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八十一章 非我良人
字數:7362 加入書籤
啪啦。
爐火熊熊,柴木劈啪作響。窗外雪花紛飛,桌上茶水溫熱。
身著白衣的中年人看著男孩映著火光的瞳孔,微微一笑,為他倒上一杯茶。
“你在想什麽?”男子問道。
“雪何時會停。”
“昨天的水煮魚是鹽放多了,還是火候過了。”
“我能否活過十六歲。”
“我爹娘因何而死。”
男孩平靜地說著,他轉頭看向屋外的雪,臉上神情如同他說話的語調般毫無波瀾。
“你問題不少,這是好事。”男人也給自己倒滿茶,提袖輕飲一口,不緊不慢地說道。
“烏盤城有江神坐鎮,我在青冥學宮所學的天象之術在此無用,所以,我不知道雪何時停。”
“尊師常言,君子遠庖廚,我也未曾深究廚藝,所以昨天的水煮魚哪裏出了問題,我也不知。”
“至於你……”
“我沒讓你回答這些。”男孩以極為無禮的方式打斷了中年人的滔滔不絕。
但男子並未動怒,隻是尷尬地僵在原地,幹笑幾聲後,再次看向男孩。
“我覺得你該對你爹的師兄保持應有的尊敬。”男子一臉嚴肅地說道。
男孩白了他一眼:“我覺得你該想想你師弟的下場,早點離開烏盤城。”
說完,男孩又看了男子一眼,補充道:“我爹娘比你厲害,你報不了仇。”
男子一愣,臉上隨即綻放出笑容——不再是之前那種僵硬的假笑,而是像孩子贏得彈珠般幼稚又純粹的勝利者的笑容。
“你看,你還是不懂。”他說道,“所以,多聽聽長輩的話,總歸沒錯。”
他很清楚男孩的脾氣,說完也不給臉色難看、下意識要反駁的男孩機會,接著說道:
“我來烏盤城並非為了給誰報仇,隻是……”
“隻是單純被貶官到此。”少年再次搶話,言辭犀利,毫不留情。
男人臉上又尷尬了幾分,但幹咳兩聲後,依舊保持嚴肅的表情。
“哎!讀書人的事,怎能說是貶呢?”他一本正經地說道。
“那該怎麽說?”男孩窮追不舍。
“代價。”男人低聲說道,“試圖改變世界的代價。”
“你爹娘的命和現在的我,都是代價。”
……
袁袖春。
大燕太子。
眼前之人,與魏來想象中的大相徑庭。
他身著青色長衫,衣料普通,卻做工精細,每一針每一線都極為考究,線條流暢又有條理。他端坐在屋內靠近窗口的位置,背對陽光,手持一本書卷,正低頭閱讀。神情從容安靜,更像一位讀書人,而非大燕太子。
“請坐。”&bp;魏來和阿橙的到來,讓男子抬起頭,微笑著說道,並伸手示意。
魏來這才看清他的容貌。
相貌平平,丟在人群中瞬間就會被淹沒。但舉手投足間散發出的貴氣,絕非普通人能模仿。與宋鬥淵那種高高在上不同,眼前男子身上的貴氣,猶如春風夏雨,讓人心情愉悅,不禁心生好感。
這些年,朝堂上關於這位太子的傳言眾多,褒貶不一。或許因為金後勢力強大,多數傳言將太子描述成在外戚權勢下瑟瑟發抖、艱難支撐的懦弱形象。魏來也不免受此影響,在心中把這位從未謀麵的太子想象成一個中年失意、一事無成的落魄模樣。
此刻見他氣質非凡,魏來不禁有些驚訝,愣了幾秒後,才回過神來,走到房間另一側坐下。
“我與公子初次相見,隻聽阿橙說公子不喜飲酒,所以隻準備了茶水。至於菜肴,我不知公子喜好,現在時辰尚早,待會我喚來侍從,公子自行點選。”袁袖春的目光在魏來身上上下掃視,這般明目張膽的打量本不合禮數,但他做得坦坦蕩蕩,讓人難以反感。
“我還不餓。”魏來平靜回應,目光不自覺地瞟了一眼站在太子身後的阿橙,又迅速收回。
袁袖春點點頭,並不勉強,隨後話鋒一轉,長歎一聲:“公子尚有溫飽,可在茫州南部,還有足足三十八鎮百姓被鬼戎侵擾,食不果腹,衣不蔽體。”
魏來明白他的言外之意,卻不接話,隻是端起茶杯喝茶。
袁袖春大概沒料到魏來會是這種反應,微微一愣,接著說道:“這些年大燕朝堂的情況,想必公子也有所耳聞。金後當道,外戚掌控朝政,父皇沉迷酒色,不理政事。金家外戚一心鏟除異己,不顧百姓死活。雖然朝中還有像州牧大人這樣的忠義之士苦苦支撐,但終究不是長久之計。況且……”
