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七十六章 抉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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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讓他好好睡一覺,明日應當就能蘇醒。”老人緩緩收回放在胡樂身上的手,看向眾人。
孫大仁等人趕忙點頭,生怕有所怠慢,隻有魏來站在房門口,臉色陰沉地盯著對方,一動不動。
“藥就按這方子上抓,城西的安承藥房在寧霄城開了足足六七十年,口碑和價格都很公道,各位要是不嫌麻煩,可以去那裏買。”老人遞來一張寫滿字的信紙,笑嗬嗬地說道。
孫大仁趕忙伸手接過,嘴裏不停應道:“好好好。”
老人這才提起手中的藥盒,站起身來,孫大仁等人見狀連忙讓開道路,老人的目光恰好這時穿過眾人讓開的縫隙,落在門口的魏來身上。他蒼老的臉上浮現出一抹笑意,邁步走了過去。
隨著他靠近,門口處少年看似平靜冷漠的神情隱約有了變化,卻又被少年強自壓抑住。
老人雙眼眯起,不知是老眼昏花沒看清,還是不願戳破少年的倔強。
他微微一笑:“咱們走走。”
少年身子一顫,眼中光芒閃爍,似有猶豫,似有觸動,但數息之後,還是沉默地點了點頭。
時近冬日。
夜風漸寒,細雨在夜風中突然飄落,滴落在魏來額頭,刺骨的寒意瞬間席卷他全身。
他側頭看向身旁的老人。
六年還是七年?
他已經很久沒見過老人了,老人還是那副模樣,身著儒衫,頭頂木簪,腰身微微佝僂,卻又努力挺直。像懸崖上的蒼鬆,任憑風雨,屹立不倒;又像打盹的獅子,眯著眼睛,衣袍下藏著威嚴。
老人察覺到魏來的目光,也轉頭看向他。
魏來一個激靈,下意識趕緊收回目光。
“觀山……葬在何處?”老人看在眼裏,並未點破,輕聲問道。
與你何幹。
這樣的回答差點脫口而出。但不知是想起徐玥的話,還是終究不忍心,魏來最後還是把這話咽了回去:“就葬在爹娘旁邊,青山綠水,風水不錯。”
“唔。”老人聞言點頭,夜風吹起他額前的白發,秋雨連綿,打在他老舊卻幹淨的衣衫上。老人臉上瞬間似乎有些落寞,但像少年試圖隱藏自己的心思一樣,老人也很快掩蓋了那一閃而過的神情。
在這一點上,這祖孫倆,出奇地相似。
“我聽說今天你去了徐府,蕭白鶴和寧陸遠也去了,三家,你選誰?”
“你覺得我該選誰?”魏來反問。
“蕭家掌控紫霄軍,實力最強,今天似乎通過紫雲宮和天闕界搭上了關係,看樣子蕭牧或者蕭蒙很有可能被收入天闕界成為門徒。作為北境第一神宗,天闕界和大楚關係密切,門徒眾多遍布天下,蕭白鶴要是能撐到兒子學成歸來,不管這場奪嫡之爭蕭家押寶是否正確,隻要能活下去,未來六十年,大燕諸多門閥,必有蕭家的位置。”
