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0章 小說是人生的解藥,也是毒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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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Wy do you and or¬her?”
    聽到張潮的問題,黎翊雲不再著急要離開,而是倚靠在包廂沙發上,久久不能言語。
    張潮並不著急,而是悠閑地喝了一口咖啡,對同樣坐在對麵的蘇珊道:“聽說你最近成了專欄作家了?”
    蘇珊合上筆記本,有些驕傲地道:“《波士頓先驅報》。我負責「海外藝術家」專欄,每期向讀者推薦一位美國本土以外的藝術家,包括文學、繪畫、音樂和一些當代藝術。”
    張潮笑嘻嘻地問道:“那我上了幾次了?”
    蘇珊時候豎起食指,認真道:“1次,就1次。”
    張潮故作不滿地道:“太少了。”
    蘇珊接著道:“1次,但是分成了part1、part2、part3,是係列報道。就在你的《大醫》拿到‘全美書評人協會最佳’以後。”
    張潮有些故作得意誇張的語氣道:“這還差不多。”
    蘇珊道:“主要是你和基蘭·德賽之間的得獎爭議太富有戲劇性了,主編讓我無論如何要加強報道。”
    張潮無奈地道:“我這算‘無妄之災’了。其實基蘭·德賽拿了布克獎就已經證明了她的優秀,多一個或者少一個‘全美書評人最佳’,其實對她來說並沒有什麽不同。”
    蘇珊撅撅嘴道:“但是她的同胞不這麽看……”說著忽然想到了什麽,連忙閉嘴,並且望向過道上的大衛·米勒。
    大衛·米勒也被她剛剛的言論嚇了一跳,連忙對她做出了一個剪刀手勢,意思是剛剛那段他會交代剪輯師剪掉。
    畢竟涉及到種族問題,語言裏的任何小瑕疵都會被放大,尤其是以團結和敏感著稱的印度裔。
    張潮實話實說道:“我確實不太欣賞移民作家過度關注‘文化衝突’‘種族歧視’‘夾縫生存’題材的做法,一部兩部寫寫沒什麽,但是一代人、兩代人、反複寫,就有點無趣了。
    我倒是能理解文學應該為弱勢和邊緣人群發聲,講述未被訴說的痛苦與掙紮……但這不是文學唯一的宿命。一個作家把自己的人格、經曆投射在創作中,可以疏解自己自己內心的憂鬱。
    從這個意義上講,一劑解藥……”
    說到這時,良久未語的黎翊雲忽然道:“……我的母親是小學老師,我父親是物理學教授,我從小到大讀的學校都是全燕京,也是全中國最好的。
    多麽完美的家庭,不是嗎?……”
    張潮立馬閉上了嘴,開始傾聽;蘇珊又打開了筆記本,開始記錄。
    黎翊雲看著包廂車窗外麵不斷劃過的深綠色的針葉林與碧藍的湖泊,與內華達州、猶他州的荒涼形成了鮮明的對比,仿佛身處兩個世界
    此時列車已經進入了科羅拉多州境內,沿著落基山脈不斷攀升,高聳入雲的山峰被白雪覆蓋,陽光在山脊上閃耀,如夢似幻。
    黎翊雲的聲音平靜到似乎在訴說別人的故事:“我父親雖然是大學教授,卻是我見過最相信宿命的人。他默默忍受母親幾十年如一日的暴力、失控和脆弱,告訴自己,也告訴我——‘這都是命’。
    你知道相信宿命的人會怎樣嗎?”黎翊雲忽然把問題拋給張潮。
    張潮凝神一想,回答道:“會顯得……執著,或者任勞任怨?”
    黎翊雲搖搖頭,露出一絲嘲諷的神色,似乎在說“原來你也有不知道的時候”,但很快這絲嘲諷又沉沒入她平靜如水的訴說裏:“相信宿命,或者用中國話說,‘認命’,會讓一個人平靜、勤勞、快樂,甚至有近乎於皈依某種宗教的神聖感。
    我父親在日複一日的自我催眠下,一步一步走向事業的高峰,成為了一流的教授。但是我,做不到。
    你覺得我用英文寫作是來美國以後才開始的嗎?”
