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7章 唐人街風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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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穿過寫著“中華街”三個字的彩色牌坊,就像是進入了一個異世界。明明在身後不遠處就可以看到高聳的世貿雙子塔,甚至能看到帝國大廈的一角,數不清的高樓組成了連綿起伏的山脈,圍住了小小的窪地「唐人街」。
    但隻要踏過牌坊構成的分界線,彌散的白色霧氣和鬧市喧囂,會先洗濯一遍眼睛和耳朵,等適應之後,一條隻存在想象當中的街道便鋪展在眼前。
    方盒子一樣的矮樓,偏偏伸出了雕花的鬥拱和飛簷;維多利亞建築的羅馬柱上蓋著中式的門笠;街麵是青石板鋪成的,馬車與汽車並駕齊驅,車輪碾在石板上嘎嘎作響。當然還有無處不在的白色煙霧,有從下水井裏飄上來的,有從住戶的窗戶飄出來的,有從街邊的包子鋪、飯館蒸騰向上的,有從藤蔓一樣纏繞在建築上的管道裏噴出來的……
    此刻再回頭,就會發現那些高樓大廈不再清晰,都化為了重重黑影,似乎是一個個巨人正用恐怖的目光注視著這片土地和這上麵的中國人。
    是的,中國人。這裏中國人的“含量”簡直超標!
    一百年來的中國人都摩肩接踵地擁擠在街道上。他瓜皮帽下長長細細的辮子在轉頭時甩到了她繡金的旗袍上,引來嫌棄的一瞥;她紅色的高跟鞋踩濺的髒水打濕了他的綁腿和草鞋,他卻唯唯諾諾讓到一邊,口稱“對不起,太太”;他穿著明顯太大的西裝、抱著公文包,撞到了迎麵而來的跨欄背心老頭,說了一聲“sorry”,卻惹得老頭大罵“撒女內”;他小心翼翼提起自己的喇叭褲,生怕褲腳被人踩到;她穿著白色的確良襯衫,兩條粗大的辮子垂在肩頭;他拄著文明棍,留著仁丹胡;她的牛仔短褲快包不住屁股了,露出的肚臍上穿著金屬環;他穿著蹩腳的牛仔褲和花T桖,戴著漏指的霹靂舞手套……
    幹淨得有些過分的顧峰在這裏並不起眼。他看了一眼手表,倒計時還有27分鍾。他需要在這27分鍾內,找到林榮生——或者說,林小海。上一次失敗的經曆讓他意識到,不能用普通人的思維去揣測林小海的想法,結婚對他來說並不是一件快樂的事。或者說他在身為“林小海”的時光裏,也並沒有太多快樂的時光。
    顧峰在屏幕前翻閱計算機截取出來的林小海的記憶概略,發現一截似真似幻的唐人街畫麵有著異常強烈的情緒反應。這是林小海的精神世界裏父親“林榮生”人格的記憶片段,複合了林小海父親對自己初來美國生活的描述,林小海自己查閱到的唐人街曆史和照片,以及他觀看過的不同影視劇裏的唐人街影像。
    但問題是,這個“林榮生”的人格是沒有麵孔的;或者準確點說,沒有固定的麵孔。“林榮生”隨著作為兒子的林小海對這個父親的需求不同,不斷展現迥然而異的模樣。顧峰需要在倒計時結束前,找到這個記憶片段裏的“林榮生”,並且決定是否將相關片段作為“美好回憶”永久固定下來。
    顧峰穿過人潮洶湧的主幹道,轉進了後街。這裏的景象又截然不同,甚至天色都變成了祥和的黃昏,隻有不多的人在各自忙碌自己的事情。
    一個矮壯的男人叼著煙,懷裏抱著一箱剛剛送來的魚獲,濺出來的腥水打濕了大半條皮兜;
    一個瘦長的男人斜倚著掛著「唐山雜貨」招牌的大門,攤開一張報紙,專心致誌地閱讀著;
    一個男孩推開房門,從縫隙裏探出半個腦袋,看門口的一個白人老頭吹奏薩克斯;
    街道盡頭是中國傳統祠堂模樣的建築,正在舉行葬禮,門口飄滿了白色的挽聯,擺滿了豔麗的花圈;
    ……
    顧峰注意到另有一個10歲左右的男孩坐在水泥大象滑滑梯上,呆呆地望著橘黃色的天空。
    男孩看上去很眼熟,顧峰走到滑滑梯附近,決定觀察一下男孩。男孩卻很快注意到了他。
    “我認識你。”10歲的男孩說,“你在我的婚禮上出現過,就在昨天。”
    這種場景可不多見。按理說自己已經處於對方的視覺死角,不會被男孩——或者說,林小海看到。而這個“林小海”應該根本不認識自己。
    更何況這段記憶是屬於“林榮生”這個人格的,就不應該有“林小海”的存在。
    即使一切都能用“精神分裂”或者“多重人格”來解釋,那在顧峰被人“注意”到的時候,這個記憶片段應該要開始崩潰了。
    顧峰並沒有看到眼前的景象像被加熱的油畫一樣融化並流淌下來。
    “教科書和老師上課時都沒有提到過啊……”顧峰不喜歡這種秩序脫離掌控的感覺,但他並沒有著急主動脫離這個片段。因為每次進入,都會損壞存儲這一片段的海馬體細胞,導致下一次能停留的時間大幅度縮短。
    顧峰問:“你在等誰?”
