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八十四章 兩個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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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貫穿寧霄城南北與東西的潯陽街和衡珞街交界的十字路口,魏來佇立在翰星碑前,仰頭凝視著碑上閃爍的文字。
    那上麵羅列著一個個寧州年輕一代佼佼者的名字,魏來的目光仔細地在翰星碑上自上而下移動,時而在某處停留,或微微皺眉,或嘴角上揚,仿佛在思考和權衡著什麽。
    他就這樣站了近一個時辰,才收回目光。然後他回頭看向熙熙攘攘的街道,十字路口熱鬧非凡,人流穿梭不停,一直要到深夜才會減少。魏來敏銳地捕捉到,在他回頭的瞬間,有幾道身影迅速隱入人群。
    他對此心知肚明,毫不驚訝,反而微微一笑,隨後腳尖猛地用力,身形瞬間朝著人流湧動的前方奔去。
    那些隱藏在人群中,好不容易掩蓋住自身氣息的人頓時心頭一緊,紛紛催動體內靈力,施展手段,追向少年消失的方向。
    ……
    自從在古桐城中推開第二道神門後,魏來很少有全力施展修為的機會,哪怕是與天闕界的宋鬥淵對戰時,也因對方奇異的法門,當時為了尋找破敵之策,魏來的攻勢較為收斂。此刻,他肆意地催動體內靈力,全力在寧霄城的大街小巷中穿梭。
    八十一道燃著金色靈炎的靈台,以及中心那道燃著古怪黑色靈炎的靈台,二者相連,源源不斷地為魏來提供力量。即使如今無法再從老蛟蛇體內抽取力量為己用,魏來還是產生了體內力量無窮無盡的錯覺——他體內的靈力太過磅礴,以至於以他所掌握的法門,都無法將這些力量全部調動,化為殺招。
    魏來的身體靈活如兔,在街頭巷尾快速穿梭了近一個時辰,才在一條偏僻寂靜、空無一人的小巷中停下。
    少年皺著眉,臉色陰沉,他從寧安街出來就察覺到身後有眾多探子。隻是此刻身處寧霄城,魏來身上也沒什麽不可告人的秘密——或者那些秘密不是這些探子能探查到的。所以魏來對這些探子的存在並不在意,可對方異常執著,如附骨之疽,即使他與阿橙分開後在寧霄城閑逛許久,對方也沒有離去的意思。魏來一時興起,想要甩掉這些探子,這本是件無關緊要的小事,然而——
    “閣下跟了我許久,既然如此在意我,不如出來一見,有什麽問題當麵問,說不定我會當麵回答,也省得這樣你追我趕。”魏來回頭看向身後空蕩蕩的長巷,大聲說道——這一個時辰的狂奔,魏來幾乎繞著整個寧霄城的大街小巷跑了一圈,身後的數十位探子在他這樣的狂奔下失去了目標,準確地說,在半個時辰前,那些探子就被他全部甩開。唯有一人,像狗皮膏藥一樣,魏來用盡辦法,對方始終不緊不慢地與他保持一段距離,無論他加速、減速,還是穿入小巷或長街,對方與他的距離始終不變。
    嚐試了足足半個時辰後,魏來終於意識到對方修為遠高於他,想明白這點的魏來也不再自取其辱,索性停下來高聲喊道。
    但他說完,空蕩蕩的小巷依舊寂靜無聲,沒有任何人或聲音回應魏來。
    魏來的眉頭皺得更緊,他很確定對方能聽到他的話,但如果對方決意不現身,魏來也無可奈何,而對方若一直跟著他,被這樣一個不知敵友的人在暗處監視,任何人都不會好受。
    就在魏來想著這些,臉色愈發難看時。
    “我很好奇,你還能跑多久。”一道慵懶的聲音突然從魏來身後傳來。
    魏來聞聲,心頭一顫,他確定這聲音的主人就是之前一直跟著自己在寧霄城中轉了一個時辰的人,但就在幾息前,這人的氣息還在身後,而他駐足回頭的這幾息間,對方已神不知鬼不覺地到了另一邊,自己卻毫無察覺。以對方如此隱匿氣機的能力,魏來暗自覺得,若不是對方有意釋放出些許氣機,他甚至無法察覺到身後有這樣一個可怕的人。
    他趕忙回頭,隻見那裏,一位身著青色錦衣,外披一件張揚的藍色大絨袍的男子正從遠處朝他走來。
    男子看起來三十出頭,麵容幹淨整潔,白淨得讓多數女子都自愧不如,一頭黑發一絲不苟地束起,用一枚價值不菲的玉簪固定。昨天寧霄城下了點雪,但不大,清晨積雪就已融化,天氣確實冷了些,但也不至於披上這樣寬大的絨袍。
    況且,作為一個應該小心隱藏自己的暗探,這樣張揚的打扮和裝束,似乎不太合適。
    當然,魏來不敢因對方奇怪的裝扮而有絲毫輕視,反而更加警惕。他下意識地後退一步,暗暗催動體內氣機,雖然他有一萬個理由相信對方不敢在寧霄城對他動手,但小心無大錯,此時他周身的靈力已被調動到極致。
    身著絨袍的男子似乎完全沒感受到魏來的敵意,自顧自地朝魏來走來,感受到魏來調動靈力產生的氣機時,他挑了挑眉,饒有興致地說道:“七年前,北境排名第二的神宗九蓮金寺,經過二十多年的尋找,終於在北境東部的晉國境內找到了轉世佛子。”
    “那位佛子號稱北境千年來第一聖子,我早年有幸見過一麵,當時他才十三歲,修為二境。”
    “正值他破境到三境時,他全力催動體內靈力,那時他周身散發的氣息,和你現在散發的氣機有些相似。難道你偷學了九蓮金寺的密宗絕學?”
