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1章 我可是很任性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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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剛回家不久的程開顏聽見這話,頓時覺得有些突然。
    雖說他很早就知道了趙瑞雪那姑娘要去霓虹留學,但沒想到這一天居然來得這麽快。
    這就要走了嗎?
    也是。
    畢竟再過一個多月,霓虹那邊也要開學了,提前過去適應環境也很正常。
    “不過,還是有點快啊。”
    程開顏撇下母親和王檣阿姨朝著門外走去,心中苦笑道。
    此時正是中午最熱的時候,熱鬧的院子裏格外安靜,隻有不遠處的梧桐樹在風中嘩嘩嘩的搖曳。
    不過東廂房的趙瑞雪家裏,卻顯得有些熱鬧。
    塑料棚搭建的廚房裏,趙大娘穿著一件花短袖,身材有些臃腫的站在廚房裏煮東西,接著她彎著腰舀著鍋裏的東西,好像是紅糖雞蛋。
    趙大娘動作輕快手腳麻利,臉上還帶著滿滿的笑容。
    這是程開顏從未見過的那種,就好像有人撐腰的自信笑容。
    他仔細想了想,畢竟趙大娘這大半年在大院裏吃了不少癟,現在她在上海的當官兒的親弟弟來了,神色自然有所不同。
    程開顏站在門口看了會兒,之所以沒有上前去,是因為趙家裏有客人,另外他也不是很清楚趙瑞雪想不想見自己。
    索性在門口默默注視,不管如何,作為從小一直長大的青梅竹馬,程開顏還是希望送她一程,希望她孤身一人在霓虹過得好。
    或許是程開顏注視的時間有些長了,趙大娘有所察覺似的回頭,看到不遠處程家的簷廊下,站著一個年輕男人,正是程開顏。
    “開顏回來了,來!大娘家來客了,給你拿點東西吃沾沾喜。
    這可是從上海來的好東西,老鼻子貴了!
    你嚐嚐看,要是喜歡吃,大娘進屋再給你拿兩顆”
    趙大娘露出笑容,她放下碗,朝著程開顏走了過來,手一邊在兜裏摸索,從兜裏掏出來幾塊糖拍在程開顏手上。
    “謝謝大娘。”
    程開顏禮貌的回了句,隨後低頭看去,是幾顆橢圓平底,用糖紙包裹住的糖,上麵寫著看不清的外文,不過樣子他很熟悉。
    就是他前世吃過的酒心巧克力糖,齁甜齁甜的,帶著股酒精味兒。
    在這個年代,相當珍稀,比大白兔還稀有。
    估計一顆幾毛錢呢。
    不過他已經過了吃糖的年紀,就拿在手上,打算待會兒給詹心語那丫頭吃。
    不過趙大娘的近身,卻是讓程開顏找到機會,不動聲色的問道:“大娘,瑞雪要出國啦?”
    “是啊。”
    趙大娘臉上笑容更盛幾分,由於程開顏的身份地位不一般,是個很有麵兒的體麵人,趙大娘也有心在他麵前多炫耀幾句,算是還回去:
    “瑞雪在北京師範大學可是年級第三呢,那學習老好了~
    這不,他們學校啊最近搞了個交換生的項目,說是到小鬼子的大學讀兩年呢!”
    趙大娘雖然不是很懂交換生是什麽,但是公派留學嘛!
    這個很好理解。
    國家出錢讓自家女兒出國留學,這可是天大的榮耀。
    那天聽女兒坦白留學這件事後,趙大娘一邊給在上海的弟弟寄信過去,順便問了問胡同口見多識廣的易大爺。
    他說這要是擱以前,那可是舉人老爺級別的存在。
    以後留學回來,前途不可限量!
    到時候,別說程開顏這個作家了,就連市裏的幹部都不一定比得上自家女兒。
    趙大娘的算盤打得很好,等女兒留學回來,一定要托弟弟在上海或者BJ找個幹部當對象。
    以前說女兒配個市級幹部,她心裏還有些虛,擔心別人說她是吹牛皮。
    但現在自家女兒要出國公派留學,別說市級幹部了,就連省級幹部她都敢碰了一碰。
    “這個我知道,我跟她一個學校的,她啥時候走啊!”
