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8章 成為自己的坐標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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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我看到黑板上那些熟悉的內容被一一擦去,心中不禁湧起一股莫名的情緒。比賽的規則,那是我們進入這個賽場的準則,它像一盞明燈,照亮我們前行的道路;往屆獲獎者的名單,那是榮耀的象征,是我們努力的目標;那些具有影響力的文章,更是我們學習的榜樣。
可如今,這一切都歸於空白。這空白,仿佛是一片未知的領域,等待著我們去探索。它讓我明白,所有的規則、榮耀和過去的成績,都隻是過去的束縛。」
“這……”趙常田盯著手上的複賽稿件,無言以對,內心更是五味雜陳。這種文字如果以“學生作文”來衡量,無疑是不錯,甚至優秀的。
從引題到破題,再到陳述中心論點,一切都四平八穩、規規矩矩,放在高考的考場上,說不定能拿個不低的分數——
但這是「新理念作文大賽」,這是走出了韓涵、小四、張越然、蔣峰的「新理念作文大賽」!即使是2005年跌入穀底的那一屆比賽,來參加複賽的選手也幾乎不會出現這種平庸的文字。
難道真讓張潮說中了?當狂熱褪去以後,那些學生當中真正的寫作高手們一定會敏銳地發現,與其與幾十萬人爭奪少得可憐的複賽名額,不如把才情用在給文學期刊投稿,甚至是網絡平台連載上。
「新理念作文大賽」一年一賽,高峰期要打入複賽幾乎到了“千裏挑一”的地步。第六屆以前靠的是一流大學特招錄取的餌釣著大家;上一屆又是因為張潮以自己的聲譽和《青春派》的影響力親身入局吸引眾人。
幾年比賽下來,出挑的“學生作家”們已經被“涸澤而漁”了,剩下還被“熟練工”卷飛了一大部分,現在坐在複賽場地中的,大部分都能力平庸也就可以理解了。
趙常田耐住性子,給這篇稿子打了個中不溜的分數,繼續翻開了後麵的稿件——
「黑板上曾經寫滿的內容,代表著我們生活中的“有”。我們擁有規則,擁有榮耀,擁有知識。但當這些都被擦去,變成空白時,我意識到,人生也許需要做減法。我們總是追求擁有更多,卻忽略了擁有的越多,負擔就越重。……」
這篇稍好一些,至少在思辨性上,比之前強了一點。不過“給人生做減法”這種觀點,又有些過於心靈雞湯了——這些年不少勵誌書籍都在宣揚這個。
趙常田再次抬起頭來,環顧了一下四周,發現大部分評委都眉頭緊鎖,完全沒有去年這時候歡聲笑語、討論豆腐腦該甜還是該鹹的輕鬆氛圍。
上一屆的評委會主席阿萊說出“既然是‘天下第一賽’,那能得一等獎的,不就是‘大魁天下’了?”時那種勃勃生機、萬物競發的境界,猶在眼前。
短短一年之後,這裏竟至於一變而成為「新理念作文大賽」的葬身之地了麽?
趙委員……長田顧問,此刻已經滿心沮喪。他站起身來,走向窗邊,望向樓下的比賽場地。那裏已經人群散盡,卻還亮著燈。
在黑板前麵,一道身影正手執粉筆,不緊不慢、一筆一劃地在上麵寫著什麽。三塊黑板中最左邊的一塊已經寫滿了,中間那塊也寫了小半。
這時候背後忽然傳來聲音:“你們來看看這份,寫得不錯啊!”
趙常田聞言立刻轉過身去,是閻連科。他手裏拿著一份稿件,不客氣地嚷嚷著:“總算見到一份寫得不錯的了!”
趙常田湊過去,等了好一會兒,稿件才傳到他的手裏,翻開就看到一段清越的敘述——
「母親木匣裏有封沒寫完的信,藍墨水在“見字如晤”後斷成空白。她說是寫信給十六歲下鄉時走散的閨蜜,不知地址便不續寫。
如今我明白,有些話本就不該落筆成字。就像此刻黑板上的空白,多像舊式信箋的抬頭——往屆範文是已寄出的掛號信,而我們該寫的,是永遠留在郵筒裏的那封未名信。」
隻看了這個開頭,趙常田就安下心來。
這段文字與去年的優秀作文相比,雖然從立意的深度和敘述的質感上,還有一定差距,但是已經有了“文學”的味道,而不僅僅是一篇“學生作文”了。
今年的《新理念作文大賽優秀作品選》有幾篇這樣的文章,倒也不算太寒磣。隻是想複製當年《杯中窺人》“一文驚天下”的奇跡,恐怕是不可能了。
回到自己的座位上,趙常田又沉靜地翻閱起分配給自己的稿件來,又看過幾篇平庸之作後,終於也讓他看到了一篇不錯的文字,是遊記——
「敦煌藏經洞的麻紙殘卷上,抄經人擱筆處總留著參差的空白。斯坦因說那是戰亂中斷的文明,我卻看到唐人的從容——他們相信文字會像胡楊種子,飄落在後世某片心靈的綠洲。
正如法華經變畫中飛天斷裂的飄帶,正因殘缺才讓千年後的我們得以補上自己的想象。我眼前空白的黑板,就是莫高窟北區那些從未啟封的洞窟,我們不是要填滿它,而是用筆尖輕輕叩響門環。」
趙常田高興極了。如果從文理的角度來看,這一篇比閻連科剛剛展示的那一篇更加優秀。閻連科那篇還局限於個人的小小體驗,而這一篇,有著一種“大散文”的韻味,把個體感悟和曆史思考打通了!