    10歲的林小海說:“等我爸爸。他快要下班了?”一邊說著,一邊指向了前方。顧峰順著林小海手指的方向看去,那是一棟掛著「黃氏東亞成衣製作有限公司」招牌的兩層小樓。小樓的頂上支著一根很粗的煙囪,正在往天空源源不斷地噴灑白色的水蒸氣,染白了大半片的天空,與橘色的霞光交織在一起,像蒙上了一層輕柔的紗幕。
    ……】
    敲出這段文字的張潮,正坐在紐約曼哈頓唐人街的一間叫做「四川菜館」的小飯館裏。他的桌子上擺著一份簡餐,炒飯、宮爆雞丁、芥蘭和一碗雞湯,味道不過不失。
    張潮並沒有把餐吃完,而是剩了一點,這樣也有理由不讓服務員收桌,可以在這裏多坐一會兒。
    看著窗外湧動的人流,自然不是像他剛剛所寫那樣匯聚了“一百年來的中國人”,而是各色各樣的都有——既有一眼看來就知道是唐人街“土生土長”的“原住民”,衣服、發型仿佛還停留在90年代初期;也有探頭探腦的遊客,普遍都是年輕人;當然也有來獵奇的外國人,見到什麽都一副大驚小怪的樣子。
    張潮想趁著在美國的這段時間,把當中關於唐人街的片段給完成了。
    因為「唐人街」對早年來美的福海人來講,幾乎就是最重要的落腳地。無論是向往它,還是恐懼它,或者是鄙視它,都不能抹殺它在華人移民史上特殊地位和文化象征。
    它是“城中之城”,它是“國中之國”,是“法外之地”,就連美國政府,曾經都不得不讓渡了一部分的權力讓唐人街形成了某種自治傳統。
    這裏的建築普遍比周邊矮上一截、舊上很多,甚至可以在這裏找到中國江南園林唯一的小公園,假山、曲水、亭台、樓閣、遊廊,一應俱全。
    對中國人,尤其是福海人來說,在這裏不必會英語,也能自在地生活。
    它是大部分華人移民夢想的啟航地,也是所有偏見的複合體。
    它像是一根又一根的釘子,一路從舊金山釘到了紐約。美國政府一次又一次想要通過或剛或柔的方式,“摧毀”這處華人的文化地標,但是它就像指甲或者頭發一樣,無論你剪除多少次,它還是會原原本本地長出來。
    隻不過現在已經是2007年了,「唐人街」已經大大失去了當年風采,越來越像是一個刻意保留陳舊樣貌的景區。
    張潮從餐館的窗戶望出去,還能看到「大家樂」「福海婚姻介紹」「正宗北京烤鴨」「金門餅宴」「大成和金行」……
    招牌鱗次櫛比地掛在各家店麵的門口,大多已經開始褪色,灰撲撲的,顯得無精打采。
    一百年來的風流堂皇,似乎在此刻隨著這些招牌一起褪色。「唐人街」最終也抵不過時間的侵蝕,變成一塊黯淡模糊的硬幣,再精美的圖案,也漸漸被磨平。
    唐人街也許就像由一位在美國出生的華人設想,由白人建築師建造,看上去就像舞台布景裏的中國,或許其實並不存在呢?
    張潮陷入了某種困惑裏。
    “小兄弟,來旅遊啊。”一個聲音在張潮身邊響起。張潮抬頭一看,是這家「四川菜館」的老板,一個白頭白發的老頭。剛剛還看他在店裏招呼客人,現在一看,隻剩下張潮自己一個了。
    一動筆就忘了時間,張潮一看竟然都3點了。
    張潮有些不好意思地點點頭,道:“是啊。”然後合上了筆記本,“你們要打烊休息?那我走吧。”他準備換個地方寫。
    老頭連忙攔住張潮道:“不急。這些你不吃了吧?”接著手一招,店裏的服務員就麻利地過來把張潮麵前的碗碟給收走了,又給他擦了桌子。
    老頭笑嘻嘻地問道:“你是作家吧?”
