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8章 我為石原知事代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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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八王子醫院的門口史無前例的熱鬧,簡直比菜市場還熱鬧。
    不僅有近百名記者守在這裏,長槍短炮地等待張潮出現,還有兩支隊伍扯著橫幅隔空對喊。
    一支隊伍幾乎全是六十歲往上的老頭,他們的口號是:“驅逐張潮!”可惜年紀大了,喊了兩嗓子就得停下來歇一歇,看著身體不老好的樣子。
    另一支隊伍則複雜得多,有男有女,年齡最小的看起來隻有20出頭,最大的則有五十多歲,橫幅寫什麽都有:“支持都市正義!”“石原下台!”“歌舞伎町牛郎張潮應援總會!”“張潮”……
    比較特別的是,這支隊伍的領頭人裏就有李小牧,瘦高的身材格外引人注目。
    醫院的頭都大了,幾次勸導都沒能把人群勸散,反而有更多好奇的人圍攏了過來。
    無奈之下,醫院隻能派出人手,同時報警,與警察們一起將記者和示威隊伍用活動護欄隔離開,避免影響其他人。
    下午三點整,眾人期盼的身影終於出現在初秋和煦的陽光下——
    隻見他一身深色的休閑裝,蹬著運動鞋,拎著一個大大的果籃,孤身一人踏著落葉走了過來。
    記者們和示威隊伍連忙向張潮湧去,幾乎要把醫院、警察組成的防線擠垮。
    “張潮桑,你是來向石原知事表示歉意的嗎?”
    “你給石原知事的信件是繼續向他邀戰嗎?”
    “你最想對石原知事說的話是什麽?”
    “你會收回石原知事是「政治牛郎」的比喻嗎?”
    “石原知事的家屬聲明不見客,你今天是來作秀的嗎?”
    ……
    由於有“前車之鑒”,所以各大報社這次派出的記者英語口語都比較好,免得到時候雞同鴨講。
    反而是那些示威隊伍,嘴裏嘰裏呱啦喊的都是日語,雖然兩邊都很大聲,但張潮一點也沒聽懂。
    這時候李小牧靈機一動,和自己帶來的人馬交代了一句什麽,然後帶頭大聲喊道:“支持張潮,反對‘淨化’!”
    他身後的隊伍也用口音聲音的中文喊起來:“支持張潮,反對‘淨化’!”
    這下就連張潮的注意力都被他們吸引了,轉過頭看了李小牧一眼——而順著他的目光,許多記者的鏡頭也對準了李小牧和他的隊伍。
    李小牧見狀更加興奮了,喊的也更加歇斯底裏:“支持張潮,反對‘淨化’!”
    他之所以會喊這個口號,是因為石原慎太郎在擔任東京都知事的時候,曾經提出「環境淨化作戰」,主要針對的就是歌舞伎町,警察三天兩頭去掃蕩。
    這讓李小牧這樣的從業人員受到了極大影響。
    石原如果真能被張潮氣死,恐怕歌舞伎町要來個「八折大酬賓」慶賀!
    張潮不知道“淨化”是什麽意思,但對李小牧的印象又深了幾分。這家夥的嗅覺還真敏銳,上一世就知道他後來跑去選東京地區的議員,這一世恐怕這個時間會提前。
    畢竟對一個沒有任何政治背景的人物來說,今天這樣的亮相已經高規格待遇了。
    張潮一路走到八王子醫院的門口,忽然轉身對所有人道:“今天,我是抱著沉重的心情來看望石原知事的,也有很多話想對石原知事說,還請大家原諒,我不能接受采訪。
    接受采訪,今天這次探訪的性質就變了。感謝大家的關注!”
    說罷,鞠了個躬。
    眾人:“……”你這一早上的又是醫院前台留言、又是東京都廳留信的,當大家都是傻子嗎?