“至於徐家。徐玥這孩子也算因禍得福,能被歸元宮孟懸壺看中,將來成就八門大聖幾乎是板上釘釘的事。她對你動了真情,這麽多年,沒少讓她爹旁敲側擊從我這裏打聽你的消息。隻是歸元宮所行之道和佛門有些相似,講究忘情斷塵,追求無我真我的境界。我出身儒門,不擅長此道,不敢隨意評價。不過你要是選了徐家,將來徐玥能突破此道還好,要是突破不了,歸元宮要行斬斷凡塵之法,你就是第一個被針對的。”
聽到這裏,魏來心頭一驚,之前他聽徐陷陣和徐玥都提到過這所謂的了斷紅塵,卻從未想過這法門如此嚴苛殘酷。
“至於寧家……”江浣水不給魏來消化這番話的時間,繼續不緊不慢地說道:“寧陸遠是個老好人,說是武夫出身,卻更像儒家君子。當然,是偽君子的那種君子。可惜寧陸遠的七個兒子都沒繼承他老爹安身立命的本事,六個大兒子從小就在行伍中與士卒同吃同住,在軍中威望很高,論戰力,青霄軍遠超紫赤二霄。但唯獨他那個小兒子,寧川……我看不透。”
魏來眉頭一挑,聽到這話不由得多看了身旁老人一眼,顯然雖然心中對老人不滿,但對他的眼力還是很信服的。能讓老人看不透的人,足以讓魏來感到驚訝。
“可你還是沒告訴我,我該選誰。”魏來壓下心中的驚訝,沉聲問道。
雨還在下,連綿不斷。
江浣水搖頭:“當年你娘要嫁給你爹時,我就跟她說過,我這徒弟,什麽都好,就是性子直,認死理。你嫁給他,運氣好,你們這輩子磕磕絆絆,你能管住他的皮,卻管不住他的根。運氣不好,他這性子總有一天會惹出大禍,到時……”
“可你娘的性子,你應該很清楚,她喜歡問,但從不聽別人說。這一點,你和她很像,所以我想,你問的時候心裏應該已經有答案了,我說不說,都不重要。”
魏來沉默片刻,決定避開這個話題,抬頭看向遠方的黑暗說道:“我聽說,寧霄城也要開始修建烏盤龍王廟了,對嗎?”
“冊封他為昭月正神的旨意已經下達近半年了,既然是統領寧州的神祇,寧霄城自然要有他的神廟。”老人平靜地說道。
提到烏盤龍王時,魏來從老人的語氣中聽不到絲毫情緒波動,那種近乎毫無波瀾的平靜,那種近乎陳述的語氣,讓少年心中壓抑的情緒在這一刻有了決堤的趨勢。魏來頭低下,雙手緊握,聲音壓低,牙關咬緊:“因為朝廷要,所以,它就會按時修建,對嗎?”
老人看了一眼眼中怒火燃燒的少年,問道:“你是在為你爹娘憤怒,還是在為即將滅亡的寧州憤怒?”
“這有區別嗎?”魏來皺眉反問。
“當然有。”
“我是個失敗的父親,也是個失敗的州牧。”
“作為外孫或者寧州百姓,你都有足夠的理由恨我。”
老人不緊不慢地說道,剛才停下的腳步再次邁開,緩緩向前。魏來眉頭在眉心擰成高高的褶皺,但猶豫一陣後還是跟上了老人的步伐。
“但作為人,你得知道自己存在的意義。”
“就像劍客要知道自己為何執劍,士兵要明白自己為何而戰,不管那樣的理由高尚還是低俗,總歸要有個理由,這樣你才能前進,否則你隻是一具四處遊蕩的行屍走肉。”
“為什麽你們都喜歡跟我講這些大道理?”魏來的眉頭皺得更緊了。
老人微笑著轉頭看向身旁的少年:“大概是因為除此之外,我們這輩子沒什麽別的能留給你了。”
“你好像忘了,就是你這些大道理害死了我爹,害死了我娘,也害死了呂觀山。”魏來停下腳步,突然抬頭直視眼前的老人,聲音瞬間變大,眼中燃起熊熊烈火,仿佛要把眼前的老者燒成灰燼:“當他們用生命去踐行你教給他們的道理時,你在哪裏!?”
