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章 你也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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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紫霄軍新軍的雲字營坐落在城東臨近城門處,這裏常駐士卒兩千餘人,他們需經過一年多的訓練,方可正式加入紫霄軍,成為燕地精銳部隊的一員。
    魏來與老婦人胡素白來到雲字營門前時,已是子時。軍營外的街道上積雪深厚,直沒過腳踝。高大的鐵木營門兩側,鐵架上的火盆火焰正旺,雖飛雪綿綿,卻不曾熄滅。營門森嚴,在火光的照耀下,門上雕刻的青麵獠牙凶獸更顯凶煞之氣。兩側值夜的甲士持刀而立,身形筆直挺拔,如雕塑鐵塔般,任由風雪落滿雙肩而紋絲不動。
    胡素白年邁,望見府門這般森然模樣,心頭驚駭。她指著眼前的府門,對身旁的魏來說道:“魏公子,這裏就是紫霄軍的軍營了!你快想想辦法,救救我孫兒。”胡素白此刻心底慌亂與驚懼翻湧,說話沒了章法。魏來記得,胡樂蘇醒後曾說過,他的婆婆胡素白眼睛不好使,平日做事得慢慢悠悠,視物要靠得極近才能勉強看清,這也是他著急歸家看望婆婆的原因之一。可方才一路行來,幾乎都是老婦人在前麵帶路,雖偶有遲疑,但並未走彎路,看樣子對城東布局極為熟悉。在江浣水的布局下,寧霄城的東城區多為軍伍與要員住所,尋常百姓沒機會也沒必要來此。況且老婦人腿腳不便,眼神也不好,她如何有機會來到此處?更何況在這樣的夜色中魏來都視物困難,這老婦人卻能清楚找到紫霄軍的所在,顯然不是靠眼力,而是憑借經常來此積累的記憶力。可她這樣一個胡樂口中年邁的尋常婦人,經常來此地做什麽?
    魏來雖有疑惑,但明白此刻並非深究之時。他麵色一沉,邁步走到營門前。還未出言,兩位負責看守的甲士便喝道:“軍營重地,閑人莫近。”魏來聞言停下腳步,朝著二人拱手說道:“二位軍爺,我與這位老婆婆並非閑人,來此是為了求見營中統領,還勞煩通報一聲。”
    “見統領?”兩位甲士上下打量魏來與老婦人,覺得他們不像能認識統領的人,但出於穩妥,並未直接驅趕,而是問道:“你們見統領所謂何事?”
    “是這樣的,這位老婆婆的孫兒今日被紫霄軍的人綁走了,我們此行便是想問一問老婆婆的孫兒到底所犯何事,又如何才能放人。”魏來感受到了二位甲士目光中的輕視,但他並不惱怒,依舊平靜地講述此行目的。
    然而,這般禮數並未得到應有的尊重。其中一位甲士麵露不耐煩之色:“滾滾滾!也不知道睜大眼睛看看我紫霄軍是不是你們能訛錢的對象!快滾!”
    “軍爺!我是千真萬確看見我那孫兒是被紫霄軍的軍爺們擄走的,就勞煩軍爺通報一聲,無論我孫兒犯了什麽事,終歸要有個說法吧?”胡素白見二人這般回應,慌了手腳,趕忙上前高聲悲呼,看那架勢似乎準備跪在這冰天雪地之中,給二位甲士磕頭求助。魏來見狀,趕忙伸出手拉住老婦人。胡素白此刻已徹底失了分寸,她轉頭看向魏來,像抓住救命稻草一般抓住魏來的衣衫,說道:“魏公子,你想想辦法,我就這麽一個孫兒,要是他有何三長兩短……”
    “別在這處聒噪,要哭嚷也給我換個地方。”門口護衛的甲士冷哼言道,顯然已將魏來二人定性為胡亂鬧事的亂民,態度惡劣。觀其此刻話中的不耐煩,似乎魏來二人若再糾纏下去,他們極有可能對魏來二人動武。
    胡素白愈發焦急,下意識地便要出言辯解,卻被魏來的問話打斷:“婆婆是否真的記得清楚,確實是紫霄軍的人抓走了胡樂。”老婦人一愣,轉頭看向魏來,卻見魏來正目光炯炯地注視著她,仿若要將她看穿一般。但老婦人在那樣的目光下並未遲疑半分,趕忙說道:“魏公子,老婦人所說的每一個字絕沒有半點作假,若是有半點欺瞞,定招天打五雷轟!”