他興奮地給這篇文章打了一個高分。
後麵的閱卷過程,由於大家的心態都調整過來了,所以也能接受這屆參賽者的普遍平庸和偶爾閃光。而這一屆最大的驚喜,則來自一個寫繁體字的選手——自然是香港學生。
「砵蘭街騎樓的霓虹缺了“麻雀”的“雀”字,阿伯照樣摸著十三幺。我常蹲在美都餐室二樓,看對麵大廈外牆的招租紅紙——那些被風撕去的空白處,總有阿婆用白粉筆寫上“天官賜福”。張師奶的報攤永遠在《明報》副刊右下角留一處空位,說是給走失的貓登啟事,雖然十年來隻登過尋傘啟事。最妙是粵劇青衣唱到“煙花會謝,笙歌會停”時,總在“停”字拖出三拍空白,讓鑼鼓鈸的餘震填滿戲棚。原來這座城市最會玩填空遊戲,擦去的不是痕跡,而是給市井傳奇留道暗門。黑板上的空白多像油麻地避風塘的潮間帶,我們該學招潮蟹,在退潮的沙灘寫下轉瞬即逝的詩行。」
與大陸學生喜歡用精致的語言訴說那些“高大上”的文化議題不同,這位香港的同學用極其生活化的場景,就把“空白”這個意象呈現出來了。
這種文字具有豐盈的生命力和可以用手指觸摸的真實質感,讓閱卷的評委欣喜不已,立馬把它提交給了評委會主任王安億。
王安億身為新時代的“海派作家”,本身就善於在作品中用密集的生活化意象來呈現層次豐富的閱讀感受,對於這篇作品也異常喜愛。
所有一等獎作品都要經過評委會主任的再次打分,王安億也毫不猶豫地寫下了最高分。
同時她也舒了一口氣。《新芽》雜誌邀請她來當這一屆的評委會主任,她也是有心要把複大創意寫作碩士點的招牌打出去,自己就是最好的招生廣告。
隨著張潮的成功,這幾年各個大學的“作家班”(創意寫作)如雨後春筍般冒出來,大有僧少粥多之勢,競爭在所難免。
雖然這個專業尤其特殊性,每屆也就大貓小貓三兩隻,但能吸引誰來就是一個問題了——比如當年的張潮,別說一個頂倆了,頂八個就行。
燕大、燕師大至今還拿著他的光環在收編兵馬,不少地方上嶄露頭角的新人,都被這兩所學校吸納了。
之前王安億看著手裏流水般過去的稿子,內心其實挺愁的,和趙常田的感受差不多,都覺得今年自己恐怕掉坑裏了,現在又能看到幾篇佳作,總算是鬆了一口氣。
一抬頭,看到時鍾已經指向了10點鍾的位置。這是門也被敲響了,打開了,是張潮,拎著兩大袋的宵夜,身後還跟著來幫忙的雙學濤,同樣手裏兩袋宵夜。
王安億忙道:“大家都歇一歇,來吃宵夜了。”
眾評委都放下手中的筆和稿件,紛紛伸了一個懶腰。
王安億沒有著急去拿宵夜,而是笑眯眯地問道:“你寫完了?”
張潮道:“寫完了。好久不寫粉筆字了,乍一寫還挺累的,所以慢了點。”
王安億道:“等會我先下去看看?”
張潮露出燦爛的笑容道:“成啊,反正也沒什麽好保密的,本來也是要給大家看的。就是看了別笑話我就成,好久不寫這些小文章了。”
王安億走到窗前,像幾個小時前的趙常田一樣佇望樓下比賽場地裏三塊黑板,這時候已經可以隱約看到黑板被白色的小字填滿了。
出了一會兒神,王安億才道:“這就是你失望之處吧。”
張潮站在她的身邊,點點頭道:“是啊,這麽明顯的暗示,竟然一個學生也沒有看出來。其實我本來不用做這個‘遲到的參賽者’的。”
趙常田氣呼呼的聲音從背後傳來:“你當誰都像你一樣是‘孫猴子’,菩提祖師打了三下腦袋就知道怎麽回事嗎?”
