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9章 我們上學的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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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是開學的第一天。
早上5點半,天才蒙蒙亮。樹林裏子還不時傳來夜梟的嗚咽聲;草葉上露珠才剛滑到葉尖,堪堪懸住;就連村裏的大公雞也識趣地趴在窩裏,等待氣溫再暖和一些。
什雷村的三年級小學生韋恩澤已經穿好了棉衣、背上了書包,牽著自己剛上二年級的妹妹,準備出發了。
老師說今天上課前要舉行開學儀式,他想早點到,這樣就可以幫老師打掃一下教室,說不定還能爭取到當升旗手的機會。
剛走到村口,就看到村長和一個脖子上掛著大大的相機的年輕人站在那裏,似乎早就在等待他們的到來。
村長領著年輕人向他們介紹道:“這是李兆叔叔,也是個作家,今天他會跟著你們一起上學。”
韋恩澤聽到“作家”眼睛亮了起來,仔細打量眼前的年輕人。他留著長發、戴著黑框眼鏡,臉色也白皙得多,一點也不像那個人。
韋恩澤有些失望。他有些想那個愛講故事、能騎豬的哥哥了。
李兆蹲下身來,溫和地對韋恩澤道:“是張潮讓我來的哦!”
聽到是張潮讓他來的,韋恩澤高興起來,但又有些疑惑地問道:“要一直跟到學校嗎?”
李兆點點頭。韋恩澤道:“那你跟上了,路上不好走,你要注意哦!”
李兆瀟灑地一甩長發,道:“我也是大山裏走出來的,還怕這點路?”
說完這句話半個小時後,他就後悔了。大山和大山也是不一樣的——如果說他小時候的大山是一道坎接著一道坎,綿延到大地的盡頭;那什雷村周邊的大山,就是一重崖迭著一重崖,將大地斬裂成無數碎片。
沿著霧氣彌漫的山間土路走了幾裏之後,道路就變得艱難起來。
先是要沿著陡峭、滿是碎石的斜坡下到水邊,稍不留神,踩錯了地方,就可能“一步到位”。李兆學著孩子那樣,半斜著身子,不時用手撐一下地麵,才順利地到達了溝底。
韋恩澤看了看眼前的河水,回頭對妹妹和李兆說道:“漲水了,這裏過不去了。”接著就領著兩人往上遊走。
沿岸沒有路,有時是布滿鵝卵石的淺灘,有時是大塊礁石連綿堆砌的險崖。礁石上布滿青苔,滑溜得很,所幸有前人在這裏拉了一條鐵鎖,雖然已經鏽跡斑斑,但卻最低限度地保證了往來者的安全。
整整走了20分鍾,才來到上遊一處水勢平緩的河段。這裏的河中央,有人用大塊的青石壘起了一道斷斷續續的橋梁,凹凸不平的表麵堪堪露出水麵一掌高低。
韋恩澤牽著妹妹,像兩頭靈巧的小鹿一樣,蹦蹦跳跳地就過河了。李兆雖然是大人,身高腿長,半步就能跨過兩塊石頭,但是卻戰戰兢兢、慢了兄妹倆好一會兒才過了河。
貴州大山陰冷的早晨,李兆出了一腦門汗。他問兄妹倆道:“你們平時每天都是這樣上學的嗎?”
韋恩澤點點頭,沒有多說,隻是一個勁兒地往前走,一邊走一邊說道:“繞路了,要遲到了,當不成升旗手了。”
李兆隻好快步跟上。
等到他手腳並用、氣喘籲籲地跟著兄妹又爬上了一道梁,眼前的路真正讓他犯了難——
一條窄窄的,隻容一人通過的土石路綿延到大山深處,路的一邊是高聳的山壁,另一邊是萬丈深淵。向下望去,是奔騰洶湧的江水,和白森森如牙齒的嶙峋怪石。
沒有護欄,甚至連一棵小樹都沒有,隻有在朝陽下,顯得油光光的青草在路邊向他致意。
李兆有些懊惱自己怎麽就被文聯領導派了這麽一個任務;自己也是鬼迷心竅,聽說是和張潮有關的,就一口答應下來。現在騎虎難下了!