    說到這裏,黎翊雲的神情終於有了動搖,變得苦澀而無奈:“其實我從高中就開始用英文寫日記。因為我母親看不懂,就不會犯神經質。
    我來到美國,是為了離開我那個‘完美的家庭’。離開我暴君般的母親,也離開我認命的父親。所以,我的主題永遠是‘逃離’‘出走’。
    我不想‘抵達’任何天堂,我知道這世界上沒有天堂。但這世界上總有離地獄更遠的地方。
    ¬and,還是mother,我可以告訴你,都有,都是。我母親的神經質讓整個家庭陷入了恐怖當中,而那片土地上的傳統則一次又一次庇佑和放大了這種恐怖。
    我父親的認命,是因為‘離婚不好看’‘家醜不可外揚’‘忍一時風平浪靜’‘一切為了孩子’……可笑嗎?就是這麽可笑。
    而作為女兒的我呢,任何反抗都是‘不孝’,都是‘白眼狼’,都是‘身在福中不知福’。從懂事開始,我一次又一次地說服自己……
    終於有一天,我發現我不是父親,我說服不了我自己。”
    張潮等幾人聞言,一時間都不知道該如何反應。尤其是黎翊雲在訴說的過程當中,第一次使用了中文——在講“家醜不可外揚”這些俗語的時候。
    不過尷尬沒有持續太久,黎翊雲自嘲地道:“你說的沒錯,用母語表達確實更加精確。——但我不會用中文創作的。”
    張潮微微笑道:“是不想你的母親看到?”
    黎翊雲沒有說話,算是默認了。
    張潮道:“中國有句老話,‘任何不幸裏都蘊藏著幸運,任何幸運裏也都蘊藏著不幸’……”
    還沒有說完,黎翊雲就忍不住道:“你是想說‘福兮禍所依,禍兮福所倚’吧?”忽然意識到自己又講了中文,連忙閉嘴了。
    張潮笑得更開心了,道:“是,是。你看,不用母語,確實表達不容易準確。出生在‘完美的家庭’,是外人眼裏的‘幸運’,但‘命運中所有的饋贈,早已暗中標注好了價格’……”
    黎翊雲忍不住道:“你到底想說什麽?想用茨威格來嘲笑我嗎?”
    張潮嚴肅起來,說道:“當然不是。今天至少有那麽幾句話,你是我的‘老師’,讓我窺見了不曾見過和理解的世界。比如你對‘認命者’的描述,就比我在大部分文學作品裏看到的更加生動和準確。
    我隻是在思考,我這麽幸運的人生,暗中又被標注了什麽價格,命運又會在什麽時刻向我索取這份報酬呢?”
    黎翊雲聞言,臉色倒是一鬆。自己也不知道為什麽會突然在張潮麵前說這麽說,她甚至有些後悔。雖然對作家來說,直麵自己的家庭是必修課,但黎翊雲在今天之前並沒有做好這個準備。
    到底是張潮的那句話觸動了自己呢?大概是那句“是一劑解藥”?
    張潮繼續說道:“……特殊的家庭經曆,成為你創作的泉源。所以無論是《不朽》還是《那與我何幹?》,都隻是你給自己開出的藥方。
    你覺得在當中將自己的恐怖經曆重現與放大,並將之泛化為中國人的一種普遍體驗,甚至是延續至今的普遍體驗,可以讓自己的內心得到寧靜,是嗎?”
    黎翊雲道:“……也許吧。但我並不認為這隻是我的個體經驗,某種程度上,我確實是在複現中國人的命運。這種命運,是從久遠的時空和傳統當中傳遞到當年,也傳遞到現在的。”
    張潮沒有著急反駁,而是好奇地問道:“你多久沒有回國了?”
    黎翊雲一時語塞,但片刻之後還是模糊地回答道:“很……很久了。”但緊接著道:“你是不是想說,我並不了解現在的中國,也不了解現在的中國人?
    確實,你和我最近見過的,以及印象裏的‘中國人’都不一樣。你不是我,也不是哈金,你有屬於自己的獨特人生。
    但這並不意味著我描寫的中國就不是‘中國’。它也是中國,是屬於一部分人,至少是我的‘中國’。……”
    張潮耐心地聽黎翊雲說完,才道:“我同意。我幾年前就和人聊過,曆史不是一塊打磨光滑、隻有一麵的大理石,而是由無數細碎側麵組成的水晶,任何記敘都有其價值,但也都隻能反應它的某個——至多某幾個側麵。
    寫是你的權利,誰也不能剝奪這種權利。”
    黎翊雲疑惑道:“那你的意思是……”
    張潮問道:“你來美國超過10年了,有沒有想到過寫一個‘美國故事’呢?或者至少是‘中國人的美國故事’?”
