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2章 「網絡文學」的“大禮議”事件(第一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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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誒,今年的「茅盾文學新人獎」初選名單你們看了嗎?”
    “你說讀者可以投票、可以推薦哪個?”
    “是啊是啊,你參加了嗎?”
    “沒意思,張潮都不參評。總不能讓我給小四投票吧?”
    “這個消息早過時了,你看看這個……”
    “嗯?《異時空·中華再起》,中華楊?《飄渺之旅》,蕭潛?《搜神記》,樹下野狐?這都什麽和什麽呀?沒聽過過……”
    “網絡啊,你沒看過?”
    “網絡?我就看過一本《第一次親密的接觸》,‘輕舞飛揚’‘痞子蔡’……哦,最近還有一部叫做《明朝那些事》,我在天涯上看的。”
    “不是一回事。”
    “這些……好看嗎?”
    “好看呀!不過我推薦你看這本——《曆史的塵埃》,作者知秋,神作!”
    “是嗎?我看看。不對啊,這本書我看過!”
    “嗯?”
    “我讀高中的時候,在學校旁邊的租書店裏租過。不過它不是「黃易」寫的嗎?書皮是黑色的……”
    ……
    在「茅盾文學新人獎」宣布將在傳統的、散文、詩歌等體裁外,把「網絡文學」也納入評選範圍以後,就在不同的讀者群體當中引發了巨大的爭議。
    大部分人對「網絡文學」的認知還停留在2000年初,當時痞子蔡的《第一次親密接觸》確實引發了廣泛的關注;再到後來的李尋歡、慕容雪村、邢育森、江南……
    他們雖然以網絡為載體進行寫作,但是無論是內容還是風格都更靠近傳統文學,並且最終的歸宿也是走實體出版。
    至於2002年以後開始逐漸出現並日趨成熟的、以超長篇連載為主要形式、以網絡付費閱讀為主要商業手段的「網絡」,反而淡出了主流文壇和實體書讀者的視野。
    這也導致了在長達十年的時間裏,「網絡文學」處於“失語”狀態。
    而直到「作家富豪排行榜」一次又一次被網絡作家“霸榜”,最後甚至不得不單列出一個「網絡作家富豪排行榜」之後,主流文壇才意識到這個曾經看不上的“邊鄙之地”,已經成長為一個龐然巨物了。
    張潮的“新意見”,也並非一帆風順,遭到的反對是他加入組委會以來最激烈的。
    但是在張潮的堅持下,這個獎項依舊被設立了,初選名單中除了痞子蔡、中華楊、知秋、李尋歡、今何在等人外,還有很多耳熟能詳、在網絡文學曆史上留下濃墨重彩的ID——
    寫出《誅仙》的蕭鼎,《天行健》的燕壘生,《天鵬縱橫》的流浪蛤蟆,《新宋》的阿越,《仙路煙塵》的管平潮,《步步驚心》的桐華,《朱雀記》的貓膩……
    當然還是有遺珠之憾。為了照顧老作家們以及考慮到社會影響,所選作品大多“正麵積極”,那些太容易震碎讀者三觀的網絡作家,如血紅等,就暫時不位列其中了。
    即使這樣,還是讓許多老作家難以接受。
    一位老作家後來悲憤地對記者說道:“起初他提議把年齡限製到30周歲,我沒有說話——因為我覺得要和莊重文獎(年齡限製為40周歲)做一個區分,無可厚非。
    後來他提議把初次發表作品的年限放寬到1999年,我沒有說話——因為以前沒有這樣的新人獎,算是一種補償吧。
    此後他又提議把引入讀者投票製度,所有作品都要經過「網絡」和「專家」雙重評選,我也沒有說話——反正我也不是組委會主席,手裏也隻有一票。
    最後他竟然提出把「網絡文學」納入評選範圍,我覺得我該說話了——但說什麽,都已經沒有用了……”
    當記者問到這位老作家為什麽“說什麽都沒有用”的時候,老作家支支吾吾了一會,最後還是歎了口氣道:“張潮給的實在太多了!”
    說完記者和他自己都嚇了一跳,老作家連忙找補道:“我的意思是,張潮給的數據太多了……我複述不來,你自己問他吧。
    總之,這是事關文學生死存亡的大事!你們一定要通過輿論的力量,讓張潮知難而退,讓組委會知錯能改!
    大禮不可廢,文學不可辱!看你們的了!”
