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二章 江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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烏盤江水奔騰不息,西起寧州,東至渭水。魏來和劉銜結一同站在烏盤江畔,不遠處的孩童們嬉戲玩耍,口中還唱著魏來小時候也曾聽過的童謠。
“烏盤江流域遼闊,是大燕境內最大的河流。”
“在燕篡周之前,周朝重人道而輕神道,除了為國戰死的英烈,很少冊封其他正神,各地的神祇多是民間供奉或自行修煉而成。”
“那時烏盤江雖大,神祇卻各不相同,沒有一位能一統整個烏盤水域的神祇。”
劉銜結望著波濤洶湧的江麵,目光深邃,喃喃自語道。魏來聽到這裏,轉頭看向老人:“所以您就是當年烏盤城百姓供奉的那位江神?”
老人沒有回答魏來的問題,他的眼神愈發恍惚,仿佛穿越回了百年前的歲月,那些場景在他眼前如流光般閃過。
那時,烏盤城還不叫烏盤城,而是烏盤鎮。大周戰亂不斷,各地軍閥割據,戰火紛飛。大量枉死或戰死的屍體來不及掩埋,都被扔進了烏盤江中,順流而下,來到了這裏。再往東去,大燕的烏盤江、齊國的大泉河、鬼戎的白頭川都將匯入渭水。
北境九國的說法並不準確,實際上北境有十一國。除了燕、齊、鬼戎、楚等九國,還有兩國,其中之一便是橫跨北境、支流眾多的渭水神國。渭水之主,也是北境鱗類之主,渭水之神,更是北境水域之神。
渭水龍王坐鎮,烏盤江中那些亡魂屍首根本不敢流入渭水,隻能堆積在烏盤江的尾部。亡魂屍骸堆積,這片山清水秀之地也被陰魂所挾持,常有水鬼作祟。
那時的我還是一隻年輕力壯的水牛,烏盤鎮裏喜歡我的小母牛從鎮東排到鎮西。但我不喜歡它們,我覺得它們的愛不夠純粹,更多的是**的衝動。相比之下,我更喜歡躺在草地上,看人們嬉戲、耕種,或者隻是單純地聊天。但這樣的日子並沒有持續太久,烏盤江中的水鬼越來越猖獗,以前的江神被水中的惡鬼扯爛了頭顱,失去了江神的鎮壓,水鬼們更加肆無忌憚,一到晚上,家家房門緊閉。
後來,來了一個和尚,鎮壓了水鬼。他離開的那天,百姓們都去送行,我也跟著去湊熱鬧。誰知那和尚在人群中一眼就看到了我,他改變了主意,沒有離開。他走到我麵前,說我很有慧根,要送我一場大造化。
和尚在江邊搭了一間茅屋,我就跟在他身邊。他每天都給我講一些莫名其妙的經文,我聽得頭大,但還是願意跟著他。因為他不把我當牛,而是把我當朋友,一個可以交流的朋友。
人應該比牛活得久。但和尚是個很奇怪的人,他老得很快,比我還快。不到兩年,初見時二十歲出頭的和尚,就變得和我現在一樣老。我是一頭牛,什麽也做不了,隻能每天盡量陪著他。烏盤江的水鬼還在鬧事,雖然隻是小打小鬧,但我每天還是要馱著和尚去江邊鎮壓水鬼。
漸漸地,和尚的身體越來越虛弱。有一天,我馱著他往回走時,他突然從我的背上摔了下來。我著急地想把他扶起來,可無論是牛蹄還是牛嘴,都比不上一雙手有用。我有些著急,想去鎮裏找人幫忙,和尚卻攔住了我。
他說,是時候給我那場造化了。我記得他隻是輕輕一點,我就與身前的這片江水氣機相連,隨後化作了人形。
魏來聽到這裏,臉色微微一變。
修入神道,無非幾種方法,要麽是朝廷冊封,要麽是百姓供奉,再或者就是如渭水龍王一般,以通天修為將一地氣運與自身相連。除此之外,還有兩種方法,一是醍醐灌頂,二是仙人結發。前者是佛教大聖的手段,後者是道門聖人的神通。顯然,劉銜結遇到的和尚用的是醍醐灌頂。
魏來猜到了劉銜結的身份,卻沒想到他還有這樣一段過往,他不禁追問道:“那後來呢?”
