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5章 把腦子放冰箱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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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今天去看了《唐探1900》,看到王寶強用河北口音唱出台山歌謠“喜鵲喜”的時候我都驚了,還有電影裏的好多細節……導演這和我找的是一套資料?)
    “絕唱!?”
    所有人都被張潮嚇了一跳,趙常田更是直接從椅子上站了起來,質問道:“你……你是說要停止舉辦「新理念作文大賽」嗎?”
    正常來說,“絕唱”指的是文學創作達到最高造詣、最高水平,例如魯迅評價《史記》為“史家之絕唱”,就是指《史記》記事、寫人達到了史書這個體例的最高水平。
    但是“絕唱”在當代也逐漸衍生出另一層意思——最後的演唱或者演出。例如山口百惠、三浦友和主演的愛情電影《ぜっしょう》(《絕唱》),結尾就是男主人公順吉抱著死去的戀人小雪,唱起了伐木歌。
    張潮寫在白板上的“絕唱”顯然是後一個意思。
    張潮和「潮汐文化」與《新芽》雜誌社合作舉辦「新理念作文大賽」才2年,大賽也剛剛重回巔峰,要是這就停辦,那都不能稱為抽象,簡直是……行為藝術。
    要知道今年大賽光讚助就上百萬,加上各種媒體曝光和雜誌銷量增長的收益,無論對《新芽》還是《青春派》都是一份難以割舍的效益。
    在眾人緊張、狐疑甚至有些憤怒的目光注視下,張潮先“哈”了一聲才道:“怎麽都這麽緊張?‘絕唱’又不等於停辦。
    我的意思是比賽要換一種形式了!”
    大家聞言這才鬆了一口氣,趙常田也重新坐回了座位,不過目光仍然緊緊盯著張潮,等著張潮進一步的解釋。
    張潮此時反而站了起來,踱步到會議室的窗戶邊,看著巨鹿路上來來往往的車輛與行人,忽然問道:“大家都覺得大賽的規模會這麽不斷擴大下去嗎?”
    趙常田、胡偉時、李啟剛,還有一眾編輯麵麵相覷,最後還是一個年輕的編輯說了一句實話:“其實,想要每年都維持幾十萬份的投稿數量,是很難的……”
    張潮沒有接話,而是用眼神鼓勵年輕編輯繼續說下去。
    年輕編輯看所有人的目光都轉移到了自己身上,頓時有些緊張,還是李啟剛溫言鼓勵道:“小許,你繼續說,說錯了也不用怕。”
    這位年輕編輯就是許敏霞,本身就是1999年第一屆大賽一等獎得主,後來去了複大中文係,去年進入《新芽》雜誌社做編輯。
    許敏霞迅速整理了一下思路,然後道:“我去年開始在檔案室翻閱了一些咱們大賽過去的資料。第六屆……也就是2004年那一屆,是曆屆當中投稿數量最多的一屆……”
    許敏霞一邊說著,一邊看了一眼張潮——2004年那一屆,既是「新理念作文大賽」的頂峰,也是被張潮三篇文章踢下頂峰的時刻。
    張潮臉色毫無變化,許敏霞才繼續說道:“稿件數量是42萬份,參賽人數是6萬多人。但是在歸檔的資料當中,我注意到幾個跡象——
    首先是參賽人數和稿件之間的比例一屆比一屆懸殊,到了第六屆,每7份稿件才對應1個參賽者。這意味著……意味著……”
    趙常田道:“意味著什麽,你大膽說。”
    許敏霞這才道:“這意味著參賽者整體來說越來越投機了。一稿多投,就像在賭局上多押幾個點數一樣,就是寄希望於其中一注能押中。
    第二,多次參賽的人數也越來越多。雖然沒有統計初賽選手的參賽次數,但是複賽選手當中,有將近四分之一至少參加過一次比賽。
    按照常理推斷,初賽選手多次參賽的比例也應該接近這個數字。這意味著「新理念作文大賽」逐漸被一些‘熟手’壟斷了,這些‘熟手’多少確實是自己會寫,多少是‘人造’的,我們無從辨別。”
    說到這裏,張潮突然插話補充道:“去年那一屆,我的高中母校就組織過集體改稿,不過被認出來了,最後我做主全部剔除掉了。”
    這件事編輯部的人基本都知道,不過張潮又提起來,當時他的那股狠勁兒還是讓人記憶猶新。
    許敏霞等張潮說完,才接著道:“第三,就是參賽選手的地域……越來越集中在大城市和經濟發達地區。到了第六屆的時候,進入複賽的選手地域分布完全不能體現「全國新理念作文大賽」中的‘全國’兩個字。
    也就是說,「新理念作文大賽」實際上越來越被視為一個區域性比賽。全國學生的參賽熱情隻會越來越低,最終變成……變成……”
    張潮“噗嗤”一聲笑出來,替許敏霞道:“變成‘江浙滬大賽’!”