    這句話當然不會讓記者們退散,不過也讓眾人都安靜了一些。
    張潮又轉過身,想繼續往醫院裏麵去,隻見感應門一開,從裏麵走出來兩個人,一個身穿白大褂、麵容嚴肅,滿頭白發,看起來在醫院地不低;
    另一個則身穿西裝,神色憤怒,大概50歲左右,眼神不善地盯著張潮。
    白大褂上前一步攔住了張潮,用英語說道:“張潮先生,我是八王子醫院神經內科的主任植田慎司,也是石原先生的主治醫生。
    石原先生今天不方便接受探視,還請你回去吧。”
    西裝男則用日語挑釁地喊了一句。
    張潮沒理那個西裝男,而是對植田慎司道:“植田醫生,石原知事不是已經清醒了嗎?昨天我還看到新聞說自民黨的總裁都來醫院看望過他了。”
    植田慎司神情依舊嚴肅,聲音也絲毫沒有情感波動:“石原知事雖然已經醒了,但是非常虛弱。昨天的探望已經讓他精疲力盡,所以最近都會閉門謝客。
    此外,您並非石原知事的親屬,探視他需要得到親屬的同意。”
    說著,略略向西裝男側了側身子,繼續道:“這位是石原先生的兒子石原伸晃,他也不同意你今天探視他的父親。”
    西裝男又用日語吼了一句,植田慎司聽完後對張潮道:“石原伸晃先生讓你趕緊離開。所以很抱歉,今天隻能讓你白來一趟了。”
    張潮點點頭,有些遺憾地道:“那看來隻能這樣了,這籃水果,你可以幫我轉交給石原知事嗎?”
    植田慎司為難地看了一眼石原伸晃,石原伸晃又吼了一聲,植田慎司隻能轉頭道:“石原知事的身體狀況吃不了水果,還請你帶回去吧。”
    張潮聞言立刻轉過身來,對身後翹首以盼的記者道:“大家看到了,我本來有許多話想對石原知事說的,既然他的兒子不允許我探望他,那我隻好把這些話和大家說。
    希望石原知事能通過電視、報紙,或者親朋好友的轉告,知道我的真心誠意!”
    記者們一陣哄笑。
    植田慎司、石原伸晃:“……”合著我倆隻是你PLAY的一環是吧?
    但是該說的話還是要說的,植田慎司又對張潮道:“這裏是醫院,你在這裏會給大家帶來很大的困擾……”
    話還沒有說完,張潮就道:“所以貴醫院應該有會議室,或者媒體采訪中心吧?這樣堵在門口確實不是辦法。”
    植田慎司:“……”
    10分鍾後,張潮坐在八王子醫院最大會議上的上首,記者們則把會議室擠得滿滿當當。
    張潮這才滿意。
    如果沒有示威隊伍,他還真想就堵著八王子醫院的門口把采訪做了。
    他早就打聽過了,在日本,像八王子醫院這樣的大醫院是沒有門診的,隻接受下級醫院的轉診,急診也不在這邊,所以相當於一個超大的住院部。
    坐定以後,一個記者就迫不及待地問道:“張潮先生,你剛剛說有很多話想對石原知事說,請問是什麽話?”
    其他記者也連忙問道:“是想向石原知事道歉嗎?”
    “石原知事中風你覺得自己要負多少責任?”
    ……
    張潮抓了一把話筒在手裏,等記者們安靜下來了才說道:“我確實想道歉……”
    記者們一陣驚呼,來之前他們都有做過功課,知道張潮在中國、在美國都是天不怕地不怕的角色,別說道歉了,讓人社死都算輕的。
    石原慎太郎要做第一個讓張潮道歉的男人?那他這風中的不冤哪!
    大家屏氣凝神,拉長耳朵,不敢放過張潮說的任何一個字。
    張潮頓了一頓,繼續道:“既然石原知事身體有恙,那就由我代表他,向文學、向東京市民,乃至向全日本國民——道歉!”
    “納尼?”上百位記者異口同聲,滿眼不解地看著張潮。
    知道你張潮會整活兒,但也不是這麽整的——且不說你一個中國作家,憑什麽替一個日本人道歉;就說石原可是被你活活氣中風的,你又有什麽資格說這種話。
    現場不乏有來自右翼媒體,屬於支持石原那一派的記者,立刻就質問道:“石原知事被你刺激到中風住院,你一點愧疚之心都沒有,竟然還口出狂言,實在……”
    張潮麵不改色心不跳,打斷對方發言道:“石原知事被我刺激到中風,你有證據嗎?”