韋恩澤沒有注意到身後的年輕人的糾結、猶豫,像往常一樣和妹妹一前一後踏上了這條懸崖小路,隻不過變成了他走後麵,妹妹走前麵。
兩人一個穿著藍色的棉衣,一個穿著紅色的棉衣,像兩支短短的彩筆,沿著小路,慢慢將這座山攔腰裁開。
這時候太陽已經升得很高了,陽光正灑在兄妹倆身上,為他們塗上了一層金色的粉末,顯得那麽渺小,又那麽神聖。
光線驅散了霧氣,李兆忽然看清楚了——周遭的大山,都有這樣一條細線一樣的懸空之路延伸出來,有些上麵空空蕩蕩,有些上麵也有移動著的顏色。
而這些細線的終點,是大山環繞著的一塊凹地,比其他地方略微平整一些,上麵零星地點綴著幾座破舊的房子,此外便是層層迭迭的田地。
李兆心有所感,忽然明白了張潮讓他帶著單反相機跟著什雷村的小學生上學的目的,馬上擰下鏡頭蓋,對準眼前的畫麵,按下了快門……
……
“大家看,這就是什雷村的孩子上學的道路。”張潮指著大屏幕上,李兆拍下的那張危險而又迷人的照片。
李兆不是專業攝影師,隻是一個初出茅廬、愛好攝影的年輕作家,因此照片的構圖、色彩並不算出眾,但是畫麵本身的震撼力,已經深深打動了在場所有的記者。
這是一個規模盛大的新書發布會現場,由春風社、21世紀社和花城社聯袂舉辦,發布的正是張潮在什雷村創作的,史無前例,可以“一書三版”的。
地點是在福海市區最現代化的影院影廳裏,主創張潮坐在大銀幕前一排單人沙發的最中間,旁邊是3個出版社的主編與編輯。
上個月在什雷村的村委會,十多家出版社“廝殺”過後,最後留下的就是這三家。
其中春風社拿到的是完整版,書名是《逐星者》。
21世紀社拿到的是童話故事版,書名是《放逐流星的孩子》。
花城社拿到的是少年冒險版,書名是《少年·流星》。
張潮這次連書名都沒有幹預,讓出版社自己定去。他的全部精力,都放在了眼前正在發布的照片上。
來發布會的記者們,一開始注意全放在張潮這次奇特的創作方式上——他怎麽能在一部的篇幅內,容納進題材、風格截然不同的兩部“衍生品”。
這種創作手法簡直聞所未聞、見所未見,絕對是開了創作的先河。
但是張潮偏偏沒有回答這個大家最關心的問題,而是在巨大的銀幕上放映起了一張張什雷村孩子上學之路的照片,一共有10張,最後頂定格在“紅藍彩筆”點綴於山間、無數條小路匯進山凹間的小學這幅畫麵。
記者們“嗡嗡”地討論了一下,才安靜下來,繼續聽張潮往下說。
張潮道:“大家知道,過年前,我卷入一場意想不到的紛爭當中。一位‘青少年兒童教育專家’攜著他的愛女,與我有一番口舌。
這次紛爭的起點,是那位‘青少年兒童教育專家’很喜歡誇日本的孩子多能吃苦、多能走路。而我恰巧在貴州的什雷村住了兩個多月,我知道那裏的孩子上學要經曆多少艱難險阻。”
張潮一邊說著一邊指了指照片道:“什雷村的孩子每天要走1個半小時到2個小時才能到就讀的小學,所以他們每天早上最晚6點就要出發;晚上6點甚至7點才能到家。
——哦,多說一句,照片裏的孩子叫韋恩澤,就是他刺激我創作了今天大家看到的這部很特殊的作品——能參加夏令營的都是城裏的孩子,甚至可以說家境都很好。
他們當然可以代表一部分的中國青少年,但遠遠不是全部。中國還有很多少年、很多兒童,每天要背著重重的書包、走很遠的山路,甚至是冒著生命危險去學習。
這已經是21世紀了,相信在上世紀90年代、80年代,這種情況更加普遍。請問這些少年兒童,是‘小皇帝’嗎?是‘垮掉的一代’嗎?他們是不能吃苦,還是驕奢淫逸?
在那位‘專家’筆下‘無所不能’的日本小學生,哪一個能像照片裏的韋恩澤一樣,每天花2個小時,下懸崖、趟大河、走絕壁,為的就是能在學校裏學得改變命運的那些知識?”
一連串的問題,讓整個放映廳的人都沉默下來,大家看著大銀幕上的照片,眼裏露出了深思的神色。
張潮歎了口氣,繼續道:“我們是一個幅員遼闊、發展並不平衡的國家。‘青少年兒童教育’,不能隻盯著發達城市裏的一小撮孩子看。更多的孩子別說參加什麽夏令營了,每個不用上課的周末,都要幫著家裏幹農活。
那位‘青少年兒童教育專家’,眼裏為什麽隻有‘小皇帝’和‘小公主’,看不到數量更多、分布更廣泛、更需要幫助的孩子,是因為這些孩子買不起他的書,參加不了他太太的夏令營嗎?”
一番話說完,現場的記者已經敏感地知道,張潮口中的“青少年兒童教育專家”孫雲霄,可能要永遠地消失在大眾的視野裏了。
張潮沒有直接提他的名字,已經是最大的善意和克製了。
孫雲霄這個名字,今後再被提起來的時候,也一定是被釘在中國教育的恥辱柱上,讓人指著說:“看,這就是那個道貌岸然、鑽進錢眼裏的‘專家’!”