張潮回頭看了他一眼,笑嘻嘻地道:“我覺得他們當中有人想到了,但是誰都不敢真的把稿件寫到黑板上去。”
王安憶輕輕用手摩挲著母親留下的鐲子——這是她改行寫作時母親贈給她的——她道:“當年母親對我說過,玉碎瓦全,不如瓦碎玉全。可現在的孩子,既不敢碎玉也不敢碎瓦。”
窗邊的談話也引起了其他評委的注意,閻連科捧著一碗豆花走了過來,含混不清地道:“想得到,不敢做,那比沒想到的還不如。
聰明而沒有勇氣,是成不了好作家的。”
王安億悠然道:“我們是不是對這些孩子期待太高了一些?說到底,他們也才十八九歲。想想看,我們十八九歲的時候在幹什麽……”
說到一半,忽然瞥到了張潮,見他一臉壞笑,連忙道:“你除外!——我們十八九歲的時候哪兒知道什麽是文學啊。”
張潮剛想裝個逼,被王安億一句話憋了回去,頓感五髒不通。
趙常田笑道:“別人這麽說可以,你這麽說,你媽媽可不答應。”
王安億的母親是茹誌娟,至今高中語文課本當中都有一篇她的《百合花》,風格清新、俊逸,是以女性視角敘寫革命戰爭的佼佼者。
王安億聞言一笑,道:“我十八九的時候還真沒有文學夢,那時候我剛考入文工團,在拉大提琴……”
閻連科喝完豆花了,接話道:“你還能拉大提琴,至少是個藝術活動,我是在家裏種地,麵朝黃土背朝天……”
話沒說完,身後又有一個聲音響了起來:“你那還是在家裏。我們可苦咯,從河北去了東北做插隊知青。那可是北大荒啊,冬天最冷的時候,去外麵上個廁所都要帶根棍子……”
幾人轉頭一看,是肖複興。他剛吃完油條豆漿,紅光滿麵。語文老師出身的他可以算是“全中國中小學生最熟悉的作家”——因為作品被選為閱讀題太頻繁了。
不過他最有名的,似乎是讀初三時寫了一篇叫《一幅畫像》的作文,被葉聖陶逐句精批細改過……
張潮看著這些聊得熱火朝天的前輩作家,心裏忽然明白他和今天許多年輕作家最大的不同——那就是生命力!
茹誌娟寫《百合花》時,未必料到女兒會扛起尋根文學的大旗;肖複興在北大荒凍土上敲冰取水時,也想不到自己會成為千萬中學生的閱讀題夢魘。
更不要說於華、默言、賈平娃……這些中國當代文學的中堅力量,幾乎沒有哪一個是從小立誌要當個作家的。
可他們偏偏在年輕時就寫出了比現在年輕作家更有朝氣、更有信念的文字。
“走,我們看看你的‘參賽文章’去!”這時候一個評委道。
張潮回過神來,發現大家基本都吃過宵夜了,一個個精神抖擻——不過顯然沒有馬上回到座位上的興趣,而是都走向了窗邊。
張潮燦爛一笑,道:“好!”
幾分鍾後,評委們和張潮都站在了黑板前。三塊黑板密密麻麻寫滿了字,第一句話就讓所有人凝神思索——
「當黑板歸於空白時,你們看見的是失去坐標的惶恐,而我看見的是三千年來中國文學最深的困境。」
評委們互相看了一眼,都感受到張潮文字裏那強大的壓迫力——
「《詩三百》的編纂者刪去九成歌謠,孔子稱“思無邪”,實則劃定了文明的河道;唐宋八大家革新文體,卻在後世成為新的枷鎖;新文化運動砸碎文言,可白話文的自由很快又陷入不同的窠臼。每一次打破規則的努力,最終都會凝結成新的規則,這不是文學的輪回,而是人性的怯懦——我們總在創造偶像,又跪倒在偶像腳下。
今天我擦去的不是比賽條例,而是一麵照出恐懼的鏡子。那些往屆獲獎作品本應是階梯,卻被你們當作了牢籠。當黑板空無一物時,真正的考題才浮現:在失去所有參照物後,你是否有勇氣成為自己的坐標係?」
「因為所有偉大的文學,本質上都是對傳統的“顛覆”。」
趙常田沒有看完文章,而是默默轉身,隻留下一個蒼白、瘦矍的背影——
張潮不是「新理念作文」“遲到的參賽者”,而是“送葬人”;這篇文章,當然也不是溫情脈脈的雞湯文,而是一篇檄文,也是一曲挽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