    記者大怒道:“你形容他是「政治牛郎」,難道不是這種侮辱讓石原知事氣急攻心才中風的嗎?”
    張潮奇怪地道:“石原知事是在我演講完了以後才進入場地的,我的發言他可能隻聽到了最後一句,你怎麽知道是因為「政治牛郎」這個比喻讓他中風的?
    我覺得他中風另有原因!”
    那位記者不依不饒,追問道:“狡辯!徹頭徹尾的狡辯!”
    張潮平靜地道:“石原知事一生的文學創作都充滿了性和暴力,他又是那麽熱衷於用帶有性象征的詞匯來形容他人,這你不會不知道吧?”
    記者一時語塞。石原口無遮攔是全日本都知道的事實,“情婦”“閹掉的狗”隻不過是他近來出名的言論,50年的文壇、政壇生涯裏,他的粗俗發言集合起來可以出本書。
    張潮輕笑道:“我為什麽說自己能代表石原知事?你們不覺得「政治牛郎」這個比喻特別有他的風采嗎。某種意義上,雖然立場完全不同,但我才是石原知事的知己啊——
    這也許那句老話所說——「敵人才是最了解你的人」。”
    所有人都無語,不過細品一下,形容對手是「牛郎」或者「男公關」,還真是石原能幹的出來的事。
    記者並不甘心,繼續問道:“我看過你在中國、在美國、在香港的所有采訪記錄,幾乎從來不用這種詞匯。
    所以你是故意的!”
    張潮輕輕“啊”了一聲,疑惑道:“真的嗎?我自己都沒有注意過。”
    記者很肯定地點點頭道:“確實是這樣。”
    張潮恍然大悟地一拍額頭,道:“中國有句老話叫「橘生淮南則為橘,生於淮北則為枳」。大概的意思就是同樣都是橘子,長在不同的地方,味道也變得截然不同,一個又香又甜,一個又苦又澀。
    來到石原知事執政的城市,我的風格也變得‘石原’起來。原來如此啊……”
    記者:“……”
    張潮道:“所以石原知事怎麽會被一個小小的比喻修辭打倒?他病倒另有原因。他知道了那天我的演講內容以後,心存愧疚。”
    記者們愣住了:“愧疚?石原這個人會有愧疚?”
    張潮沒有理會眾人的疑惑,而是繼續道:“是的,愧疚。還記得我演講的主題嗎?「世界文學正在失去東京」。
    身為文學家和東京都知事的石原先生,應該對此深有感觸吧!否則他又怎麽會臨時決定上台?想必他也對我的講話感同身受。”
    所以他是懷著對文學、對東京市民、對日本國民的愧疚,想要上台道歉。
    隻是沒想到,因為歉疚之意太過於濃烈,導致心腦血管難以承擔,所以在道歉的話語出口前就破裂了。這才是石原知事病倒最合理的解釋啊!
    他不是為了個人的恩怨而倒下,而是為了他的政治事業、為了他的城市、為了他的國家而倒下的!
    石原知事的身體雖然倒下了,但是他勇於承認錯誤、敢於承擔責任的精神,站起來了!”
    記者們:“……”好好好,好話賴話你全說了。
    張潮這番話說得明明全是歪理,但偏偏又都在站在“誇”石原慎太郎的角度上,即使知道他是在陰陽怪氣,但卻很難找到反駁的角度。
    即使是右翼媒體的記者也啞口無言,更不敢再胡亂發話了,生怕再被張潮繞進去。
    這時一個《朝日新聞》的記者怯生生地問道:“那……那你說說具體要替石原知事道歉什麽?”
    張潮義正詞嚴地道:“作為最了解石原知事的代言人,我想,首先要替石原知事向被他侮辱的文學道歉。
    石原知事和我一樣,都是以文學家的麵目出道,但是在24歲那年,他用《太陽的季節》拿到芥川獎之後,就走上了一條與文學精神背道而馳的道路——
    文學是什麽?文學可以偉大、可以鄙瑣,可以神聖、可以卑汙,可以宏大、可以細碎,可以崇高、可以渺小,可以是一代人的凝望與回聲,也可以是一個人的絕望與彷徨……
    但無論如何,它都必須真誠!