    黎翊雲沉默下來。
    張潮道:“文學史上,並不是沒有深耕一個題材的作家,但這些作家幾乎都不是用‘恨’與‘痛苦’來驅動自己持續做這件事。”
    黎翊雲臉色一滯,有些不服氣道:“你怎麽知道我隻會寫這些?”
    張潮這時候的臉色變得冷峻,有些玩味地道:“因為美國人隻愛看這些。”
    這時不僅黎翊雲,就連蘇珊,和過道上的大衛·米勒的臉色都變了,張潮這句話似乎一下就戳破了東西,讓一些潛規則被赤裸裸地揭露了出來。
    張潮道:“作為異國作家,你在美國讀者和書評人麵前的第一次亮相,就是一個‘反叛者’‘逃離者’‘批判者’……這些標簽會牢牢釘在你的身上,很難取下。
    他們會鼓勵你創作更多‘抨擊體製’‘揭露真相’的,然後為你獻上讚美。但是一旦有一天你厭倦了,你說‘我要寫點別的東西’,那會怎麽樣呢?”
    黎翊雲臉色煞白,喃喃道:“詹姆斯不是這麽說的……”
    張潮好奇問道:“詹姆斯是誰?”
    黎翊雲道:“他……他是我的寫作導師。他告訴我,現在西方的作家太過於關注‘個人’,喪失了對‘集體的聲音’的描述能力。
    而這種能力,還存在於‘中國’和‘日本’這樣國度的作家當中。他讓我珍惜……”
    許蕊雅這時候補充道:“他說的應該是詹姆斯·麥弗遜,黑人作家,也是愛荷華寫作工坊的畢業生,是第一個拿到普利策獎的黑人。”
    張潮點點頭,道:“習慣是一種強大的力量——對作者和讀者同樣如是。當你的創作被狹窄地定義時,你可能會發現自己像一頭奶牛一樣,不斷反芻自己的痛苦,然後擠出他們想要的風味的牛奶……
    哦,對不起,這個比喻有些刻薄了。”
    黎翊雲搖搖頭,道:“感謝你的坦誠。或者你說的是對的……你的意思是,我也許就是無數個‘流亡美國的異議者’中的一個?”
    張潮沒有回答這個問題,隻是低頭喝了一口咖啡,然後對大衛·米勒道:“咖啡都喝兩天,我實在受不了。下一站買點茶葉吧?茶包也行。”
    大衛·米勒正聽兩人的對話入神,聞言匆忙用手比了個“OK”的手勢,表示知道了。
    張潮這才轉頭對黎翊雲道:“是不是不是由我來決定的,而是你自己。我知道有些作家,像你前麵提到的某位,那是當成了終身奮鬥的事業,是支撐他創作的原動力,那無所謂。
    可是你呢?能用恨與痛苦,支撐自己往後幾十年的寫作嗎?”
    接著又道:“你厭惡規訓,逃離‘籠子’,但規訓在任何社會和文化當中都是存在的。就像美國的文壇,讓來到這裏的作家,一次又一次地重複那些陳舊的故事……”
    黎翊雲良久不語,忽然道:“我更希望聽到你對我的技術性的評價。——據我所知,你是一個技巧型的家。我想聽聽你的意見。”
    張潮這時候露出了真誠的笑容,稍微組織了一下語言,才說道:“我覺得你總是太著急地將筆下的人物扔到毀滅性的災難當中,試圖通過將他們的人生簡單的毀滅來展現時代的殘酷。
    但是並不是生活的簡寫版,當你為一個人物注入了靈魂以後,那他自有其行動的邏輯和與命運的互動,不應該每個人都是被簡單地毀滅掉。
    這樣會讓我這樣的讀者懷疑你並不關心如何呈現一個生動的故事和一些真切的人性,而隻是將自己預設的意識粗暴地投喂給了讀者。
    這種閱讀感覺並不美好。它既沒有傳統扣人心弦的曲折變化,也沒有現代主義對人幽微內心的全麵展現。
    它更像是一副由孩童的塗鴉、少年的日記和成年人的囈語拚接起來的裝置藝術品,有一些精彩之處,但整體上形式大過了內容,過於飽滿和頻繁的象征使用,也讓我讀起來感到疲憊。”
    黎翊雲一笑,道:“所以其實我沒有他們誇得寫的那麽好,是嗎?”
