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4章 此物最相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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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張潮新書的發布會,主角不是張潮,而是這幫小孩子?
    現場的讀者、記者還是一頭霧水,以為張潮腦子瓦特了,把新書當成了今年年初就發布的《逐星者》係列。
    不過現場的張潮並沒有著慌,而是淡定地開口道:“這一次我的與以往有些不同,是一部以「鄉土」為題材的,嗯,科幻。”
    張潮話音剛落,台下就響起了驚呼聲。
    「鄉土」「科幻」——這兩個詞好像怎麽都不太搭,尤其和張潮這個作者不太搭。
    要說把兩種反差極大的元素結合到一起的作品不是沒有,現在在《青春派·大觀》裏連載《三體》的劉慈欣,就曾經寫過一個短篇《鄉村教師》。
    這部作品就將極其宏大的宇宙戰爭的餘波與極度渺小的鄉村師生的命運聯係到了一起。在讀過這部作品之前,恐怕哪個讀者也不會想到,地球的命運原來可以這麽脆弱又堅韌地維係在一個老師、幾個孩子和幾個公式上。
    這幾年隨著《三體》的連載,大劉的名氣也越來越大,之前的作品也屢屢被翻出來討論,甚至有人認為應該把他的一些優秀短篇作品選入語文教材,其中呼聲最高的就是《鄉村教師》。
    難道說張潮也受到自己麾下作者的影響,開始嚐試這種反差組合?
    不過台上的張潮並沒有急於解釋,而是淡淡地道:“描寫「鄉土」,似乎是中國作家無法逃避的詛咒,所以我曾經一度很抗拒進行相關的創作。
    我認為自己再怎麽寫,也不可能像蕭紅、趙樹理、周立波、劉紹棠、莫言、陳忠實、路遙……這些前輩一樣,把鄉土寫得那麽豐富、那麽深邃、那麽精微……
    仿佛一切悲喜劇,都能被那片土地所包容。”
    張潮的話引起了不少人的共鳴。無論現代的讀者怎麽嫌棄中國的作家盡寫些村裏、田裏的事,但幾千年的農耕傳統,確實讓「鄉土」成為了一個取之不盡的靈感泉源。
    所以如果非要說中國文壇對哪一種文學題材的發掘具備世界級水準的話,那隻能是「鄉土」。
    但這也形成了一個巨大的困境——當地中國的城市化趨勢已經不可扭轉,傳統鄉村的消亡已經是倒計時的事了。被敘寫了一遍又一遍的“鄉土故事”,終於遭遇到了讀者的質疑,甚至拋棄。
    「隻會寫鄉土」幾乎成為一個魔咒,箍在一群中國最優秀的家的頭上。
    那張潮為什麽又主動要戴上這個緊箍咒?
    眾人聽張潮繼續說道:“但是今年我去美國,看到了唐人街、看到華人移民的曆史,忽然明白了——原來不是作家們一次又一次回眸過去,在「鄉土」裏尋找素材;而是「鄉土」一次又一次,橫亙在作家麵前,讓他不得不去翻越。
    你躲過了這一次,躲不過下一次。所以當我在唐人街吃完一頓川菜以後,就決定要碰一碰這個題材。
    隻不過我的「鄉土」和其他人不同——我寫的不是農村、農民,而是一群背井離鄉者,在異國他鄉,憑借記憶、期待和執念,熔鑄出來的新的「鄉土」。
    寫完這部,我忽然又想到了什雷村,想到了那裏梯田、水稻,想到了那裏的玉米,想到了那裏的孩子;想到了自己第一次割稻子、第一次開手扶拖拉機、第一次騎……馬……”
    不知道為什麽,說到這裏時,前排的媒體工作人員仿佛看到孩子們不約而同地咧起了嘴巴,隨即又很辛苦地收斂了回去,似乎在憋著什麽。
    張潮也沒想到自己“情到深處”,差點說漏了嘴,餘光看到身邊的韋恩澤仰起小臉,這就要笑出聲來,老臉不禁一紅,匆匆地道:“……我才感受到原來「鄉土」讓人惦念的其實不是——或者不僅僅是那些回憶;
    也是沁入到肌肉、血液裏的那份感覺。韋恩澤,你來說說看吧,這是你第一次離開什雷,有什麽感覺。”