    24歲的石原在他的裏刻畫了「太陽族」的迷惘、失落、痛苦、無助,雖然充斥著暴力與性,但也算給日本的文學史留下經典的形象。
    可很快,石原知事就發現了藏在文字之中的魔鬼——它可以操弄人心,可以攫取權力,可以實現野心……
    然後他就這麽去做了。結果大家也看到了——「世界文學正在失去東京」。
    想想看吧,當年這些信仰他的年輕人們長大了,卻發現自己在石原知事的宏大敘事裏是‘不能生育的罪人’,是‘啃食老人的廢物’,是‘被閹割的狗’。
    石原知事當然覺得有資格這麽說——他不僅有四個孩子,甚至還和一位東京銀座的高級陪酒女郎生下了一個孩子;
    他不僅沒有‘啃食老人’,反過來讓自己的兒子從政,讓他年輕輕輕就當上了議員,想必今後也會參選東京都知事吧;
    他確實沒有‘被閹割’,早早地側身政壇,甚至成為政客裏的財閥,用那些過激的政見來表演勃起。
    可他治理下的東京,卻不斷削減屬於年輕人、屬於未來一代的福利,把他們拋到網吧的隔間、膠囊旅館和50年代的団地公寓裏。
    而他呢?正和那些他曾經在作品裏痛恨、批判的‘大人物們’,坐在法國餐廳裏,一起喝著像血一樣紅的葡萄酒,吃著血淋淋的三分熟牛排。
    把《斯巴達教育》當成男性成長指南的日本年輕人,根本不知道這才是閹割整個民族的宣言書;
    那些被《日本可以說不》激發的虛假熱血,不過是政客在美國駐軍陰影下的意淫高潮。這種把民族創傷變成政治春藥的寫作,讓每個字符都散發著神社香火錢的銅臭。
    這種對讀者的戲弄、背叛,就是石原知事對文學犯下的第一宗罪。”
    張潮嚴肅地環視了一遍記者,他身材本來就高大,又坐在象征領導權威的上首位,所以目光的壓迫感十足,記者們大氣都不敢喘息,隻能聽他用嚴肅的語調繼續道:
    “他對文學犯下罪的還不止這一宗——文學,是曆史某個瞬間的縮影;而曆史,則是映照一切現實的鏡子。
    你可以正視它,也可以回避它,甚至可以試圖砸碎它,但你永遠無法擺脫它。曆史敘事是所有文學敘事中最莊嚴的一種,因為它的參照物太豐富,也太厚重了。
    但石原知事卻一直以輕佻、傲慢的態度對待自己的曆史敘事——他支持的電影《吾為君亡》裏將神風隊描繪成櫻花殉道的詩人,他在《挑戰》中將大屠殺美化成‘必要的懲戒’……
    我知道,石原知事的青少年時代,接受過舊日本的軍國主義教育——那樣的教育,到底給日本、給亞洲、給世界帶來了什麽,曆史就在那裏,無需我重複言說。
    無法正視並反思自己青少年時代接受的錯誤教育,並且試圖將這些破損的精神烙印加諸在新一代的腦子裏,是一種深層次的軟弱。
    他就像一個得了傳染病的病人,不僅不接受治療,還要走到街上對著每一個路人大噴口水。
    文學,成了他傳播‘思想瘟疫’的媒介,他的所作所為讓侵華生化部隊的活體實驗報告都顯得像田園牧歌。
    這種對曆史敘事的褻瀆和利用文學汙染精神的行為,是他犯下的第二宗罪。”
    張潮的聲音不大,卻像冰塊一樣冰冷:“所以,我必須代替石原知事向文學的未來道歉。
    當他在東京都廳用教育預算豢養曆史修正主義團夥,當他把教科書裏的三十萬冤魂刪改成‘未經核實的傳說’,這種用權力篡改記憶的暴行,讓奧斯維辛的焚屍爐都顯得過於直白。
    石原先生證明了文字不僅能殺人,還能把屠夫的圍裙繡成和服。”
    張潮的每一句話,都像刀鋒一樣,劃開了聽者的心髒。
    張潮望著一片沉默的日本記者,露出一個人畜無害的笑容:“對文學的道歉,你們都記好了嗎?別急,後麵還有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