劉銜結臉色平靜地繼續說道:“後來啊……”
後來我就成了這處水域的江神,和尚臨死前讓我把他的肉身燒了。我照做了,在火堆熄滅後,取出了一顆石頭,和尚說那是他的舍利,讓我貼身帶著,一來可以救命,二來日後若遇到有緣人,可將舍利贈予對方,也算是為他留下了一點傳承。
可我哪知道什麽是有緣人?但吃人嘴軟,拿人手短,我就一直把那舍利帶在身上,好好做這烏盤江的江神。那些水鬼水妖在我手下都掀不起什麽風浪,烏盤鎮也成了方圓百裏內少有的淨土。許多百姓慕名而來,烏盤鎮的人口越來越多,逐漸發展成了烏盤城。
日子就這樣一天天過去,燕取代了周,我也做了幾十年的江神。我看著一代又一代的烏盤城人,從孩童變成父母,從父母變成老人,最後化為一抔黃土。
當你經曆了這些,你就會像我一樣,開始思考人活著的意義。在這紛繁複雜的世界走一遭,然後匆匆離去,似乎並沒有什麽意義。
這個問題一直困擾著我,直到有一天,一個女孩墜入了烏盤江。
說到這裏,劉銜結頓了頓,臉上露出了與他年齡極不相符的羞澀,微微泛紅,渾濁的眼眶裏也閃爍著光芒。魏來心想,那光芒,大概就是孫大仁看向呂硯兒時,眼中曾有的東西。哪怕曆經十年百年,哪怕頭頂霜雪,哪怕深埋黃土,隻要想起那個人,許多事情依然清晰如昨,曆久彌新。
後麵的故事多少有些俗套,無非是一個江神愛上了一個女孩,女孩不顧眾人反對嫁給了江神。這本該是故事的結局,卻偏偏發生了一些不該發生的事情。
也不知當時的皇帝是哪根筋搭錯了,突然派人開始清繳烏盤江中的神祇。我雖是江神,但並非前朝冊封,按理說,就算改朝換代,也不該管到我的頭上。但大燕朝廷卻不講這些規矩,不管是前朝還是新朝,不管是陰神還是陽神,隻要不是朝廷冊封的神祇,一律不問青紅皂白,全部鏟除。
我的神廟被拆,朝廷還張貼了禁令,不準百姓私自祭拜。好在我是陽神,不是那些隻靠香火續命的陰神,不至於斷了香火就丟了性命。但我也不得不暫時離開烏盤城,躲進烏盤江避避風頭。
臨走前,我向我的妻子說明了一切,坦白了我的身份。那時我們的孩子才十歲,我告訴她,如果我回不來,她可以另嫁他人。但我的妻子很倔強,根本不聽我的話,隻說就算死也要等我回來。當時情況緊急,我無法與她細說,隻能把那顆舍利交給她。
回到烏盤江後,那些負責圍剿我的朝廷軍隊突然全部撤退,我以為他們知難而退,此事就此作罷。在江中觀察了幾天後,確定他們不是假裝撤退,我才打算回家。可就在那時,我才發現自己中了圈套。
我回到烏盤江時,神魂就被一股力量鎖定了,隻是一開始我沒有察覺,等想要離開時才發現已經被困在烏盤江中。那力量不斷抽取著我身為烏盤江神的神力,把我當成了圈養的牛羊……
說到這裏,劉銜結的語調反倒平靜了許多,似乎與之前的種種相比,這段經曆更像是吃飯睡覺一樣平常。
我就這樣在烏盤江底呆了好幾年,不知道我的妻子和兒子過得怎麽樣。一開始我還想著反抗,後來沒了力氣,就一直處於半昏半醒的狀態。
這樣的情況持續了五年,按照那股力量吞噬的速度,大概再過兩三年,我就會徹底消失。有一天,昏睡在江底的我突然聽到了妻子的聲音,我恍惚中睜開眼,看見一個金色的東西懸浮在江麵。我下意識地伸出手,那東西就落在了我手中,是舍利,是和尚留給我的舍利。
說實話,看到那東西的一瞬間,我有些不安。但我還是握住了它。
然後,一道道影像從舍利中湧入我的腦海。
我的妻子一直帶著它,這五年來從未離身。
她喜歡在傍晚坐在我們的包子鋪門口,一坐就是一個時辰。
她會給饑寒交迫的親戚送去救命的錢,哪怕那個親戚以前對她不好,哪怕自己也不富裕。
她會在夜裏輾轉反側,念叨著我的名字咒罵,一會兒哭一會兒笑。
她從不在孩子麵前表現出這樣的異常,總是很堅定地告訴孩子,我說過會回來就一定會回來。但自己有空就會來到烏盤江邊,望著大江發呆。
最後,她還是累倒了。她躺在病床上,卻一直叮囑兒子,要把包子鋪開下去,因為我喜歡吃她做的包子,也因為我曾經說過,哪怕有一天我瞎了,老得走不動路了,隻要聞到我們家包子鋪的香味,爬也能爬回家。
她想讓我能找到回家的路。
說到這裏,劉銜結再次停下,轉頭看向魏來。
此時,他蹲坐在江邊的石碓上,嘴裏又叼著不知從哪裏找來的狗尾草。江水悠悠,波光粼粼,這些映照在他的側臉上,他麵帶微笑地說:“記得我給你講過的那個故事嗎?”
魏來一愣,隨即反應過來,點了點頭。
“其實我是騙你的。”劉銜結毫無歉意地說,“那舍利是在我妻子死後自己回到我身邊的,我沒有見到她最後一麵,自然也沒有機會聽她給我講任何故事。”
“所以我就自己給自己編了個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