    魏來完全聽不懂男子的胡言亂語,皺起眉頭,暫時停下後退的腳步,但看男子的目光依舊充滿警惕:“閣下是哪家的暗探?有何目的,不妨直說,這般東拉西扯,讓在下不知如何回應。”
    “我看你和那太子還有楚侯的遺女說話時滔滔不絕,怎麽到我這就嘴笨了?”男子在距離魏來幾步遠的地方停下,眯著眼睛調侃道。
    魏來聽了這話,心頭一跳,男子這話豈不是意味著剛才他與太子以及阿橙的密談都被對方聽了去?
    雖然他們談論的內容沒多少機密,但被這樣一個外人神不知鬼不覺地偷聽,光是想想就覺得可怕。
    “小孩子就是沉不住氣,這可怪不得我。你外公非得請我在明玉樓吃飯,偏偏那明玉樓的房間隔音太差,我一不小心把耳朵貼在牆上,又一不小心用了諦聽之法,就把你和太子的談話聽了去。”男子見魏來臉色不對,連連擺手,笑眯眯地說道。看他那理所當然的樣子,似乎對偷聽之事沒有半點愧疚,反而一臉坦然。
    魏來怒極反笑:“所以你是江浣水派來監視我的?”
    “小家夥,有信心是好事,但自視過高就是自找麻煩了。”男子眯眼笑道,“你和那楚侯遺女說,寧、蕭、徐三家是寧州的門閥,這話對,但不全對。”
    “寧州最大的門閥,是江家。”
    “準確地說,是江浣水一人。”
    “你別因為他對你百依百順,就真把這老頭當好人了。你那外公對寧州的掌控,遠超皇權,寧州上下隻要是他想知道的事,就沒有能瞞住他的,哪需要我來監視你?有的是大把的人爭著把你每天的行蹤、吃了什麽,甚至半夜上了幾次廁所都送到老頭的案頭。”男子說到這,突然揚起脖子。“再說了,請我當暗探的價錢,你那小氣的外公可舍不得出。”
    魏來對男子的自說自話無可奈何,更何況對方修為遠超自己,魏來也無法強迫對方說什麽,隻能盡量問出有用的信息。
    他這時沉聲問道:“前輩修為高深,想來在江湖上頗有名望,不知可否告知晚輩您的名諱?”
    “好說,好說。”男子擺擺手,寬大的絨袍隨著他的動作抖動,他把脖子揚得更高,像一隻驕傲的孔雀。
    “北境楚地天罡山,生有劍仙兩個半。”
    “在下不才,正是其中那號稱貌比潘安,德比孔孟,武可滅天闕,智可覆楚地的……”
    ……
    “唉!”飲了一口清酒的曹吞雲突然長歎一聲。
    “汪。”身旁蹲著的黃狗耷拉著腦袋跟著嗚咽了一聲。
    “前輩,到底怎麽回事?”龍繡看著蹲坐在房門前的老人,心頭一緊,趕忙問道。
    “此事說來話長。”曹吞雲歎道,說著眯著眼看向龍繡,一隻手緩緩伸出,五指張開,微微收縮。
    龍繡先是一愣,隨即明白,趕緊轉身從抱著滿滿幾個酒壇的孫大仁懷中拿起一個酒壇,放到曹吞雲手中。
    曹吞雲這時幾乎迫不及待地把酒壇抱到身前,一把扯開酒壇上的封子,湊上去聞了聞,讚歎道:“好酒!”
