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7章 孩子已經站起來了,大人們還跪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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由於是從半截看起的,張衛國不知道之前主持人問的兩個問題是什麽,但是大概也推斷出是因為“素質教育&應試教育”這事,不禁焦急道:“他不是說過不糾結這事兒了嗎?他這一回應,就掉進陷阱了啊!”
張潮母親拍了一下自己老公,道:“你先聽兒子說什麽。”
夫妻二人這才靜下心來,認真看兒子講了什麽——
“孫雲霄教授喜歡把‘素質教育’放在嘴邊,尤其是喜歡把日本對兒童的教育當成‘素質教育’的典範進行宣傳。我倒覺得‘推廣日式教育第一人’這個頭銜更適合他。”
“來了來了……”坐在張潮對麵的肖亞娟內心一陣興奮,那個熟悉的張潮要來了,但是表麵上她還是要維持一種公平的態度,所以還是很冷靜地問道:“看來你並不同意把‘素質教育’和‘日式教育’劃等號。”
張潮點點頭道:“當然不能劃等號,雖然孫教授一直想讓兩者劃等號。我們從他的成名大作《夏令營裏的較量》可以看到,他推崇的兒童的高級素質總結起來就是兩個字——‘吃苦’。
日本小孩能背20公斤的包,一天走50公裏,甚至還放話要走100公裏。病了也要走,累吐了也要走——主打一個人均阿童木,安上噴氣筒就能飛那種。”
一番話說得現場的記者和工作人員都笑了,但張潮卻無比認真,對著鏡頭繼續問道:“今天我們看這些數字為什麽覺得荒謬、覺得可笑?”
肖亞娟愣了一下,然後才道:“是因為它不符合常理是嗎?”
張潮又追問道:“那為什麽在1993年,這篇文章鋪天蓋地被報道、被轉載的時候,很少有人覺得這是不合常理的?”
肖亞娟心想這誰采訪誰啊,不過還是答道:“這個我還真沒有研究過,你說這是為什麽?”
張潮道:“兩點原因——第一點,那時候我們處於改開初期,全民的教育水平還沒有達到今天的水準,特別在體育鍛煉這方麵比較欠缺,大家普遍對‘背著20公斤、步行50公裏’缺乏具體的概念,隻覺得很遠、很難,但遠到什麽程度、難到什麽程度,不了解。
所以孫雲霄教授,是利用了這種信息差,故意用聳人聽聞的數字,達到裹挾輿論的目的。對他來說很幸運,他成功餓了;對中國人,尤其是80後來說,很不幸,他成功了。”
肖亞娟若有所思地點點頭道:“還真是。我上大學以後參加過學校組織的遠足,背著十幾斤重的包,走20多公裏體力就已經耗盡了。
一群11歲、12歲的小朋友,要是能背的比我重一倍,走的比我遠一倍,那還真是小超人了。”
張潮道:“這十幾年大家教育程度高了,有類似體驗的人多了,自然就會對這些數字產生懷疑。——第二點,國人的思想上那時候處於迷茫期,自我懷疑、自我否定的心理嚴重,所以雖然也有懷疑的人,但是也被當時的輿論風潮給堵了嘴。
一直到一年以後的1994年,才有《中國青年報》的文章對他的這篇《夏令營裏的較量》進行公開質疑。但是他的態度是什麽呢?回避了‘20公斤’‘50公裏’‘席夢思床’等等關鍵內容是如何無中生有的,隻在細枝末節上狡辯。
‘認錯不完全,就是完全不認錯’,何況還是避重就輕式的認錯?所以這就暴露了孫教授的真實內心——他始終認為可以為了某種目的,編造事實。他是撒謊高手,九真一假,隻在最關鍵的地方撒謊。
讀者看了那真的九成,就會下意識地覺得那假的一成也是真的。”
肖亞娟疑惑地問道:“有沒有一種可能,他是希望通過這種方式,激發出中國人的好強心理,讓家長在教育孩子方麵更有‘血性’,讓孩子更能‘吃苦’,更加堅韌呢?”
張潮思考了一下,道:“這是個好問題。如果我們把這件事往好了想,確實有點‘狼來了’的味道。有人也說‘狼來了’這個預言故事,倒黴的隻有那個撒謊的孩子,村民們不過白跑了幾趟,還提高了警惕性呢。”
肖亞娟道:“那真是這樣嗎?”
張潮笑道:“當然不是。這個邏輯的可笑之處就在於,‘狼’當然要防,而孫教授提出的辦法是把自己也變成‘狼’!
防狼最重要的,不是發揮自己作為‘人’的優勢嗎?我們要研究的不該是怎麽讓孩子成為更好的‘人’嗎?怎麽開始向‘狼’學習了呢?”