    被“識破”身份張潮有些囧,不過還是如實回答道:“是。”不知道這老頭是不是看了電視,畢竟自己最近在美國似乎還挺“出名”地。
    老頭一拍大腿,高興地道:“我一看就知道。你們作家就喜歡這樣!”接著又指揮服務員給他們兩個各上了一杯茶。
    張潮此刻也不想著了,而是饒有興趣地問道:“一看就知道?作家喜歡怎樣?”看樣子老頭不是通過看電視認識自己的,那就有的聊了。
    老頭道:“你看你,穿得寒寒酸酸,神情高高傲傲,打字劈劈啪啪……時不時望向窗外,眼神飄飄搖搖,好似鬼佬抽加料香煙過了頭……
    一看就是作家啦!對唔住,我不是貶低你。主要你們作家來這裏都是這樣子,不信你看——”說罷一指牆上。
    張潮:“……”順著老頭指的方向,正看到一麵牆上掛著不少老板與不同人的合影,從黑白到彩色都有。隻不過黑白照片裏的老頭是個小夥子,往往手執一柄大鐵勺;到了彩色照片裏,就成了半老頭了。
    而眼前的老板,顯然已經是耄耋之年,鐵勺揮不動了,隻能在堂前招呼客人。
    其中有不少中國人的麵孔似曾相似。最終張潮目光落在其中最大一張照片上,定睛仔細一瞧,有點不確定地問道:“這是……張愛玲?”
    老頭得意起來,起身站到照片旁邊,說道:“這是1971年,張愛玲女士來這裏用餐,很滿意我做的上海菜,特地與我合影。”
    張潮納悶道:“上海菜?這裏不是四川菜館嗎?”
    老頭回到座位上,對張潮道:“飯館要生存嘛,自然是什麽菜時興就做什麽菜。我廣東人,1953去香港,1960年來紐約,一開始學粵菜,後來又做上海菜,再後來做福建菜,這幾年做川菜……
    但是不管做什麽菜,這裏的街坊都認我「鄺榮榮」的招牌。他們點菜也不用菜單,個個都知道我什麽菜拿手。”
    張潮道:“鄺老板還真是……經驗豐富。為什麽特地招呼我?”
    鄺老板一愣:“你不是特地找來的?”
    張潮一頭霧水,道:“特地找來?沒有啊,我就是逛到這裏,覺得餓了,看到您的飯店裝修不錯,就進來了。沒有人介紹。”
    鄺老板顯然撓了撓頭,道:“從張愛玲小姐以後,也不知是她宣傳有功,還是其他什麽原因,這幾十年不時有作家來我這裏用餐。
    有時候他們就會找我聊天,有時候又會在這裏寫作。所以你一開始打字,我就認出你是個作家!隻不過這些年已經很少了。”
    張潮這才恍然大悟,笑著道:“那就是緣分了。”
    鄺老板瞥了一眼張潮的筆記本,問道:“怎麽樣,唐人街給你的印象如何?”
    張潮想了一下,決定實話實說,道:“聞名不如見麵。”
    鄺老板“哈哈”笑了兩聲,然後道:“後生仔,你來晚了,唐人街已經不是當年的樣子了。如果你再晚幾年,可能連今天這樣的景象都見不到。”
    張潮問道:“是中國人都不來這裏落腳了嗎?”
    鄺老板點頭道:“是啊。以往我們中國人來美國,隻能做最低等的工作,大家為了生存,都會先在唐人街過渡。有些人不久以後就會離開這裏;有些人,像我,就永遠留在這裏。
    現在不同了,來美國的都好有錢,或者是留學生,他們去的是矽穀、是好萊塢、是MIT,他們哪裏還會來這裏?來也做遊客,就像逛動物園一樣。”說到最後,甚至有些忿忿不平起來。
    張潮有些惘然,似乎被眼前的老人說得抓不住自己的那根線了。
    不過鄺老板很快又露出了招牌式的笑容,對張潮道:“但是,「唐人街」始終是華人的驕傲,我覺得這裏有一種魂魄永不消散。
    我希望有我們中國的作家將它記錄下來,這樣即使「唐人街」有一天消失了,後人也不會忘記這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