    說完,也不管眾人反應,仰頭抱著酒壇咕嚕咕嚕喝了起來。
    看到這一幕的孫大仁不禁皺起眉頭,無論是在烏盤城還是當初的黃龍寨,孫大仁都沒機會見到眼前的老人,對他來說曹吞雲是個完全陌生的存在。而自從見到這老人後,向來大大咧咧的龍繡突然像變了個人,對老人態度極為殷勤,甚至因為對方隨口說想喝酒,就鼓動孫大仁去白馬學館外用魏來辛苦賺來的“錢”,給曹吞雲買了好幾壇酒。
    本來還想著和那個叫魚璿兒的白馬學館學生商量,看能不能給他們換個教習的孫大仁,被龍繡這一係列舉動搞得摸不著頭腦。此刻見那老頭隻顧喝酒,大有騙吃騙喝的樣子,孫大仁心頭的氣就不打一處來。
    可他剛放下手中的酒壇,邁步想揭穿曹吞雲的騙局時,龍繡卻轉頭狠狠瞪了他一眼。
    孫大仁莫名有些心虛,縮了縮腦袋,隻能退了回去。
    “呼!”這時喝得痛快的曹吞雲終於放下手中的酒壇,伸手擦了擦滿是酒漬的胡須,長舒了一口氣。
    龍繡這時又回頭瞪了孫大仁一眼,警告他別亂來,然後趕緊湊上前,殷勤地問道:“前輩,到底是怎麽回事?”
    曹吞雲側眸看了龍繡一眼,又歎了口氣才說。
    “唉。”
    “老夫奉宗門之命,前來燕地,其一自然是為了即將開始的翰星大會,但除開此事,還有一件要事。”
    “是要找到我天罡山的一位門徒。”
    曹吞雲說到這,見身旁的少女眼睛一亮,翻了個白眼,嘴裏不自覺打了個酒嗝,接著說道:“想什麽呢!說的不是你。”
    龍繡聽了,臉色一暗,低下頭。
    但很快女孩就調整好情緒,又抬頭問道:“那是誰?”
    曹吞雲臉色又是一沉,目光落在龍繡背後的那把鏽劍上:“百年前一場對抗南疆的大戰後,天罡山三十六位劍仙大半隕落,三十六把神劍也有大半散落,你爺爺當年應該是受了元殤神劍之主的青睞,被收為弟子,隻是我估計他收徒時已到彌留之際,沒給你爺爺留下天罡劍訣,又因為沒了天罡劍意的滋養,這把元殤神劍才蒙塵至此。”
    “總之經過當年那場大戰,天罡山人才凋零,跌出北境神宗之列,這些年門中弟子四處尋找,找回了一些散落的神劍,門中也出了些傑出之輩,這才勉強重回神宗之列。”
    聽到這,剛才還以為這老頭是騙子的孫大仁心頭一顫,再傻這時也反應過來,這老家夥居然是天罡山的大人物,此刻他哪還有剛才的不滿,和龍繡、劉青焰一起好奇地盯著老人,想聽些他們不知道的“江湖秘聞”。
    但說到這的老人卻突然麵露憤怒,生氣地用手砸了砸身前的地麵,他身下的黃狗很有靈性,也在這時耷拉著腦袋,配合著嗚咽了一聲。
    “天罡山好不容易熬過了最難的時候,有了兩個半的劍仙坐鎮,可那些家夥一個個找個借口就往外跑,而且動不動就好幾年不回山,前些日子我接到消息,說其中一個家夥就在這寧霄城,我來找他卻被他擺了一道,說請我去明玉樓喝酒,結果趁我喝醉順走了我的錢袋!我曹吞雲好歹也是北境有頭有臉的人物,卻被一群毛頭小子堵在那樓裏,最後還得讓徐老頭來救我,為了這我還得在這破學館裏賣藝還債!”曹吞雲說著,雙唇顫抖,眼眶泛紅,一副守身如玉多年的老寡婦突然被人毀了清白的委屈模樣。
    不得不說,這副樣子多少讓人想笑,但孫大仁等人隻能強忍著笑意,附和著安慰老人。
    “前輩,那您要找的人到底是誰?您說出來,我們幫您想想辦法!”龍繡最先反應過來,咳嗽一聲,正色說道。
    “天罡劍仙兩個半,指的是三個人,其中兩個是推開八門的大聖,一個停在七境,我要找的是那個停在七境多年的家夥。”老人咬牙切齒地低聲說道。
    “那就是那半個咯。”孫大仁接過話,隨口說道。
    哪知這話一出,曹吞雲狠狠瞪了孫大仁一眼,然後幽幽說道。
    “兩個推開八門的大聖,一人算半個劍仙。”
    “剩下那個停在七境的家夥,算一個半。”
    “人稱北境劍種……初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