    程開顏直入主題。
    聽見這話,趙大娘有些驚疑不定的看著他,“開顏你什麽時候跟瑞雪一個學校了?你該不會是想犯錯誤吧?我可告訴你啊,你可是有對象的人了,別來招惹我們家瑞雪啊!”
    “我們這麽多年的情誼,沒有感情也有親情了,大娘你不要亂說啊!我這是關心她。”
    程開顏一本正經的胡說八道。
    不過打消了趙大娘的疑慮,畢竟他們兩人一直都玩得很不錯。
    現在去那麽遠的地方留學,問問也很正常,再說好幾年見不到麵,他想騷擾都沒這個門路。
    “那行,我去把她叫出來,有什麽事情你自己問她吧,我都不懂什麽航班之類的。”
    趙大娘想明白這點,就扔下一句,轉身進屋了。
    ……
    東廂房。
    趙瑞雪坐在堂屋的板凳上,電風扇今天獨自對著她一個人,將她漸長的頭發吹得往後倒伏,格外涼快。
    今天的她穿著一件白色襯衣,和一條寬鬆的喇叭褲,十分時尚。
    或許是翻煩了,女孩將襯衣寬鬆的袖子擼起,露出雪白的膀子,不過今天有所不同的是,膀子下方的手腕上多了一塊手表。
    另外她的手中拿著一本書,是普魯斯特的《追憶似水年華》。
    正是《情書》中提到過的兩本書,之中的一本。
    另一本是《飄》,之前她問程開顏借來看,但是程開顏說送給別人了,
    上次見過劉曉莉之後,她就已經明白了,那本《飄》肯定是送給劉曉莉了。
    於是她就很生氣的自己買了一本。
    趙瑞雪最喜歡的是其中兩個句子:
    當一個人不能擁有的時候,他唯一能做的便是不要忘記。
    凡屬嚴重錯誤都有一個共同的性質:那就是沒有克製感情的衝動。
    這兩句話幾乎深深刻在她心裏反複回味,她猜測這就是程開顏在《情書》中的寫這本書的用意。
    不要忘記與克製,她自認做的很好。
    趙瑞雪看著書上像螞蟻一樣的英文,感到有些煩躁,想必到了霓虹,就更加看不懂了。
    霓虹的文字和語言,她還是有些擔憂。
    不遠處的酒桌上。
    戴著眼鏡,穿著襯衣西褲梳著大背頭的小舅董偉華和父親趙大峰坐在桌上喝酒,桌上已經空了兩瓶牛欄山,桌上的豐盛的下酒菜也隻有那碟花生米見底了,其他的則沒動。
    老爹趙大峰喝得爛醉,絡腮胡子的臉喝得酡紅。
    而小舅董偉華則眼神清明,看著沒什麽事一樣。
    甚至還有餘力觀察坐在電扇前吹風的外甥女趙瑞雪。
    這孩子以前成績雖然好,也有出息,但現在運氣是真來了,北師大一共也沒有多少名額,而這孩子卻名落孫山。
    未來前途不可限量。
    正是如此,董偉華收到信就立刻向單位,老婆孩子請假,原本有些看不起姐姐一家的老婆態度都發生了改變,支持他過來。
    甚至老丈人一家聽說後,還特意找關係換了些美元塞給他帶過來。
    這就是名牌大學生,外加公派留學,外加早稻田大學的含金量。
    美元是現在國際上的硬通貨,就連我們國家公派留學的資金也是美元。
    據統計,1978年的公派留學總資金,達到了驚人的三千萬美元。
    平均留學生,交流學者收到的學費與生活等補貼,在整個留學生涯中,合計起來在九千美金到一萬美金左右。
    不過在國外,這些錢,還是捉襟見肘。
    這時。
    “瑞雪!老程家的開顏回來了,剛才正問你呢。”
    趙大娘端著一碗紅糖雞蛋,小心翼翼的走了進來,直到放到小弟麵前,這才對在一邊看書發呆的趙瑞雪喊道。
    “啊?回來了嗎?我出去看看。”
    趙瑞雪下意識的起身,捋了捋耳邊的頭發匆匆出門,步伐有些輕快。
    “姐。”
    小舅董偉華眉頭微皺,看著她出門的背影。
    程開顏這個名字,他很早之前就聽過。
    “怎麽了?”