    韋恩澤沒想到張潮第一個就點名了他,心裏嘟囔著“怎麽和說好的不一樣”,但很快就調整好心態,說道:“就是覺得外麵的世界真的好大。”
    童真的話語引起了一陣善意的笑聲,韋恩澤鼓起勇氣繼續道:“是真的好大嘛!我以前都不信課文上說的,世界上有比「老山神」還要高的房子——哦,「老山神」是我們啷兒一棵樹,好高的。
    後來村委會買了電視,我才從電視裏看到真有比「老山神」高得多的大樓房,我就好想去看看嘛。上次電視裏放火車嗚隆隆開過去,我盯著看了半宿。村長說等路修好了,我們坐大巴四個鍾頭就能到縣裏火車站。
    但是我們鎮上一趟就好遠,我爸爸媽媽都沒有去過縣裏。我爺說,讀書讀到了高中就可以去縣裏。以前寨子裏就有人去山外頭讀書,要背一簍苞穀當學費。
    這一次我們是坐飛機來的,飛機飛在天上,高高的樓房、寬寬的馬路,還有啷麽多的人,都變得小小的——後來人就看不見了,樓房變成一個個點,馬路變成一條條線。
    再後來就隻能看見山咯。我第一次看到大山是這個樣子,有的像蛇一樣盤在那裏,有的像水牛的脊梁一樣,有的又像雞公的爪子一樣伸著……
    我就問陪我們一起來的叔叔,問他我們什雷村在哪座山裏?哪想到他也不知道。我就著慌了,仔細看這些山裏有沒有我們什雷村。
    但是飛機飛太高了,不一會兒就隻能看見雲了。我第一次在雲上麵看雲,感覺好新鮮哦……但是心裏又覺得有點不安分,老是在想什雷怎麽樣了,爸爸媽媽抬頭會看到我坐的這架飛機嗎?
    飛了好久好久,梁細妹忽然說看窗外,我就看窗外——窗外已經沒有雲了,能看到地麵了。但是這裏和我那裏好不一樣哦,地都是平的,像用石碾子碾過一樣。
    我就在想,這裏地這麽平,做不了梯田,引不下山坑水,怎麽讓水把田地都澆到……”
    韋恩澤的講述,開始的時候比較淩亂,東一榔頭、西一棒槌,不時還摻雜著方言俚語,不過越說越順暢,也越來越讓人沉浸在他的講述當中。
    與以往電視裏出現的“好孩子”不同,韋恩澤充滿了一種未經任何媒體“規訓”的淳樸。在他娓娓道來中,人們似乎可以觸摸到這個不到十歲的孩子,在這個“意外”的旅程中,第一察覺到了什麽是“鄉愁”。
    「故鄉」,果然是隻有離鄉才存在的東西。
    韋恩澤講到最後,忽然對張潮道:“張潮叔叔,我有點想什雷村了,有點想我家的黃狗,還有我媽媽做的辣椒了……”
    張潮摸摸他的頭安慰道:“過兩天就回去了。辣椒……晚上我帶你去吃吧。”
    韋恩澤“嗯”了一聲,點點頭。
    這時候梁細妹開口了——她在這些孩子裏年紀最大,原本應該是她先講的——她打趣道:“韋恩澤,虧你還說以後要到燕京來讀書,要和張潮叔叔讀一樣的大學,怎麽才來兩天就受不了啦?”
    韋恩澤把頭一撇,表示不想理她。
    梁細妹不改爽朗的風格,她先是對張潮道:“張潮哥,我可不像他,我是真喜歡外麵。不管是燕京,還是我爸媽打工的廣東,我覺得都好。”
    她轉向觀眾席,用略帶口音但清脆動人的少女口音道:“去年割稻子的時候,張潮哥蹲在田埂上問我:‘細妹,你有沒有想過離開什雷,去外麵?’我攥著鐮刀半天答不上來。
    那天晚上摟著弟弟睡覺,聽著老鼠在樓板下跑來跑去地叫,突然就明白了,我要走出去,不要待在山裏麵一輩子。我小時候,阿爸阿媽從廣東帶回來的水果糖,我不敢一下吃完,這樣才能在他們走了以後,想他們的時候吃一顆。
    後來那些紅紅綠綠的糖紙揣在兜裏都捂化了,剝開時糖都黏著碎布,化在嘴裏甜得很,但咽下去喉嚨發苦,像喝了曬稻穀的雨水。
    我們水族人不過漢人年,但是阿爸阿媽隻能在漢人年的時候回來。所以每年臘月二十八我都要蹲在村口等拖拉機,有時候等到腳趾頭都腫成紅蘿卜,才看見他們扛著蛇皮袋下車。
    夏天的時候,鐵索橋修好那天,我在橋上跑了個來回,鐵索晃得比秋千還厲害。修橋的師傅說這橋能通到山外頭的世界,可我摸著冰涼鐵鏈想,要是橋能通到廣東該多好?