老人在少年的質問下,愣在了原地。
不知是一時不知如何回答少年的質問,還是單純驚訝於少年突然激動的態度。
少年盯著沉默的老人,那一刻老人在夜風中飄動的衣角,揚起的白發,都讓他顯得如此單薄和孤獨。這似乎觸動或者刺痛了少年,他眼中的火焰熄滅了。
他的聲音再次壓低:“你說得對,我要弄明白我為什麽憤怒,我也會想清楚到底是誰害死了他們。”
“我會踐行我的道,也會為他們報仇。”
“但這是我的事,和州牧大人無關。”
說完,魏來躬身,一隻手伸向一旁,不知不覺間兩人已經走到祖屋門口,魏來此舉顯然是在逐客。
老人微微一愣,但沒有像別人想象中那樣猶豫或落寞,他看了魏來一眼,然後向魏來拱拱手,便邁步走出祖屋。
魏來站在屋內,看著老人遠去的背影,神色陰沉。卻不知那遠去的老者,低著頭,迎著夜風細雨,顫顫巍巍地走著,嘴角忽然浮現出一抹笑容,喃喃自語:“長大了……”
徐府。
徐玥坐在房門前,抬頭看著院子。
夜風更冷,落下的秋雨漸漸有了顏色,那是淡淡的白,純淨的白。
坐在輪椅上的少女在這時有些恍惚,她突然意識到,這似乎是寧州今年的第一場雪。
它來得很及時,也很應景。
“你說,明天那家夥真會帶著聘禮來徐府嗎?”一個粗獷的聲音突然在少女身旁響起。
徐玥側頭看了那人一眼,又轉頭看向院子。
她搖頭:“人是會變的,何況經曆了那麽多事,現在的他想要什麽,是怎樣的人我都不知道,自然給不了答案。”
“難道孟懸壺教給你的春秋推演之法都沒用嗎?”身旁的人又問。
“我沒對他用這法子。”徐玥再次搖頭,然後抬頭側頭看了身旁之人一眼:“我的斬塵之法還沒修成,在此之前,我還是個人。人活在世上終歸要有些意外和不可預測,我不想這麽早就知道所有事情的答案。”
身旁之人聽了這話,頓時沉默。他神情落寞,落寞深處隱約帶著愧疚。
“蕭家本就出身紫雲宮,而紫雲宮的掌教前些日子把五皇子收為弟子,這麽看蕭家的立場早就定了。加上最近關於蕭家與天闕界搭上關係的傳聞,要是他想自保,蕭家無疑是最好的選擇。”
“寧陸遠為人城府很深,在奪嫡之爭上的態度至今讓人摸不透,但我用春秋千機之法推測,寧家倒向太子的幾率有七成以上,要是他還有為爹娘報仇的心思,那寧家是不錯的選擇。”
“至於我們徐家,早就置身事外,這場奪嫡之爭的勝負對我們來說意義不大,再過幾年我斬塵之法大成,徐家或許能全部搬離寧州,他要是不想參與這場紛爭,徐家也可以是個去處。但要是我斬塵之法出了問題,他就會首先被寫在歸元宮的斬塵錄上……這風險他願不願意冒,我不清楚。”
徐玥這番話說得不緊不慢,身旁之人聽完,眉頭微皺:“似乎你所有的推測裏,都沒有關於你的因素。”
徐玥笑著回答:“因為我希望他的所有考慮裏沒有我,不然他遲早會因此付出代價。”
那人自然明白徐玥的言外之意,他的聲音也低沉了幾分:“我或許真不該把你送到歸元宮……”
徐玥愣了愣,然後嘴角露出苦笑。
她再次轉頭看了身旁之人一眼:“在你眼裏我不過是家族興衰的籌碼。”
“從蕭蒙到歸元宮,你什麽時候問過我的感受。”
那人聞言臉色一變,急切地想說什麽:“玥兒,我……”
可話剛開頭,就被徐玥打斷:“爹……你知道修煉斬塵之法最大的好處是什麽嗎?”
“我能看透一切,任何虛偽的謊言在我眼裏都無所遁形。”
“我不想再在他身上用春秋千機之法,因為我在爹身上用過,我知道哪怕現在的爹,也依然在暗自為當初把我送去歸元宮,讓徐家能免受如今這奪嫡之爭的風波而慶幸。”
徐陷陣的臉色變得有些難看,被人揭穿心中的想法感覺並不好,尤其是揭穿的人還是自己的親生女兒。
他盯著眼前的少女,盯著她平靜說出這番話的側臉,莫名覺得眼前的女孩有些陌生,有些可怕。
但少女對此毫無察覺,她隻是看著院子外越下越大的雪,喃喃自語。
“寧州的冬天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