    於是在外界越加強烈的好奇心的驅使下,張潮不得不代表作協開了一個新聞發布會,對近1個月來,「茅盾文學新人獎」引發的種種爭議進行回應。
    張潮本來還想以“我不是作協成員”推辭的,結果還是被王蒙、於華等人給推到了前台——誰讓他是始作俑者?
    不過這也正是作協所希望的,一個獎項不怕有爭議,就怕沒人知道!
    像「茅盾文學獎」從一開始就伴隨著爭議前行——第一屆獲獎作品中就有個別非常不能“服眾”,例如莫應豐的《將軍吟》,無論獲獎前還是獲獎後,都鮮少有人提及,在文學史上也沒有產生什麽影響。
    類似的情況還有第二屆的獲獎作品,張潔的《沉重的翅膀》。此外第二屆姚雪垠的《李自成》也被認為對當代文學缺乏啟示而被認為不應獲獎。
    「茅盾文學獎」爭議最大的時代,也是它最受關注的時代;後來大家發現每年的提名者,不是成名已久的老作家,就是各地作協的主席、副主席以後,爭議固然小了,但同時也失去了關注。
    爭議變小和關注變少,究竟哪一個先發生的,又究竟哪個是因、哪個是果,恐怕已經沒人說的清了——但結果擺在那裏。
    所以在張潮麵對記者的時候,第一個要回答的問題就是:“將「網絡文學」納入「茅盾文學新人獎」的評選範圍,是不是為了提高獎項知名度而製造的噱頭?”
    張潮習慣性地先彈了彈麥克風,然後才義正詞嚴地道:“當然不是噱頭,我就是一名網絡文學作家,我怎麽會拿自己的事業開玩笑呢!”
    台下眾記者:“……”這時候大家才想起來,張潮的早期作品好像確實是在網絡上的發表和連載,而且現在在起點也有一部“連載中”。
    這時候有人用全場都聽得到的聲音嘀咕道:“還有臉說,你都斷更多久了……”
    張潮臉不紅心不跳,隻當沒聽到,繼續解釋道:“將「網絡文學」納入評選範圍並獨立設項,隻是因為大家現在還認為它是一種‘非主流’的創作形式,所以需要區別對待。
    但我相信,未來的某一天,這種界限最終會消弭。一部文學作品到底是‘網絡連載’還是‘實體出版’,不會是人們評價的出發點。”
    記者興奮地追問道:“哦?你是認為「網絡文學」也會向傳統文學靠攏,「網絡文學作家」會用更加嚴謹、更加嚴肅的態度進行創作?”
    張潮詫異道:“當然不是……我的意思是,「網絡」最終會成為文學創作的主流載體,「網絡文學」也會是成為文學的基本盤。
    我說幾個基本數字吧——
    到2006年年底,網絡文學讀者總數已達4930萬,相當於三個BJ市常住人口總和。
    2007年,起點、17K、榕樹下、天涯論壇等網絡平台有超過日均3000部的創作規模,這個數字超過2006年全國國內紙質文學新作品出版物總和。
    當前網絡文學存續作品超過1740萬部,這個數字是《四庫全書》著錄典籍的38倍。
    我們網絡作家當然需要更嚴謹、更嚴肅的創作態度,但首先要承認這片‘衝積平原’的存在——因為其中可能正孕育著未來的《白鹿原》或《紅高粱》。”
    幾個大體量的數字一下就讓現場的記者有些懵。這時候大家才發現,和以往從不帶稿、天馬行空的風格不同,張潮這次麵前擺著幾張紙,張潮在報數據的時候是看著這些紙說的。
    網絡文學這些年的發展非常迅猛是大家都知道的事實,也有一些機構如社科院進行了調研,但是由於主流媒體並不重視,所以沒有匯總成一幅「網絡文學」的整體圖景。
    這就好像大家都在瞎子摸象的時候,張潮把蒙在各人眼睛上的黑布揭了下來。
    采訪過發牢騷的老作家的那位記者忽然明白為什麽張潮能說服作協裏的那些“老古董”了——當模糊的感覺被精確的數字替代時,真相對意識的刺激往往能超越日常蠅營狗苟的算計。
    但是仍然有記者不服氣,繼續質疑道:“有人說把「網絡文學」納入獎項評選是一場‘草根狂歡’,不管是創作者還是受眾,都在‘文學的邊緣跳舞’,你同意這種觀點嗎?”