    李啟剛莫名地老臉一熱,其實比賽結果的區域性集中他也有所察覺,但又沒有什麽辦法解決,隻能任由其發生,不過他仍然爭辯了一句道:“其實……安徽、廣東、東北的獲獎者也有不少。哦,還有福建。”
    張潮樂了,打趣道:“那就不是‘江浙滬大賽’,而是‘胡煥庸線大賽’。”
    李啟剛聞言像泄了氣的皮球一樣癟了下去。
    張潮對許敏霞道:“你繼續說,說說如果我沒有在2004年出現,「新理念作文大賽」會朝什麽方向發展?”
    許敏霞臉蛋都紅了起來,不過還是鼓足勇氣道:“我認為……參賽人數會慢慢減少,規格也會慢慢降低。過去大賽的規模和規格,都是維係在‘大學特招’上的。
    但是從比賽結果的區域性集中來看,‘大學特招’即使沒有你的出現,可能也會在一兩年內取消,教育部門不可能放著這麽大一個漏洞不去彌補。
    實際上2005年開始,部委就出台了一係列規範學生賽事的文件,‘作文比賽’畢竟缺乏一個客觀的標準,肯定不會再成為進入大學的‘捷徑’……”
    許敏霞說到這裏,臉越來越紅,甚至眼角都開始濕潤了。作為第一屆大賽的一等獎得主,她是大賽體製最直接的受益者,自然是心懷感激的。
    如今卻要從理性的角度否定大賽,無疑衝擊到了她的內心。
    不過話已至此,也不由得她停下來了,許敏霞一狠心,說出了最後的結論:“沒有張潮,「新理念作文大賽」也不可能維持前麵幾屆的規格,規模與影響力也會越來越小,參賽者都是一些‘熟練工’,而不是真正的愛好者。
    慢慢地,它會成為和‘葉聖陶杯’‘語文報杯’一樣的學生作文大賽,而不是會是作家的搖籃。”
    許敏霞的這些話,仿佛張潮3年前那3篇文章那遲來的回響,打在每一個《新芽》編輯的臉上,火辣辣的疼。
    如果說張潮2004年踩著《新芽》與「新理念作文大賽」橫空出世,是憑借銳利的辭鋒從外部劃開了大賽的膿包;那許敏霞就是用數字和事實,從內部揭示了大賽的腫瘤。
    當年的局勢崩塌得太快,以至於張潮與那三篇文章,甚至整個第六屆大賽,都成為了《新芽》雜誌社上上下下的一塊心病,沒有人願意主動提及,自然也不會有這麽深刻的反省。
    如今被許敏霞這個“自己人”指出來了,那不麵對也沒辦法了——但現在最艱難的時刻不是已經熬過去了麽……
    張潮道:“大家覺得,如果「新理念作文大賽」就這麽一屆接著一屆辦下去的話,會不會重蹈覆轍呢?剛剛也說了,咱們這一屆有選手一口氣投了20份稿子,33萬份稿件隻對應萬多選手……
    好像一切,都滑向了熟悉的軌道啊……”
    編輯會議室裏陷入了死一般的沉寂,就連最愛說話的李啟剛也沒了動靜。抽煙的抽煙,喝茶的喝茶,玩手指的玩手指……
    張潮心裏泛起了波瀾,其實在2023年,他就輔導過自己的學生參賽——那一屆的「新理念作文大賽」,從事後的報道來看,初賽稿件還不到萬份。
    張潮等了很久,胡偉時才慢條斯理地道:“一項比賽隻要辦久了,一定會產生這樣那樣的問題。有問題不怕,我們解決就是了……
    比如以後我們規定一個參賽者最多隻能投1篇……2篇稿子吧;還有,參與複賽的選手,我們每個省按照比例來,這樣就能確保更廣泛的參與性……
    總之我們會有很多辦法,總不至於真的要‘絕唱’。”
    張潮聞言沒有說話,而是歎了一口氣。胡偉時說的就是幾句病急亂投醫的廢話,頭痛醫頭腳痛醫腳,稍微一考慮就漏洞百出。
    趙常田看張潮不回應,這才有些著急,對他說道:“你這‘絕唱’的心意已經定了?”