“太子叫我來,就是為了談論天下大勢?”袁袖春的話被魏來突然打斷。
他身後的阿橙皺起眉頭,袁袖春也愣了一下。然後這位年過三十的太子回頭看了一眼身後的橙衣少女,目光中似有詢問之意,見阿橙皺眉,便收回目光。
再次看向魏來時,他臉上沒有被打斷的惱怒,反而笑容更燦爛了幾分。
“來之前阿橙跟我講過公子的事。”
袁袖春再次開口,說完有意停頓一下,又道:“尤其是在烏盤城發生的一切。”
“她說公子頗具魏先生當年的風骨,為救烏盤城百姓將自身置於險境,想必也是如先生那般心懷天下、心係蒼生之人。我提及大燕如今的局勢,從百姓水深火熱入手,以為能打動公子,為接下來的事做好鋪墊。”
袁袖春如此坦率,讓魏來始料未及。
他不禁一愣,看向袁袖春的目光變得古怪起來。
數秒後回過神來,魏來笑道:“那現在,太子殿下可以直說了嗎?”
“看來阿橙隻知公子仁義,不知公子直爽,是我過於扭捏了。”袁袖春自嘲地笑了笑,然後臉色一正,“既然公子發話,那我就直說了……”
那時,這位年過三十的中年男子仰頭看向魏來,他背對著窗外耀眼的陽光,臉上帶著幾分女子般的羞澀笑容,眼中又帶著幾分拉滿弓弦時的熾熱。
他說道:
“我想請公子幫我贏得這場奪嫡之爭。”
……
房間瞬間陷入短暫的沉默。
阿橙看著魏來,袁袖春也看著魏來,他們在等待一個答案,一個對他們、對大燕都至關重要的答案。
可惜,他們未能如願。
當然,魏來也沒有拒絕,而是問了一個讓兩人覺得十分奇怪的問題:“怎麽幫?”
袁袖春先是一愣,然後啞然失笑:“公子說笑了。”
“以公子的聰慧,應當清楚我們需要公子做什麽。”
魏來眯起眼睛,又抬頭看了一眼阿橙:“我跟阿橙姑娘說過,江浣水是江浣水,魏來是魏來。太子若要我幫忙,咱們可以商量,但若是像那些人一樣,想通過我攀附江浣水,那太子恐怕打錯了算盤。”
魏來這番話,讓袁袖春沉思片刻,很快這位太子殿下又說道:“公子既然坦誠相待,那我也絕不隱瞞。”
“我聽阿橙說,公子在烏盤城救助百姓時,得到了前朝陰神關山槊的傳承。”
“有此傳承在身,公子日後成就必然非凡,這毋庸置疑。但金後不會給公子足夠的時間成長到能威脅他們的地步,這道理公子應該明白吧?”
“我能理解公子想要證明自己的心情。若我願意,大可告訴公子,我看重的是公子的才能才與公子見麵,這不難,動動嘴就行。隻要拉攏了公子,再使些手段讓世人知曉公子站在我這邊,將公子推到台前,金家必定視公子為眼中釘、肉中刺。如此一來,公子與金家交惡,州牧大人必然站到金家的對立麵,寧州也就順理成章地成為我的籌碼。”
“但我不會這麽做。”
“我現在確實需要寧州的支持,但我看重的不隻是公子作為州牧外孫的身份。我了解公子的本事、德行,也清楚大燕的病根。我想要大燕天下,更想要大燕國泰民安,讓百姓不受邊患侵擾,不受惡吏欺壓。哪怕我得到天下,也需要像公子這樣心懷天下之人輔佐、鞭策。所以,我選擇在此刻與公子坦誠相見。”
袁袖春說得極為誠懇,整個過程都直直地盯著魏來,眼中光芒閃爍。
不得不說,這番言辭讓人動容,魏來聽聞後,陷入沉默,盯著眼前的男人,神情有些恍惚。
袁袖春見狀,伸手按住魏來放在案台上的手,繼續說道:“公子與老州牧的事,按理說我不該插手。”
“但當年之事有諸多隱情,公子或許不知。州牧大人得知烏盤城變故後,第一時間趕赴泰臨城,在陛下麵前許下重諾,才保住公子性命。公子若還因當年之事對老州牧心存芥蒂,實在不該……”
“什麽重諾?”魏來聽到這裏,終於忍不住問道。這段時間以來,從羅相武、古桐城的紀歡喜到寧霄城的各方勢力,似乎都認定江浣水會為魏來做出巨大讓步,可魏來從未有過這種感覺。畢竟當年江浣水眼睜睜看著女兒女婿死在烏盤城,怎會對他“優待”?
