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4章 天誅唐賊!
字數:7484 加入書籤
從地下停車場直接乘電梯上到頂樓,走進活動現場的石原慎太郎並不清楚之前發生了什麽。
作為高級官僚,他推辭參加「世界文學裏的東京」,是因為有其他他認為更重要的活動;而突然又出現在這裏,是因為之前的活動提前結束了,而「三愛大樓」就在附近,所以臨時起意過來露個臉。
畢竟他還是自矜作家這個身份的,與年輕作家其樂融融一番,也能增加自己在年輕人當中的支持度。至於現場來了哪些作家他並不清楚,也並不在意。
他在乎的就是抓住機會累積自己政治聲譽的機會。
所以走進現場的他隻聽見一個年輕的東亞作家引用了自己作品的書名,然後又看見這個年輕人把手稿灑得一地都是。
因為距離頗遠沒看清台上人麵目的石原,還以為這個年輕人是自己的崇拜者,畢竟張潮最後三句話不聯係前文就是極為普通的文學宣言。
石原的臉上浮現出笑容,想不到今天還有年輕人在讀自己的文字,好像還是個中國作家,就準備上前與他握手。
但媒體嗅覺敏銳的石原還是很快察覺到了不對勁——記者們竟然不顧現場工作人員的阻止,紛紛湧向自己。
雖然自己是東京都知事,但絕不至於讓記者們如此狂熱,一定發生了什麽自己不知道的事。
“石原先生,剛剛中國作家張潮評價您是「政治男公關」,請問您有什麽看法?”
石原:“納尼!?”
“石原知事,張潮說您的執政讓東京失去了文學上的魅力,導致「世界文學正在失去東京」,您覺得他講的有道理嗎?”
石原:“納尼!!??”
“石原知事,您突然來到現場,是因為聽說了張潮對你的批評,特地前來與他辯論的嗎?”
石原:“納尼!!!???”
這時候石原才大概知道發生了什麽事,但是事發倉促,毫無應對的頭緒,又不能掉頭就走,陷入了進退兩難的境地。
不過很快就有人替他解圍了——講台上那位年輕人邁著輕盈的步伐,撥開層層的人群,徑直來到他的麵前,伸出了因為經常打球而顯得骨節分明的大手:“石原先生,下午好,我是張潮!”
石原看著眼前的年輕人,比自己高上大半個頭,一臉風華正茂,眼神並沒有挑釁的神色,隻有平淡如水的靜謐。
拒絕握手,看似折了張潮的麵子,卻也顯得自己的氣量狹窄——雖然石原並不以寬宏大量著稱,但這種情勢下隻會被認為是一種逃避。
握手,又顯得自己心虛,仿佛認同了張潮對他的批評——雖然還不知道「政治男公關」這個比喻的來龍去脈,但肯定不是什麽好話。
關鍵是記者們的鏡頭機位也對自己不利——自己幾乎是正麵麵對鏡頭,而張潮則背對或者側對鏡頭,身高又高過自己一截,拍出來的照片肯定是張潮居高臨下籠罩著自己。
不過石原不愧是經驗豐富、老奸巨猾的政客,他側過身,並沒有直接拒絕張潮,而是為張潮讓出了身旁的位置,並且做出手勢,表明希望張潮站到他的身邊來合影。
這樣既化解了自己的尷尬,又把難題丟給了張潮。張潮要是走過來站在一起,就是標準的後輩覲見前輩禮數;如果張潮甩手離開,那等於把輿論壓力接過來了。
張潮則麵不改色,直接轉身麵向記者,把石原完全擋在身後,對著記者用英語說道:“我和石原知事之間的矛盾,源於文學,卻不止於文學。
不過相信大家現在有很多話想要問他,那我就不浪費大家寶貴的提問機會了。”說罷,閃身到一旁,也不離開。
現場的日本記者都被震住了。俗話說:“天不怕、地不怕,就怕日本人說英國話!”形容的就是日式英語的可怕口音。
日本人作為“恥感文化”的代表性民族,形成了一種一方麵怕口音問題被人嘲笑而不敢開口說英語,另一方麵對發音純正、表述流利的東亞麵孔說英語者心存畏懼的扭曲心理。
張潮的英語口音是許蕊雅訓練出來的,又在美國久經考驗,即使有些瑕疵,又豈是這些隻會“啞巴英語”的日本記者所能輕視的?