    平心而論,魏來覺得老婦人在某些方麵的表現有些古怪,心底對其也有些警惕。但這些古怪並不足以讓他全盤否定老婦人的所言,他尤其難以相信對方會做出有害於胡樂的事情。故而在再次聽到老婦人的話後,魏來重重地點了點頭。然後他回眸看向那座森嚴的軍營,麵色猛地一沉。
    紫霄軍能被稱為燕地最為精銳的部隊之一,絕非虛名,那是靠著一場場血戰打出的威名。哪怕是雲字營中的預備新兵,也有著尋常人無法比擬的警覺。在魏來雙眸一沉的刹那,負責值夜的二人頓時臉色一變,各自的手紛紛摁在了自己所挎長刀的刀柄之上,他們盯著魏來,目光警惕,其中一人還喝道:“小子,這裏可是寧霄城,我勸你不要找死!”魏來不語,隻是朝前邁出一步。
    尋常布料做成的布靴踏入積雪,入雪三分。積雪濺開,化作細小的雪粒如煙火一般綻放。它們升騰、揚起、與天際落下的飛雪碰撞,然後各自粉身碎骨,化作更加細小的雪粒,鋪散開來。地麵開始顫動,越來越多的積雪開始從地麵揚起,朝著天際倒灌,細小的雪粒層層疊疊地鋪散開來,轉眼便彌漫了整個天地。忽然有金色與血色的光芒亮起,貫穿這雪粒鋪散白茫茫一片的天地,魏來再次邁步,他的衣衫鼓動,發絲飛揚,縈繞在這樣的光芒與氣機之下,方才看上去尋常的少年,此刻卻宛如某位從九霄之上君臨人間的神魔。
    在這樣的氣勢之下,那兩位執刀的護衛臉色頓時變得難看至極,之前跋扈的氣勢轉眼煙消雲散,他們朝著軍營大門方向退去一步,看向魏來的目光漸漸漫上了驚懼。
    “你想作甚?難不成要強闖我紫霄軍大營?”但饒是心頭有所畏懼,二人顯然還是抱有些許幻想,至少以他們的見識看來,這世上應當不會有人做出這樣的事情來,畢竟紫霄軍三個字,在對於整個大燕來說,都是不可忽視的一股力量。
    但他們顯然錯估了眼前的少年,那少年根本不曾理會他們虛張聲勢的威脅,他的腳步再次邁出,漫天風雪更亂,他周身的氣勢更盛,甚至隱約間似乎還有龍吟之音升騰而起。這般駭人的氣勢,哪是兩位尋常士卒所可以對抗的東西,莫說是他們,就是與魏來一同前來的胡素白也是臉色煞白,顯然被這忽然而起的變故嚇得不輕——她當然想要救自己的孫兒,可出於某些根深蒂固的觀念,她亦認為與代表著朝廷的紫霄軍硬碰硬,並不是一個明智的選擇……
    那二人在魏來的緊逼下,一退再退,很快便退到了軍營的大門旁。就在二人慌了手腳,不知當何以自處時……
    呼!一道火光忽的從黑暗的軍營中亮起,那是軍營中的營火,而緊接著更多的營火從軍營的各處亮起,將整個軍營都照得恍若白晝。一陣陣腳步聲與鐵甲碰撞之音也開始響徹,安靜的紫霄軍營地就在這短短數息不到的光景中徹底“蘇醒”了過來。
    轟。一聲悶響從營門中蕩開。厚重巨大的營門也隨即在那時緩緩打開,依靠著營門撐起自己顫抖不已的身軀的二位甲士一個不察,極為狼狽地仰麵跌倒在地。隨後,那大開的營門中,一排排身著白甲,胸前印有紫雲印記的甲士魚貫而出,在魏來的身前排開,刀戟握手,神情肅殺地盯著魏來。這紫霄軍當真無愧三霄軍之一,哪怕隻是預備役的新軍,這股凝練氣勢依然足以讓大燕其餘軍伍汗顏。
    “紫霄重地,何人放肆?”這時一道中氣十足的聲音響起,一位身著亮色白甲的青年將軍排眾而出。魏來瞥見來者,嘴角上揚,方才周身浩蕩的氣勢在那一刻被他猛然收斂,無論是倒灌的風雪還是那漫天的詭誕光芒,都在這一瞬間煙消雲散,歸於寂靜,隻有那營門兩側鐵架上的火堆依然燃燒。
    “在下求見統領不得,萬不得已,隻能出此下策,造出此番陣仗,引統領一見。”魏來拱手朝著那邁步走出,站在人群之前的青年將領拱手一拜,隨即抬頭看向對方,而那時對方亦正好抬頭看著他。二人的目光對視,都在那時一愣。
    “是你?”那青年將領雙眸一凝,語調古怪地言道。
    魏來亦是神情有恙,但很快便恢複了過來,又是拱手言道:“魏來見過蕭牧將軍。”
    ……
    蕭牧,在燕地尤其是寧州,是一個如雷貫耳的名字。蕭家長子、紫霄軍少統領、少年英才、將門虎子,這些都是伴隨著這位今年二十八歲的年輕人的名號。
    哪怕隻有二十八歲,這位青年將軍的一生依然有諸多讓人津津樂道的故事,其中一些尤其受說書先生的喜好。年少時,蕭牧便展現出讓世人驚歎的天賦,當時無數同輩青年才俊與他的驚豔絕倫比起來都顯得黯淡無光,甚至一些前一輩的青年修士也不乏戰敗於他手。他一時間風頭無二,整個寧州都為蕭牧二字折腰。