就像徐玥說的,各方勢力都不傻,他們如此篤定,必然有其原因。而袁袖春口中江浣水在泰臨城許下的重諾,很可能就是各方堅信此事的緣由。
“按理說,既然州牧大人未與公子提及此事,想必有他的考慮。但這也不算什麽秘密,公子既然問了,我隻能如實相告。”袁袖春麵露遲疑,說完又低頭沉思數秒,才再次抬頭看向魏來。
“此事我也是聽宮中之人說起。”
“據說那日,老州牧在父皇麵前保證,隻要留公子一命,他此生不破聖境。”
不破聖境。
這四個字猶如利箭刺中魏來的心,一些久遠的記憶在他腦海中湧現,零碎的畫麵與這四個字連成一線,清晰無比。他身體一顫,瞳孔放大。
這一切都被袁袖春看在眼裏,男子不動聲色地握緊抓著魏來衣袖的手,接著說:“前路艱難,還望魏兄與我同行。”
不經意間稱呼的變化,顯然在這位太子殿下心中,經過方才的深談與坦誠,此刻他與魏來已可相互托付、推心置腹。
但袁袖春沒有得到想象中同樣真誠和感動的回應,魏來短暫失神後,低頭看了看袁袖春放在自己衣袖上的手,然後在袁袖春和阿橙驚訝的目光下,緩緩將那隻手提起、挪開。
“太子爭奪天下,無可非議。”
“拯救蒼生也是聖賢之道。”
“胸懷、氣度、仁德都讓草民欽佩。”
“但草民有一個問題請教太子。”魏來神色平靜地說道,直到此時袁袖春才意識到自己方才所說的一切,似乎對這個少年毫無作用。
他心中一沉,但臉上仍保持著和藹的笑容:“魏兄請講。”
“太子若有朝一日登上大燕共主之位,烏盤江裏的蛟蛇,你將如何處置?”魏來問道。
這個問題讓袁袖春臉上的笑容僵住,他回頭看了一眼身後的阿橙——在見魏來之前,他與阿橙的書信往來中,阿橙多次提到魏來對報仇的執著,斬殺烏盤江神是魏來難以拒絕的條件。但且不說烏盤江神修為高深,根據他近日得到的消息,對方似乎已在衝擊聖境。這樣的存在,就算袁袖春調動手中所有明暗力量,也未必是其對手。更何況扶持烏盤龍王是大燕未來百年在北境立足的根本,他怎能輕易動手?
袁袖春坐回座位,沉默片刻,臉色陰晴不定。
“魏兄為父報仇的心情我能理解,但烏盤龍王和烏盤水域的興衰關乎大燕社稷存亡。我現在給魏兄任何承諾都是空話,因為誰也無法預測渭水之爭的結局。我唯一能向魏兄保證的是,如果真有那一天,能有替代烏盤龍王的存在出現,我一定竭盡全力將其帶到魏兄麵前,任由魏兄處置!”袁袖春說著,目光再次看向魏來,語氣低沉,顯然不願談及這個話題,但既然避無可避,他這番話的態度依然誠懇。
對於烏盤龍王,這已是袁袖春能給出的最好、最實際的承諾。他相信就算金家的說客在此,除非昧著良心胡說,否則絕開不出比這更好的條件。
渭水的老龍王已死,神國無主,渭水之爭一觸即發,鬼戎和齊都已厲兵秣馬,虎視眈眈。積弱的大燕若在這場爭鬥中處於下風,未來百年恐怕還要重演被兩國欺淩甚至亡國的悲劇。即便明知烏盤龍王與金家關係密切,在如今的大燕,也無人敢在此時給烏盤龍王找麻煩。
袁袖春以為,隻要魏來足夠聰明,就能感受到他的誠意,做出正確的選擇。
想到這裏,他再次看向魏來,臉上又露出和煦的笑容。
魏來站起身,向袁袖春恭敬莊重地一拜。
袁袖春臉上笑容更濃,他身後一直皺眉的阿橙也舒展了眉頭。
但緊接著。
“如此,太子不是我要找的人。”
少年說完,毫不解釋,不給袁袖春半點反應的時間,轉身推開明玉樓的房門,大步離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