    趙大娘立馬看向弟弟。
    “以後給瑞雪寄信的時候還是注意點,不要提那個男孩,最好的讓她慢慢忘記。”
    董偉華抿了口酒,淡淡的吩咐道。
    留學的外甥女注定是那個年輕人高不可攀的存在,這份感情,留著也是禍害雙方。
    趙大娘聽話的點頭:“哦哦,我也是這麽想的。”
    “時間會衝淡一切。”
    董偉華笑了笑。
    不過熟悉女兒性格的趙大娘,卻有些不自信。
    那丫頭死強死強的。
    ……
    ……
    庭院裏,安靜的隻能聽到午後的蟬鳴。
    中午時分,家家戶戶都縮在家裏睡午覺。
    程開顏走出自家的屋簷下,走到梧桐樹下,耐心的等待著。
    怎麽著,也要送上自己的祝福,送送這個青梅。
    不一會兒,他就看到衣著簡樸的趙瑞雪走了出來,不過他不知道怎麽開口。
    但趙瑞雪豐潤的唇角微揚,清冷出塵的鵝子臉綻放出淡淡的笑容:
    “好久不見。”
    “呃……好久不見。”
    程開顏有些尷尬,“貌似我們才一……兩個星期沒見吧?”
    “準確來說是四天,上一次是在禮堂,你和蔣風教授開辦講座的時候、”
    趙瑞雪伸出手指比劃幾個數字,語氣淡淡的提醒他。
    她忽然想起來那天程開顏被另一個女孩拉走了,導致她沒能向他祝賀。
    劉曉莉就算了,畢竟是他從小定下的娃娃親。
    但那個女孩又是誰?
    就有點生氣。
    “那天啊,那天有點忙,剛開完講座,被人立刻叫走了,因為小姨那邊出了點事情。”
    程開顏點點頭解釋道,他感覺趙瑞雪有點生氣的樣子。
    “原來是這樣……”
    趙瑞雪點了點頭,現在不生氣了,“對了,我明天就要走了,你要來嗎?”
    “明天?這麽快!”
    程開顏大吃一驚,心想幸好今天中午回來了,要是在小姨家裏多待一晚上,那說不定就和趙瑞雪錯過了。
    到時候這姑娘肯定嘴上什麽都不會說,但心裏肯定恨死他了。
    說不定兩年一封信都不會給他寄。
    之前參軍的時候就是這樣的,兩個人整整四年沒有寄信。
    這個女孩可太理智克製了,甚至有點偏執。
    主打一個你不寄,我也不寄,看誰熬得過誰。
    不過往往是這樣,就越容易分開。
    想到往事,程開顏就立刻答應下來,“我去送送你吧,具體什麽時候?我跟你們一起去。”
    “要是不方便的話,就算了,不用勉強的。”
    趙瑞雪看了他一眼,隨口道。
    絕對是口是心非的吧!
    程開顏連連搖頭,說什麽都是發小,要不是自己沒簽證,沒機票,說什麽都要把你送到東京去不可!
    顯然這一記直球,效果相當顯著。
    “噗嗤……誰要你送到東京啊!我又不是小孩兒!”
    女孩噗嗤一笑,素手輕掩,嗔道。
    “哈哈,你可不就是小孩兒嗎?”
    “好了好了,明天早上我叫你起來,你最好能起來,不然我拿水潑你臉上。”
    女孩指了指他的臉,叉著腰任性的說道。
    “好好好。”
    兩人都能感覺到離別帶來的那點低沉的氛圍,有一搭沒一搭的聊著,最後聊到後麵安靜的並肩站在一起,看著院子裏。
    仿佛腦海裏浮現從前的一點一滴。
    不知道過了多久,趙大娘喊趙瑞雪回去,兩人揮揮手告別回家。
    程開顏看著兩人的背影消失後,去廚房洗了把臉,這才進屋。
    “怎麽樣?”