所以一時間竟然冷場下來,大家都用敬畏、驚疑的目光看著張潮,似乎這時候才突然想起來眼前的中國年輕人,不止在他的祖國享有盛名,還是美國文化界的寵兒。
尤其是“Me Too!”運動在美國方興未艾,張潮的頭像時不時還出現在街頭的大旗、海報上。
直到張潮“咳嗽”了一聲,記者們才反應過來,準備繼續追問石原。
張潮身邊的石原額頭青筋直跳,恨不得掉頭就走。但現在一走,他就真成了怯戰的“懦夫”了,那自己的“男子漢形象”不真成了“男公關表演”了嗎?
麵對挑戰,石原並沒有熱血上頭,而是狡猾地道:“今天活動的主角不是我,而是所有的年輕作家們。
我不希望明天的新聞裏,隻能看到我這張老臉啊!所以拜托大家了,我今天不回答任何問題。”
一番話說的滴水不漏,神情也不怒自威,記者們憚於他的身份,倒也不好繼續圍著不放。
這時候會場的工作人員及時出現,為石原騰開一條通道,讓他可以走到主辦方席位上。
經過張潮身邊時,兩人視線交錯,彼此都看出了對方眼裏的不屑——
“ズルい(卑鄙)!”
“老狐狸!”
但隨即就收回目光,各自回到了自己的座位上。
張潮一坐下來,就有不少同行興奮地和他勾肩搭背,都在讚美他的勇氣,一個看起來40歲的韓國作家,更是激動地韓語亂飆,一臉崇拜的神色。
歡聲笑語,其樂融融。
石原坐到位置上後,也與身邊的老頭竊竊私語起來,不一會兒,還有一個工作人員拿著幾張紙遞給了他。
石原用最快速度看完以後,粗濃的眉毛幾乎擰成了結,臉色也潮紅起來,盯著不遠處的張潮,眼睛裏的熔漿就要噴射出來。
身邊的主辦方也個個臉色嚴肅,氣氛宛如墳場。
記者們立刻就捕捉了兩股氛圍的落差,相機快門一按,一副可以得新聞獎的照片就誕生了。
主辦方當然不會任憑情況這樣惡化下去,主持人立刻就調整狀態上台轉移話題:“石原知事的到場,讓我們的活動更有價值了,下麵有請法國作家……”
仿佛張潮剛剛的演講沒有存在過,就像地麵上的稿紙早早被清理幹淨一樣。
但經過張潮這麽一鬧,活動剩下的流程就讓人味同嚼蠟了,其他國家的作家代表上台講話也都是敷衍兩句就匆匆結束,顯然是想早點結束。
主辦方當然不願意這場籌備許久、花費甚糜的活動就這麽虎頭蛇尾,這時石原與其中一人耳語了一番,對方臉上露出驚喜的神色。
信息傳遞之後,主持人立刻就滿臉笑容地宣布:“下麵,歡迎我們東京都知事石原先生,為本次活動致辭!”
現場記者一片嘩然,石原剛剛不是說不想搶風頭麽,怎麽這麽快就翻臉不認賬了?不過這顯然更加符合大家的期待,於是馬上鼓起掌來。
就連作家坐席這邊也有不少人歡呼、鼓掌,還有美國作家吹了兩聲“流氓哨”,顯然是看熱鬧不嫌事大。
石原就在一片喧鬧中,挺身而起,邁著穩健的步伐走向主講台。
雖然年紀已經75歲,任何意義上都是再標準不過的老人,但石原對自己的思維、口才仍然十分自信,犀利的言辭是他立足政壇的根本之一。
工作人員剛剛遞上的是活動記錄,完整記載了張潮的演講內容,石原看得眼前一黑。
「政治男公關」「頂級牛郎」「招魂春藥」「精神偉哥」……張潮的每個措詞,都像一把鋼刀,直插石原的心髒。
縱橫文壇、政壇50年的石原,何嚐被人如此羞辱過?
張潮演講可怕的地方不在於罵他是「男公關」或者「牛郎」,而是邏輯自洽、論據充分地證明了他就是!
這比任何刻毒、髒臭的謾罵都更能衝擊到石原的內心。
所以他決定現場就要反擊,一刻鍾、一分鍾都不能等待!