肖亞娟沒想到張潮反駁的角度這麽刁鑽,完全超出了事先的彩排,,一時間不知道該如何接話,隻能順著話頭說道:“張潮同學,你能詳細說說看嗎?”
張潮道:“假設孫教授的文章全部為真,這些日本孩子能背負20公斤、日行50公裏甚至100公裏,肚子疼得躺地上哇哇叫,發了高燒,也要起來繼續前進,並且說‘當逃兵是恥辱’——
能把孩子教出這種‘素質’的教育,曆史上隻有一種,那就是二戰時日本實行過的軍國主義教育。讓兒童接受準軍事訓練,漠視自己的生命和健康。
比如上世紀30年代的日本學校,就會讓學生在冬天脫光衣服,用粗糙的毛巾摩擦身體發熱,這個過程也伴隨著強烈的疼痛感。
這種教育機製下培養出來的孩子,稱之為‘狼’,並不為過。但是這些‘狼’長大以後,幹了什麽呢?我相信有常識的中國人都知道。
漠視自己生命的人,肯定不會珍惜別人的生命。請問大家,要把自己的孩子變成一匹這樣的‘狼’嗎?”
肖亞娟想不到張潮會發出這麽嚴厲的指控,提問的聲音都小了一點:“你是說,孫教授所謂的‘素質教育’,其實是……”
張潮點頭道:“對,他所謂的‘素質教育’,其實就是舊日本軍國主義教育的一種簡化版本,讓兒童壓抑自己的天性,甚至是最基本的趨利避害的本能。”
肖亞娟道:“那,那日本這樣培養孩子,豈不是,豈不是……”
張潮笑道:“你想說,豈不是又要‘發動戰爭、侵略他國’?”
肖亞娟點點頭,問道:“難道不是嗎?”
張潮哈哈大笑道:“這篇《夏令營裏的較量》最可笑、最吊詭、最荒謬的地方來了——日本在戰後,就沒有實行過這位孫教授心目中的這種‘素質教育’。
日本孩子確實在‘中日夏令營’中展現了一些較為優秀的素質,但那主要是兩國教育差異造成的。比如日本比我們更重視體育課,學校課程裏有家政課,垃圾分類實行得較早,還有更豐富的野外實踐活動等等。
這些都是通過正常的社會發展和校園課程改革,可以完成進步的。怎麽能用一些浮誇的數字和描述,刻意在人格層麵上貶低中國的孩子們呢?
我們去參加夏令營的也是好孩子,很多做不好的地方不是他們不願意做,而是確實不會。但是看到別人做了以後,他們也會跟著學習、幫忙搭手,根本就不是文章裏寫的那麽不堪。”
肖亞娟也是第一次聽到這些,不禁有些呆了,問道:“日本真的沒有實行那種‘吃苦’教育嗎?”
張潮一攤手,道:“人家也不是瘋子,人家也要過日子。把孩子培養成奧特曼,真準備以後打怪獸嗎?”
一句話又惹得對麵的肖亞娟笑了起來。
看到鏡頭切過來,肖亞娟忙止住笑聲,接著道:“這,這確實太出乎意料了。”
張潮道:“我去過日本好幾次,一次是去領了個文學獎,一次是去談合作,還有一次是參加《你的名字》的首映禮。日本就是一個正常的發達國家,他們孩子也愛玩遊戲、愛看動漫、愛追星……
很多層麵上,和今天中國城市裏的孩子並沒有太大不同。當然,它的社會、它的教育也存在自己的問題,要不然日本也不會有那麽多反映教育問題的文藝作品。
比如我就很愛看一部日本漫畫《GTO》(《麻辣教師》)。這部漫畫裏日本教育簡直像個全身長滿了膿瘡的怪物,結果需要一個流氓混混來拯救。
孫教授之所以會迷戀日本教育,甚至不惜用自己的想象力將之扭曲成理想中的樣子,實際上就是內心深處的自卑感作祟。
日本教育有值得我們借鑒的地方嗎?肯定有啊。人家能成為一個發達國家,教育方麵肯定是做對了很多事,才能在戰後維持了幾十年的高速增長。
但是借鑒要建立在‘內容真實’‘客觀評價’‘平等看待’的基礎上,不然你借鑒來的很有可能就是毒瘤。比如孫教授,明顯就把日本教育裏的軍國主義殘留,當成了寶貝。”
肖亞娟道:“那這樣,不是影響很壞嗎?”
張潮道:“影響最壞的,恐怕就是我們這幫被稱為‘小皇帝’‘垮掉的一代’的80後了。從小就要背負著全社會的罵名長大,好像我們長大了,中國就到了垮掉的時候。
現在是2007年,‘80後’裏一半的人都開始離開校園、踏入社會,還有工作了好幾年的,大家覺得80後特別糟糕嗎?