    對我來說,家鄉就是一直等啊等,等田裏的稻子黃了又青,等火塘裏的柴火劈啪爆個火星,等阿媽在火塘邊對著我說‘幺妹兒,讓月亮照照你的臉’——我們這兒月亮比城裏大兩圈哩!
    我不想等咯,我也要出去。爸爸媽媽在的地方才是家鄉。”
    梁細妹的話說完,又引起了現場的一陣騷動。
    大家沒有想到,這麽一個大山裏的小姑娘,竟然有這樣的勇氣。“親人在的地方就是故鄉”,並不是什麽新鮮的話,不少鄉土散文裏都有類似的語句,甚至都快成心靈雞湯了。
    但是梁細妹說這話卻不是從那本書上看來的,而是從她自己的生活經驗和情感體驗裏總結出來的,這就難能可貴了。
    韋恩澤、梁細妹,兩個同時來自什雷村的孩子,對“鄉土外界”的想法卻截然不同,讓現場的人意識到,張潮的新書可能真的與以往的「鄉土文學」都不同。
    中國人對於鄉土的感情之複雜,在此刻具象化了。
    這時候,另一個和韋恩澤差不多大的小姑娘開口道,她是梁鈿妹:“外麵也不是那麽好。我阿哥就在外麵打工,很多年沒有回來過咯,我好想我阿哥。我問我阿爸阿哥什麽時候回來,阿爸就說‘他死咯,死在外麵咯。’
    我不相信,我阿哥啷麽高,胳膊啷麽粗,寨子裏誰也打不過他,他咋個會死在外麵嘛。
    我還記得漲水天河水淹了青石板,阿哥讓我趴他背上,自己光腳踩滑溜溜的石頭過河。我說‘哥我害怕’,他就扭頭衝我笑‘抱緊咯,我比老水牛還穩當’。
    他脖梗子的汗鹹津津的,我數著他後腦勺被樹枝刮破的疤,一道,兩道……火塘灰裏煨的紅薯,阿哥總把最甜的那頭掰給我;趕集時他還給我紮的羊角辮,我自己紮總紮歪;還有暴雨夜屋頂漏水滴,阿哥用化肥袋兜著說‘小妹快看,這是阿哥給你摘的星星。’……
    上次我看到他,還是在秀秀姐手機裏,那裏都是機器,轟隆隆響得他說話要扯嗓子。我對秀秀姐說‘你下次讓阿哥唱個歌嘛’,秀秀姐說那裏不許唱歌。
    可是現在,連秀秀姐也不回來了。秀秀姐的阿爸阿媽也說‘她死咯’……阿哥,你要看見了,就回來看一看我和阿爸阿媽。”
    梁鈿妹說到最後,甚至都帶著一些哭腔了。
    她的話讓所有人都沉默下來,隻有張潮蹲下身子,關掉了兩人領口的麥克風,在細聲細語地安慰著小姑娘。
    這時候,眾人才意識到“鄉土外界”的關係並不是單純的“離去回歸”二元,某種程度上,「外界」對「鄉土」進行了情感關係的掠奪。
    這種「掠奪」,對於個體來講,悲歡自品;對於「鄉土」來說,確實加速了它的瓦解。
    梁鈿妹的哥哥為什麽不願再回到什雷村?原因自然不是一兩句話能說清楚的。但促成他做出這個決定的,恐怕也是「鄉土」那種或隱蔽、或公開地對「離開者」的剝奪與控製。
    這種輪回,不知道在這片土地上循環了多少次,它的終點在哪裏?誰也無法斷言。
    隨著這三個孩子的講述,其他孩子也放鬆了情緒——
    梁厚生說的是自己放風箏的故事:“老師說縣城裏孩子有遙控飛機可以玩,我以前沒有見過飛機,現在我都坐過飛機啦,縣城裏的孩子也沒有都坐過吧?
    可是我坐過了飛機,還是覺得遙控飛機沒有我的風箏好玩。立春那天,阿爺會去砍後山最老的竹子,烤直了紮成風箏。我用作業本紙糊翅膀,阿奶刮下鍋底灰調成墨汁畫眼睛。
    順著山風放線,風箏能鑽進雲彩裏跟老鷹打架。去年線斷了,阿爺說‘線斷在雲裏頭,就是給祖宗捎信哩。’……
    韋澤成則講了自己昨天在燕京給爸爸媽媽買衣服的事,梁廣年說了去年去縣城的見聞……
    隨著孩子們的講述,大家一方麵“大開眼界”,另一方麵也越來越好奇,張潮的這部新書到底是什麽樣的內容?
    隻有在後台的陸金波才懷著複雜的心情,明悟了一件事:
    張潮這不是要辦新書發布會,根本就是一場大型的情感互動秀!直接把所有人的期待感都拉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