    母親徐玉秀好奇的問,她還是很喜歡趙瑞雪這個孩子的。
    “明天早上走,時間應該比較早。”
    程開顏解釋道。
    “畢竟是公派,時間越早越好,去了還要找到領隊報道去早點也是應該的。
    另外從BJ到東京,一般四五個小時,這樣算起來,還蠻近的。”
    王檣阿姨看著他,若有所思道。
    “飛機……現在很多人連火車都難坐。”
    程開顏搖搖頭,轉身回房了。
    因為這幾天的疲憊,他躺在床上躺了一會兒,就睡著了。
    甚至還做了個夢。
    夢裏他才不到十歲,是一個烏雲密布的夏天,校尉胡同的孩子都在一片沙地裏挖坑。
    據說那些十歲的大孩子說沙地裏有一口泉眼,隻要挖深一點,裏麵就會沁出清澈的泉水,而且還是甜的。
    他和趙瑞雪兩個人出去玩,記憶裏兩個人總是一前一後的牽著手,程開顏還時不時看一眼身後,給趙瑞雪擦擦鼻涕。
    程開顏就帶著趙瑞雪挖,挖出好大一個洞,裏麵的水嘩嘩直往外冒,非常清澈,其他人都不如他們兩個。
    然後就被一個黑胖子看上搶走了,說這是他的領地。
    趙瑞雪小丫頭小時候一身反骨,她不服氣上去抓黑胖子,反倒是被黑胖子的大肚子反彈撞到地上,一屁股坐進了坑裏,衣服全濕透了,還染上了黃泥巴。
    她捂著臉,嗚嗚嗚的哭了起來,哭得眼淚鼻涕一臉的。
    程開顏估量著胖子的體量,決定大人有大量放過他一馬。
    像扯蘿卜一樣把趙瑞雪扯起來,灰溜溜的帶著她回家洗澡。
    因為年紀都不大,而趙瑞雪跟受氣包一樣坐在地上哭個不停,根本沒法洗澡。
    程開顏就把她的衣服扯下來,本來就破舊的衣服都撕破了幾個洞。
    然後一舀水,一舀水的澆在她身上,不一會就洗幹淨了。
    而這家夥也不哭了,一邊咬著手指看著他,紅著臉說:
    女孩子被看光光了,就嫁不出去了,說要他負責。
    程開顏一邊給她搓泥巴,一邊說你是個假小子,我不用負責。
    接著她就哭得更厲害了。
    拿她沒辦法,程開顏隻好很機靈的說長大再負責。
    趙瑞雪破涕而笑,親了他一下,警惕的說要跟他拉鉤鉤。
    “拉鉤,上吊,一百年不許變。”
    ……
    “拉鉤,上吊,一百年不許變。”
    當程開顏第二天昏昏沉沉被人叫醒的時候,這句話還在腦海中來回的翻騰。
    “你在說什麽呢?”
    他看到昏暗的房間裏,熟悉的臉蛋和自己離得很近。
    正是趙瑞雪,她推攘著自己的肩膀,好奇的問。
    “拉鉤上……”
    程開顏下意識的說,不過很快就止住。
    他抬手看了眼時間,發現已經第二天的六點鍾了。
    現在不是說這個的時候。
    程開顏說:“沒什麽,要出發了嗎?等一下收拾一下東西,換件衣服。”
    “哦哦。”
    趙瑞雪眨了眨眼,轉身出去。
    程開顏則換了身衣服,收拾好東西,來到書桌前,將那個本子放進懷裏。
    隨後二人跟著趙家的人一起出門,朝著首都國際機場而去。
    一路坐公交,兜兜轉轉,終於到了機場。
    一家人紅著眼送別。
    程開顏站在一邊,默默注視。
    直到趙瑞雪來到麵前,他才從懷裏取出那個本子,遞過去:“這個你拿著吧。”
    “是什麽?”
    “一個故事,隻給你一個人的。”
    “謝謝,能給別人看嗎?”
    “還是不要吧。”
    程開顏搖搖頭。
    “那我走了。”
    趙瑞雪點點頭,轉身,高挑的馬尾掃在程開顏的臉上。
    她頭也不回,瀟灑的遠去了。
    “你要出發了,我也要啟程了啊。”
    程開顏靜靜看著她遠去,呢喃道。
    隨後轉身回去。
    早上九點。
    他在家中看到一架飛機從空中劃過,留下的兩條尾跡雲綿延到萬裏之上。
    飛機之上。
    趙瑞雪無力的靠在座椅上,胸前抵著本書。
    她麵無表情的看著窗外,透過玻璃的反光,能看到那雙微紅的眼眸。
    “不能給別人看嗎?我可是很任性的……要讓所有人都看到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