中國人的選擇。
    但東京不同——3.5%的國土麵積,35%的人口,40%的GDP——東京,就是日本!
    要想講好「世界文學中的東京」,並且與《原鄉》、石原聯係到一起,就必須搞清楚作為外國人心中符號化的東京,與日本人心中“永恒之鄉”的東京,到底有何不同。
    沉思間,張潮忽然被密度驚人的燈牌給晃了眼,抬頭一看,隻見一個白底紅字的招牌「歌舞伎町一番街」赫然眼前,後麵是鱗次櫛比、顏色絢爛的各色招牌,餐館、酒吧、俱樂部、歌廳、影院、劇院……應有盡有。
    人流量比其他地方多得多,各種膚色、各種語言匯聚成一條長長的河,流動在目所能及的每一個角落。
    張潮還沒回過神來,一個身材削瘦、臉頰狹長、黑西裝、白襯衫的男子就站在了他的身前,滿臉笑容,對張潮說道:“小兄弟,你是中國人吧,第一次來這裏?交個朋友,我叫李小牧。”
    (今晚回家很遲,但還是決定寫出來。明天課很密集,不一定有時間寫,我盡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