    張潮道:“可能,也沒有我說的這麽不好。”
    黎翊雲沒有糾結這個問題,而是問道:“你說是人生的一劑解藥,你覺得它能真的能治好病嗎?”
    張潮想了想,道:“確實是人生不幸的解藥,但也是毒藥。什麽藥吃多了,都是毒。”
    黎翊雲忽然用中文說了一句:“‘是藥三分毒’,對嗎?”
    張潮笑道:“很準確。”
    黎翊雲笑了起來,不再是苦笑、(自)嘲笑,或者禮貌性的微笑,而是一種釋然的笑容,就像放下了一塊巨大的石頭。
    張潮也不再說話。今天和黎翊雲的對話,讓他感覺到疲憊無比又啟發頗多。
    最早開始看許蕊雅翻譯的這位燕大的“師姐”的作品時,他確實覺得又是個千篇一律的“流亡作家”。上一世他就不愛看這些作家的作品。
    但是具體和黎翊雲接觸下來,除了一開始有些辭鋒上的較量以外,後麵的討論並沒有想象的那麽不堪。黎翊雲甚至敞開了心扉,聊到了自己的家庭、自己的痛苦……
    這讓張潮忽然有了一種警惕——原來當家庭或者其他個人經曆帶給自己的痛苦無法排解,也無法說服自己與命運和解的時候,就會把這種痛苦歸咎於更大的人群。
    從“時代的悲劇”角度來解釋自己的不幸,算是一種……本能?
    黎翊雲這樣的作家,從個體角度上衡量,與街邊的小酒館裏喝的醉醺醺以後抱怨社會不公、世風日下的失意中年男人並沒有不同。
    但是作家那種敏感而驕傲的內心,會把這些情緒異化為獨一無二的感受,並且說服自己接受這種獨一無二。
    憤怒是激發創作的動力,但也是毀滅創作的業火。
    張潮從黎翊雲身上,似乎看到了重生前的自己……
    正想著,列車長長的汽笛聲提醒乘客,新的一站到了——這汽笛聲是模擬出來的,頗有蒸汽機車時代的味道。
    這一站是科羅拉多州的首府丹佛,也是黎翊雲這趟旅程的終點。
    下車前,黎翊雲忽然回頭對張潮道:“今天……很愉快,謝謝你,也請原諒我開始的無禮。……嗯,再見,學弟。”最後兩個字,黎翊雲是用中文說的。
    張潮站在車廂門口,目送黎翊雲遠去。
    這時候許蕊雅和蘇珊也走到車廂門口,對張潮道:“這一站要停30分鍾。要不要去候車廳裏的超市逛逛?你不是說要買茶葉嗎?”
    張潮聞言大喜,一步跳到站台上,伸了個懶腰,道:“可算不用在車廂裏憋著了。走,去超市!”
    說著,帶頭向候車廳走去。大衛·米勒追了上來,把車票遞給了張潮,道:“等會要憑它重新進站!”
    不到3分鍾,張潮三人就站在了丹佛聯合車站的候車廳裏,這裏有小咖啡館和吧台,還有一個供乘客購物的小超市,規模隻比便利店略大點。
    張潮幾人在裏麵逛了一會兒,發現確實沒有中國茶葉賣,隻能無奈買了一盒立頓的茶包和一些小零食。
    正要結賬,蘇珊忽然指了指懸在收銀台上方的電視:“你們看……”
    張潮和許蕊雅抬頭看去,隻見正是張潮昨天在車廂門口冷冰冰地對與《美國印度人報》的記者丟下一句:“……我是用自己民族的母語寫作。”的畫麵。
    畫麵的色調明顯經過調製,張潮的臉色顯得陰森又嚴肅,語氣更是冷漠中不乏調侃。
    很快就轉到了主播畫麵,一個印度裔麵孔的主播正在聲嘶力竭地控訴:“張潮,就是個種族主義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