    這樣的日子久了,蕭牧自己也不免認為自己便是前無古人後無來者的絕世妖孽。這樣的日子一直持續到十六年前,蕭牧十二歲那年。那時正值年關,天下著如今天這般的小雪,在寧霄城的街道上堆積了薄薄一層。一個男人帶著一個同樣十二歲的男孩來到了寧霄城,蕭牧正隨父親給州牧大人請安,而那對父子正好也前來求見州牧。他們似乎是舊識,蕭牧的父親與那個男孩的父親待在了州牧府中,竊竊私語著某些那時的蕭牧根本不曾關心的“大事”。而蕭牧便與那個男孩一同坐在州牧府的大廳中,尷尬又靜默地對視。
    這是一場帶著些宿命味道的相遇——至少對於蕭牧來說,就是如此。即使十年後的今天,蕭牧依然記得在那個始終帶著淡淡書香味的州牧府中,是對方率先打破了二人之間的沉默。
    “喂,我聽他們說,你很厲害。”那個男孩站在房門的一側,一隻手撫摸著牆壁上掛著的出自州牧大人手筆的字畫,一邊咧嘴看著蕭牧,笑問道。蕭牧這才注意到對方的背上背著一把長刀,刀身藏於鞘看不出就裏,但從那尋常至極的刀鞘以及對方同樣便宜廉價的打扮上看來,刀應當算不得好刀,而人嘛……則更像鄉下來的野小子。
    男孩的問話顯得極無禮數,這讓從小便適應了禮數、儀態規矩的蕭牧有些不悅。他出於身為蕭家少爺的高傲,極力保持著自己的風度,點了點頭應道:“是。”他從不否認自己的優秀,這並非自大,在蕭牧看來,他本就優秀,如果過分自謙,豈不是將那些敗在他手下的家夥們貶入地底?他的誠實,在他看來,是對那些手下敗將們的尊重。
    一般情況下,在得知他的身份後,這樣的野小子大抵會表現出或自卑或崇拜的神情,而對於這兩種反應,蕭牧早已在心中想好了應對之策,他會給予對方足夠的肯定與鼓勵,同時也展現出自己身為天才妖孽的與眾不同——他對於這樣的事情,有著無比豐富的經驗,畢竟在麵對任何同齡人時,對方都隻能露出這二者之一的神態。
    但顯然,這個野小子並不是一個正常人。他在聽聞這話之後,咧嘴笑得愈發開心,然後說道:“那我們打一場吧。”說罷這話,野小子根本不給蕭牧任何反應的機會,就這樣在州牧大人的府邸中取下了自己背上的刀。
    直到今日,他還依舊無法忘記那把刀出鞘時的場景,那是一把他以往不曾,以後也沒有再見到的刀,他以為這世上不會再有比那把刀更明亮、更雪白的事物存在。那把刀出鞘之時,幾乎明亮得讓蕭牧睜不開眼睛。
    理所當然的,那一戰,蕭牧敗了。那是他平生第一次品嚐到失敗的味道。而這樣的味道著實讓人刻骨銘心,在以後很長的日子裏,打敗那個野小子便成了蕭牧修行的目標。
    為此他不止一次上門討教,可每當他以為自己有了足夠的長進,能夠擊潰對方時,對方都會用實力抽打他的臉蛋,將他擊入殘酷的現實之中。就在這樣不斷修行、挑戰、落敗、再修行、再挑戰、再落敗的過程中,六年的光陰過去了。蕭牧愈戰愈勇,他並沒有半點氣餒或者自暴自棄的意思,雖然每一次上門都被揍得鼻青臉腫,但在蕭牧心中,這樣的打鬥已經漸漸變成了一種相互激勵的修行方式。他甚至已經將對方當做了自己雖未多言,卻相交已深的知己,嗯——雖然每次揍完他,對方都沒有半點歉意,甚至連飯都未有請他吃上一頓,但蕭牧卻篤定自己這樣的想法。
    又直到十年前,他又一次上門尋那人挑戰。這一次他贏了,贏得很困難,但他卻並不開心,因為他感覺到,哪怕對方表現得已經盡了全力,但蕭牧卻清楚地知道,對方是故意敗在他的手中的。他沒有去揭穿對方,他感覺到了那場大戰從開始那一刻,便有無數或明或暗的眼睛注視著他們二人。
    他知道,輸……是他唯一的選擇。而贏也是蕭牧,能為這位他認為的摯友而做的唯一一件事情。也就是從那天以後,蕭牧坐穩了翰星榜榜首的位置,繼續他光芒萬丈的人生,而那個人則修為十年來不得半點進寸,成了整個寧州的笑柄。
    ……
    紫霄軍的軍營外。蕭牧邁步上前,他盯著魏來。準確的說,是盯著魏來背後的那把長刀。他皺了皺眉頭,低語言道:“我不明白,就你這樣的家夥,怎麽配得上他的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