杞人憂天嘛!美國也有‘垮掉的一代’。這個詞既是一個文學術語,也是一個社會學術語。他們這一代比我們早,在上世紀60年代、70年代就出現了,‘嬉皮士運動’嘛,懂的都懂。
當時經曆過二戰的老美國人也覺得這一代人不行。但是經過幾十年,這些‘嬉皮士’不都成了社會的頂梁柱?我們今天喜歡追捧的很多美國社會精英——比爾·蓋茨、喬布斯,不都是‘垮掉的一代’?
所以我們也無需誇大《夏令營裏的較量》的影響。一代人走向什麽方向、走到什麽高度,兒童教育從來就不是決定性的力量,因為社會有強大的糾偏力量。
但是一個撒謊者跳出來自我標榜,甚至試圖帶歪方向,這就讓人覺得居心叵測了。”
肖亞娟繼續問道:“所以你是不是認為無論是‘素質教育的背叛者’,還是‘素質教育的投機者’,都是一種抹黑,或者汙蔑。”
張潮道:“我談談我對‘素質教育’的看法吧。孫雲霄教授十幾年來接受了無數訪談、寫了很多本書,本質都在談一件事——孩子‘該’成為什麽樣的人,或者孩子‘要’成為什麽樣的人。
他一直有一個預設的框框,孩子要能‘吃苦’,孩子要能‘創新’,孩子要懂‘感恩’,孩子要學會‘愛’……這種提要求的教育,盡管看起來很美好,但和‘應試教育’有什麽區別呢?
所以他才會把日本軍國主義教育那套當成寶啊。”
肖亞娟追問道:“那你認為素質教育應該是怎樣的呢?”
張潮對著鏡頭一字一頓地道:“我覺得,真要說‘素質教育’,那就是讓孩子‘能’成為什麽樣的人。就比如我被燕大、燕師大破格錄取,他們是認為我‘能’成為一個作家,或者說成為一個更好的作家。
那今天的張潮有沒有讓大家失望呢?
所以我既不是‘素質教育的叛徒’,也不是‘素質教育的投機者’,我就是‘素質教育’的一次實踐。這次實踐是成功,還是失敗,不是由你孫教授能判定的。”
張潮並沒有過多地解釋這些話的內涵,他並不想太深地介入到教育的爭議中去。這些話說深了,說不定又把什麽妖魔鬼怪給勾引出來了。
不過這也足以讓現場的記者,和電視機前的觀眾思考一會兒了。張潮不解釋,大家就隻好自己琢磨——偏偏有些話,那是越琢磨,聯想就越豐富。
肖亞娟識趣地問道:“那你還有沒有要對孫雲霄教授說的話?”
張潮沉思了一會兒,說道:“也不能說是隻對孫雲霄教授說的話吧,應該說是對很多像他一樣的知識分子說的話——從‘夏令營裏的日本小學生’,到‘能喝的馬桶水’,再到‘黃油紙包著的下水道零件’‘要洗七遍的盤子’……
我能理解你們在8、90年代剛看到發達國家時被摧毀了民族自信力,甚至個人的自尊心,這些近乎於‘謠言’的故事,宣泄的不僅是你們的自卑感,也是你們的恐慌。
所以你們也要理解我們這一代已經沒有了你們那一層時代的濾鏡,外國的月亮沒有那麽圓了。你們說我們是‘垮掉的一代’,其實真正垮掉的,是你們這些‘上一代’。
反正我們已經站起來了,至於你們要不要繼續跪著,我們管不著,也不想管。隻要你們別老想著拉我們一起跪就行。”
一番話說完,攝影棚裏、電視機前,都是久久的沉默。
張衛國歎了口氣道:“這孩子,這孩子……”也不知道怎麽評價自己的兒子了。有震驚,有欣慰,也有一絲惘然。
而同樣在看電視的,當然還有遠在燕京的孫雲霄,他可是時刻關注著張潮的回應。
在他看來,隻要張潮回應了,他就勝利了,那麽被罵成“漢奸”他都能接受——觀念之爭嘛,誰先罵人誰低級。到時候自己再罵兩句回去,新聞效應不就有了?
他現在已經在考慮是罵回去,還是裝著“大度”,表示不和張潮這個小年輕計較了。
最多自己到時候罵不過張潮,但是目的也達到了。這幾年來下來,罵得過張潮的有幾個?多自己一個不多。不丟人!
有些事情要做成,不在於口舌之爭是不是贏了,而在於這件事有沒有關注度、有沒有曝光量。
隻要大家把目光聚焦到自己身上,那麽總能從中篩選出願意相信自己,願意掏錢買單的對象!
這是他十幾年來混跡教育圈、媒體界,得出的寶貴經驗。粉絲、擁躉不在多,而在精,要是能變成結晶就更好了!
可是張潮接下來的一句話,讓他如墮冰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