站到主講台上,石原先環視了一遍全場的作家、記者和主辦方,然後深深盯了張潮一眼,仿佛要把這個中國人的樣子刻到自己的視網膜上。
接著他身體微微向前傾,湊近話筒,開始了自己的演講:“今天很高興能在這裏看到全世界文學界的優秀後輩們在一起討論腳下這個美麗的城市——東京。
作為東京都知事,我……我深感榮幸。作為一名作……作家,我……我對東……東京的感……感……覺十分……”
石原隻覺得眼前的場景越來越模糊,舌頭就像打了結一樣,怎麽也無法把詞匯送出口腔,腦子裏關於演講的內容斷了片,絲毫不記得接下來要說什麽了。
“東京又地震了嗎……還真是老了啊……不能應酬得太晚……是下午的陽光太熱了嗎……我這是在哪裏……”
這是石原腦海裏冒出來的最後一串念頭,然後身子一軟,就癱在地上。
現場立刻陷入一片混亂。
組織活動的工作人員紛紛衝上台,一邊叫著石原的名字,試圖喚醒他;一邊撥打急救電話。
張潮在台下也看得目瞪口呆,自己這是把人罵死了?想到這裏,饒是他膽大包天,後脊梁也直冒冷汗。
要知道石原這種政客雖然招人厭,但是擁躉絕對不少,特別是那些極端分子,激憤之下纏上頭巾、帶上脅差找上門來就不好玩了。
自己身後可沒有蜀漢大軍保護……
這時候角川曆彥快步走到他的身邊,對張潮道:“潮君,差不多了,咱們走吧。”
張潮點點頭,趁著混亂,跟著角川曆彥離開了會場,乘坐電梯,直下車庫,坐上早就在等待的豐田世紀,一溜煙鑽出了人流密集的銀座街頭。
這時候兩人才鬆了一口氣。
角川曆彥微笑著道:“潮君果然口才當世無雙,我第一次看到石原這麽狼狽。”
張潮略帶困惑地問道:“石原要是有什麽三長兩短……你不擔心我的被抵製嗎?”
角川曆彥嗬嗬笑道:“潮君,你雖然很懂得文學,但不懂得日本。我敢說,如果石原死了,你的這本書不但不會被抵製,反而會賣出一個天文數字!”
張潮驚訝道:“這麽多人討厭石原嗎?”
角川曆彥搖搖頭,解釋道:“大家不是討厭石原,而是好奇氣死石原的是哪個人,怎麽氣死石原的——當然,要是這個人恰好是個作家,當然要把他的書買來看看呢。”
張潮一時間無語,不過想到手搓「安倍切」的猛男山上徹也,日本普通老百姓也沒有對他多反感,也就能理解。過了一會兒才問道:“那您這邊會不會受到什麽壓力?他畢竟是東京都知事。”
角川曆彥的笑容轉為輕蔑,語帶不屑地道:“石原是山崎派的,我支持的是清和派……再說,石原要是死了,東京都知事可就要重新選舉了啊……”
張潮:“……”怎麽好像自己幫了他一個大忙的樣子?
張潮不了解日本國內的政治派係,但也大概明白角川曆彥並不擔心自己的處境,甚至認為有機可圖,所以有些幸災樂禍。
在心中盤算了一會兒後,角川曆彥才對張潮道:“潮君,你說的果然沒錯!《原鄉》有了石原之死的刺激,現在就可以安排加印了!
哦,還有之前的幾本書,也要安排加印!不過這兩天,我會安排多兩個人守在清極院旁邊。”
張潮點點頭,清極院位於高檔住宅區,本身的安防就很嚴密,而且日本再怎麽著也算個現代國家,不至於真有新選組或者伊賀忍者破門而入——但是必要的安保還是要做的,也體現角川曆彥對他的重視。
好的是,父母今天已經“拋下”他,和穀田去了京都,倒也不用驚擾到他們。
就是不知道對下周就要赴日的國內青年作家代表團的行程有沒有影響……
一時間各種思緒紛亂如麻,張潮自己一時半會也理不清楚,幹脆放下念頭,閉目養神——石原真被自己氣死了,大不了馬上買張機票飛回去好了,所謂“君子不立危牆之下。”
回到清極院後,張潮吩咐管理別墅的“女將”先給自己弄了點吃的,填飽肚子以後,他才給國內的作協打了個電話:“喂,鐵主席,和您匯報一下,情況發生了一點變化……”
10分鍾後,張潮掛掉電話,耳朵裏還留著鐵寧主席聲音傳播而來的震顫,心想您也不是永遠那麽老神在在、溫文爾雅嘛……
不過事已至此,張潮也無所謂了,正好吃飽了犯困,幹脆就躺在榻榻米上睡了一覺。
……
不知過了多久,電話響了,張潮迷迷糊糊接了起來,是角川曆彥,用一種遺憾的口吻道:“石原沒有死,他是中風了。搶救得及時,已經醒過來了。
不過據說康複要幾個月,現在都在傳他要辭掉知事的職位。”
隨後又對張潮道:“現在日本輿論對你有點不利……你上網看看吧。最近如果沒有必要,先不要出門了,想要什麽我派人送去清極院。”
張潮掛了電話,馬上打開自己筆記本電腦,不用特意搜索,就看到日本雅虎的首頁就有四個大字:天誅唐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