說完說不定還要啐一口。
這就是孫雲霄的女兒孫然在媒體上發出對張潮的指控後,張潮完全不回應的原因吧——沒必要和一個“死人”計較了……
張潮給了眾人一點思考的時間,然後接著道:“當然,我也要感謝這些‘青少年兒童教育專家’,沒有他的啟發,我也不會想到要做這件事。”
說罷,又示意台邊的工作人員切換到下一張圖片——這是一個網頁展示,頂部是一個大大的標題,樸實無華:我們上學的路。
往下,是剛剛張潮讓大家看到的那一係列照片,並且配上了張潮親自撰寫的文字:
「5公裏多的上學路,11歲的韋恩澤卻要走上2個小時。如果遇上壞天氣,可能要到中午,才能走到學校……」
張潮道:“什雷村隻是我去過的一個小山村,我相信在像雲貴高原這樣的大山裏,還有很多很多這樣的小村,也還有很多很多像韋恩澤這樣的孩子。
因為村子太小,他們隻能和其他幾個村子共用一所學校。運氣不好的話,學校離他們家很遠很遠,要走很久很久才能到,路上甚至會遇到各種危險。
這是任何習慣了城市生活的人無法想象的——去上學,竟然要冒這麽大的風險!
我很感謝什雷村,在我最疲憊、最彷徨、最迷茫的時候,給了我一個療養身心的靜謐天地。我原本想將這部書的一部分收入,為什雷村修一條可以通車的路。
但是和那位‘專家’鬥完嘴後,我突然意識到——要修的道路,不僅僅是村子和鎮子連通的那條;孩子與學校連通的那條路,也一樣重要。
所以,我決定要加修這麽一條路,讓韋恩澤們上課可以不用這麽危險。”
這時一個記者舉手提問道:“這條路要修,恐怕花的錢比村子通往鎮上的路還要多得多吧?又是上山,又是下河,連最基本的路基都沒有。
為什麽不幹脆在村子裏建一個希望小學呢?長遠考慮,這樣不是更能方便學生嗎?”
張潮笑道:“你說的沒錯,要真把這條路修出來,可能把我所有版稅都填進去還不夠,這需要國家的統一規劃和投入。但是在這之前,我能不能先做點安全措施呢?
比如在陡峭的下坡那裏,楔進長釘,拉個梯子;在河道那裏,建一座小橋,漲水的時候不會被淹;懸崖邊的小路,修一些欄杆……至少讓孩子們上學不用這麽危險。這些總還是做得到的。
至於希望小學——那裏的一個村子實在太小了,孩子也太少了,位置又這麽偏僻,你讓誰去那裏教書呢?其實再過幾年,去鎮上的道路修好了,孩子可能漸漸都去鎮上讀書了。
再說了,在那麽偏僻的地方修學校、招老師,一晃就是三年兩載過去了。而修這些安全措施,很快就能動工。我這個人目光短淺,做好眼前的事就行,太遠的我也想不到。”
一番話倒把記者的臉臊紅了。這時另一個記者提問道:“那上線這個網站是為了……?”
張潮答道:“我說了,像什雷村這樣的小村還有很多,像韋恩澤這樣的孩子也有很多。這個網站就是開放給所有人,可以把這些特殊的‘上學的路’拍下來,上傳到這個網站上,分享給所有人。
我們要讓所有人看到,這個國家很大,還有很多不為人知的角落和不為人知的艱辛。但是任何艱難險阻,都不能阻擋我們尋求知識的腳步。
我為什麽說‘日本的80後一代一定不如中國’?不是我從自己的成功,或者城市裏生活優越的年輕人那裏收獲的信心,而是從這些孩子身上收獲的信心。
我相信,在我童年踏著石板路和柏油路去上學的時候,一定有更多的同齡人踏著艱難得多的道路一樣去上學。我們腳踩的是一片大地,頭頂的是一片藍天。
這就是我做‘我們上學的路’這個網站的原因——更多人需要看見他們,他們也需要被更多人看見。”
記者又問道:“那你是要成立一個慈善基金會,為這些孩子修路嗎?”
張潮連忙擺擺手道:“當然不是,我說了,他們最需要的是先被更多人看見。至於說能為他們做什麽——我已經做了自己力所能及的那個部分,至於說其他看見的人會怎麽做,我管不到,也不會弄什麽慈善基金會去向誰要這個錢。”
……
發布會結束以後,“我們上學的路”網站正式上線,很快就引發了巨大的轟動和爭議!
「張潮,你為什麽要把祖國的瘡疤揭給外國人看!」竟然一度占據了網絡輿論的主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