    張潮道:“這是一種源於無知的偏見——隻要我不知道,那就是假的。我們一般說過去能上網的都是‘高知’和‘精英’,或者幹脆是‘有錢人’,那怎麽在網絡上寫、的,就是‘草根’了呢?
    這種邏輯不是很吊詭嗎?”
    問問題的記者啞然,不知該怎麽接話。
    張潮繼續道:“根據社科院最新調研和起點網的內部數據交叉比對以後顯示,網絡文學核心創作者中本科學曆占比61.2%,碩士及以上學曆者達17.4%,這個比例與傳統文學期刊作者群體基本持平。
    初選名單中,《新宋》的作者阿越係四川大學曆史學碩士;《竊明》的作者灰熊貓是留學法國的計算機工程師——這樣的創作陣容,還能被稱為‘草根狂歡’嗎?
    當然,說這些作者和讀者是‘草根’倒也沒錯——傳統觀念中,隻要沒有權力在手,不都是‘草民’嗎?說出「網絡文學」是‘草根狂歡’的人,不僅自己跪著,還希望別人也沒有膝蓋。”
    現場響起了一陣“嘶”的吸氣聲,記者們一開始還以為張潮一改風格,要用數據打天下了,但是現在熟悉的配方和味道又都回來了。
    要知道,提出「網絡文學」是“草根狂歡”不是什麽阿貓阿狗,而是上海社科院文研所的前段時間刊登在《上海文學》上的一係列學術專題文章中很有分量的一篇。
    張潮還是那樣,真不怕把人往死裏得罪。
    記者仍然不甘心,問道:“網絡文學的寫手們大多是‘半路出家’,雖說其中不乏有水平不錯的作品,但是創作水平良莠不齊一直是網絡文學的一大問題……”
    張潮不耐煩了,說道:“你的意思是現在走傳統路線的作家都是‘根正苗紅’咯?一落地叼著鋼筆,一輩子沒幹過別的行當,寫出來的作品都是一水的佳作?
    但凡有常識的都不會這麽認為吧?麻煩問這種問題的時候,先用腦子過濾一遍,不然我隻能認為今天現場來的記者都‘良莠不齊’了。”
    被張潮懟了一頓的記者滿臉通紅,隻能嘟囔著道:“這也是《上海文學》上說的嘛……”
    張潮隨口就接過來道:“所以不是所有用鉛字印在紙上的文章都是好的嘛,也是‘良莠不齊’!”
    但是這並不能讓所有人滿意,仍然有記者問道:“「網絡文學」誕生還不到10年,現在就給把‘茅盾文學獎’這樣的頭銜給它,是不是太著急了?
    可不可以再等幾年,等到「網絡文學」更成熟一些?比如……”
    張潮笑問道:“比如再過幾年?十年?還是二十年?”
    記者遲疑了一下,但還是點了點頭。
    張潮道:“多年前,茅盾先生在《月報》改革宣言中強調‘文學應映照時代眉目’。而今天這個眉目正被230萬網絡創作者勾勒。
    文學界不能總在事後追認吧?「茅盾文學新人獎」作為國家級獎項,有責任為中國文學的發展趨勢,建立前瞻性的價值錨點。
    1936年,「白話文運動」才過了不到17年,中國的白話文創作還處於探索階段的時候,上海的良友圖書公司就編選一部《中國新文學大係》,提前為白話文運動完成曆史歸檔。
    這部《中國新文學大係》的編者有胡適、茅盾、魯迅、朱自清、周作人……我們都沒有開始編書呢,隻是頒個獎而已,怎麽就‘太著急’了?
    堂堂作協,總不能連個民國的私營圖書公司的氣魄都不如吧?”
    記者們一邊用筆速記,一邊絞盡腦汁地想還能從什麽角度質疑張潮,最後終於憋出來一個:“如果「網絡文學」因為「茅盾文學獎」這個金字招牌而廣受關注,大家都去看網絡,勢必衝擊到實體閱讀。
    但我們知道,現在文學的中堅力量仍然在實體。你自己,也主要是一個實體書作家。你怎麽看待這種衝擊呢?”
    其他記者聞言都精神一振,心想這個角度比較新鮮——人的閱讀時間與讀物消費都是有限的,給了網絡文學的多了,那給實體文學的就少了,這肯定是一個此消彼長的過程。
    張潮總不能讓「茅盾文學新人獎」成了吃裏扒外獎吧?
    (晚點還有一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