    張潮搖搖頭,說道:“你們所有人都誤會了,所謂‘絕唱’,不是說我們宣布以後不辦大賽了,就可以把這一屆稱為‘絕唱’。
    ‘絕唱’是要有高度的,要讓人印象深刻、回味無窮,否則就是‘絕路’而已。”
    李啟剛問道:“那,那你說該怎麽辦?”
    張潮奇怪地看了他一眼,然後道:“「新理念作文大賽」說到底,是屬於《新芽》的比賽,我也好,《青春派》也好,都是協辦。
    如果大家覺得不要‘絕唱’,我又不能真把這個比賽怎麽樣了……”
    李啟剛臉色一變,張潮嘴上說不能把這個比賽怎麽樣,實際上他可太能了!要是張潮和《青春派》宣布退出「新理念作文大賽」的組織工作,恐怕大賽不絕唱也得絕唱了。
    到時候場麵恐怕更加難看。
    於是苦口婆心地對張潮道:“大賽能重新走到現在的規模,你花的心血也不少——總不能看它真的就這麽‘絕唱’了吧?
    而且你真覺得大賽以後可以停辦,那這一屆也得‘唱得響亮’才好吧?不然‘絕唱’變成‘啞炮’,恐怕所有人都很難接受。
    ——你一定有什麽辦法!”
    張潮點點頭,道:“我確實有一些想法……但是這一屆「新理念作文大賽」到底能不能成為‘絕唱’,其實得看大家,也看參賽的選手。
    我看今天的會就開到這裏吧,大家也累了。另外就是擴大複賽選手規模這事需要辛苦初賽評委們再落實一下,我去年說過,這會是一場party。
    既然是party,那人數少了可就不熱鬧了!”
    說罷,和眾編輯告了別,就轉身離開了《新芽》的編輯辦公室。
    李啟剛對其他編輯道:“你們先出去吧。”
    許敏霞等人聞言如遇大赦,忙不迭地就離開了會議室——自從張潮寫出“絕唱”兩個字以後,氣氛就變得無比凝重和壓抑,讓人一刻也不想多呆。
    等坐回了自己的工位上,剛剛發言最多的許敏霞才真正鬆了一口氣,連忙打開保溫杯,喝了好幾口水才把平複了急促的心跳。
    “你可真敢說!”一個聲音從身旁傳來,嚇了許敏霞一跳。
    待看清是要好的同時鍾娜,她才拍著胸口道:“能不能別這麽神出鬼沒的,嚇死我了。”
    鍾娜笑嘻嘻地道:“你還知道害怕啊?你剛剛說話的時候,沒看啟剛老師的臉嗎?要多難看有多難看。”
    許敏霞道:“當時光顧著看張潮了……”說到一半才發現自己說漏嘴了,連忙噤聲不再言語。
    鍾娜促狹地道:“人可小你好幾歲……誒,不過他是張潮,你這反應也正常。”
    許敏霞解釋道:“剛剛我說的話很多都和有關嘛……誰知道命運這麽神奇,當初是他把大賽踩到穀底,後來又是他把大賽推到高峰,現在他又要把大賽‘送上絕路’……他到底想幹什麽呢?”
    鍾娜聞言也陷入了沉思:“他到底想幹什麽什麽呢?”
    同樣的疑問,也發生留在會議室裏的趙常田、李啟剛、胡偉時等《新芽》雜誌老領導、主編、資深編輯之間,他們都琢磨不透,張潮突然要“絕唱”的意圖是什麽。
    但是眾人想了半天也沒有個結果,最後趙常田對眾人道:“你們知道嗎,自從和張潮開始合作以後,我逐漸就有個想法——當你看不懂他要幹什麽的時候,就暫時先把腦子放冰箱裏,跟著走就是了。
    張潮好像還沒有讓跟著他的吃過虧。”
    李啟剛急了,對趙常田道:“那怎麽能行?他把我們都帶進溝裏去怎麽辦?”
    趙常田忍不住翻了個白眼,然後對李啟剛道:“帶進溝裏?什麽溝比1999年以前,我們雜誌銷量隻有幾千份的那個溝更深?
    「新理念作文大賽」帶來的安逸日子過多了,大家都沒有重新出發的勇氣了嗎?他張潮再橫,還能把《新芽》給買下來不成?”
    李啟剛聞言一時無語,呆呆愣在那裏,就像一尊雕塑。
    而此刻的張潮,早已經把發生在《新芽》編輯部裏事情拋到腦後,獨自一人漫步在外灘,腳下就是滾滾而去的黃浦江水。
    他這段時間突然對「茅盾文學新人獎」和「新理念作文大賽」的工作這麽上心,是有原因的。
    由王震旭轉述石原慎太郎的那段話,確實讓他生出了一點“小小”的想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