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1章 直麵過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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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次日一早,日朗星疏。
    六點。
    激昂嘹亮的起床號子響起,整個宿舍樓乃至於整個軍區都躁動起來。
    宿舍右下鋪。
    程開顏耳邊傳來熟悉的聲音,喚起肌肉記憶,兩眼一睜,從床上坐了起來。
    宿舍裏張貼的偉人畫像,掛在床頭的軍綠色軍裝,掉漆的軍用水壺,耳邊嘹亮的起床號子……
    令他險些以為回到那個在文工團工作生活的日子。
    “呼……”
    程開顏舒了口氣,原來是錯覺。
    昨晚休息時,他就敏銳察覺到自己的情緒生出不少波瀾。
    這是他自去年出院後,第一次回到這裏,心中多少有些緬懷、悵然、複雜。
    尤其是他接下來要寫的芳華第二卷,就和他曾經在文工團的生活經曆高度相關,不過他對文工團內容還有遲疑,遲遲不能下筆。
    這也是他為什麽非要來一趟南疆的原因。
    但他知道有時候坦然平靜的直麵過往,才是真正放下的關鍵,以此獲得心靈上的成長和圓滿,就像《芳華》中的故事主角一樣。
    因此,今天他打算沿著曾經的自己每天的生活路線,走一走,轉一轉,看有沒有什麽收獲。
    就當做是去文工團采風了。
    計劃好今天的行程,程開顏整理好衣服床鋪起床,他剛轉過頭來,卻看到大書桌前坐著三人。
    正是葉辛,蔣子龍,還有另一位作家。
    “你們這是一晚上沒睡啊?”
    程開顏一看,發現三人撲桌子上奮筆疾書,眼睛都熬得通紅,頭發亂糟糟的像雞窩。
    明顯是想稿子,想了一晚上。
    “你們該不會是被刺激到了吧?”
    程開顏走近,撇了眼桌上的稿子,字跡潦草淩亂,他輕笑著說道。
    “你還有臉說啊,誰知道你小子寫得這麽快?采風都還沒正式開始,你小子就寫了五六萬字了。”
    葉辛轉過頭來,兩眼浮腫,咬著牙憤憤不平的說道。
    昨晚上在看過《芳華》後,躺在床上,翻來覆去根本睡不著。
    腦子裏全是故事劇情中,母親送行,連長在炸彈下救下主角的畫麵。
    全無睡意的他隻好起床挑燈夜戰,結果苦思冥想一晚上,全是廢稿。
    “就是!難怪你小子在動員會上那麽狂,原來是早早做好了準備。
    而且你還在部隊裏待過,熟悉部隊生活,這下更是占了大便宜。
    到時候你要是得了采風征文的獎可得請客啊,到時候最少是萃華樓。”
    蔣子龍打了個哈欠,指著程開顏沒好氣的說。
    “就是。”
    另一個作家也滿眼幽怨的看著程開顏,虧他之前還在動員會上替程開顏的狂言擔心過他。
    卻不想現在被他卷得一晚上沒睡。
    大家都還沒動筆,程開顏這混蛋都寫了五六萬字了!
    太卷了!
    “哈哈,好說好說。我去外麵采采風去,你們繼續繼續。”
    程開顏打了個哈哈,拿著鋼筆小本子立刻開溜。
    開玩笑,萃華樓吃一次十幾塊,要是人多幾十塊都打不住,他又不是冤大頭。
    “哎哎哎!等會兒帶點早飯回來啊!”
    “混蛋跑這麽快?生怕請客是吧?”
    還沒等三人伸手攔截,程開顏的身影隨著房門哐當一聲,消失不見。
    三人笑罵不已。
    很快,宿舍陷入安靜。
    ……
    寬敞的軍區食堂。
    人頭攢動,到處都是剛出完早操的戰士們。
    還有文工團的演員以及醫院等其他單位的同誌。
    清一色的軍綠色短袖,長褲,其中夾雜著白大褂,白襯衣等服飾。
    “同誌,來兩個玉米窩窩頭,一碗稀粥,來點鹹菜。”
    程開顏來得早,趁著他們剛才出早操站在了隊伍前列,買到了早飯。
    也不能用買來形容,因為在部隊食堂裏吃飯不要錢的。
    部隊會按照國家規定的標準,按照每人每月四十五斤的糧食定量,為戰士們提供糧食和夥食費,用於采購食材和製作飯菜。
    幹部們的夥食標準要高一些,而且需要支付相應的夥食費。
    基層連隊幹部的夥食費標準是每人一個月15元,到了法定假日,每天還需另補交夥食費,因為部隊食堂會加餐。
    買完早飯,程開顏端著飯盤在食堂裏尋找以前他經常坐的位置,一個靠窗的位置。
    因為窗外有一棵橘子樹。
    春天開出淡白粉色的花,夏天開始掛上一顆顆龍眼大小,綠油油的幼果,等到秋天成熟變黃。
    程開顏一般會趁著某天晚上,提著籃子早早采摘一批。
    本來都淡忘了,現在坐在熟悉的位置上,看著熟悉橘子樹,心中有些恍然。
    “故地重遊的感覺還不錯嘛,本以為會有不適……沒想到還不錯嘛!”
    “嘩嘩……”
    一陣風吹過,橘子樹樹葉晃動不止,仿佛也在和許久未見的故人打招呼。
    指頭粗細的枝丫掛著青澀的果子,在空中晃悠的樣子,令人心生歡喜。
    程開顏以前聽說過一種說法,說故地重遊就像刻舟求劍。
    熟悉的場景,熟悉的人,卻再也找不回從前的心境。
    現在想想,之前自己在聽說瑞雪同誌考上北師大的時候,多少是有些自卑,乃至於自暴自棄的。
    這時候考上大學就是毫無疑問的天之驕子,更何況還是當前國內綜合實力強勁的北師大。
    聽到這個消息,他在這兒坐了一晚上,最終還是沒有下定決心寫封信過去祝賀。
    程開顏搖搖頭失笑一聲,繼續處理著手頭的早飯。
    將玉米麵窩窩頭從底下的錐形凹陷掰開,純天然玉米的香氣令人食欲大開,往裏加了點鹹菜吃的很香。
    ……
    食堂門口。
    三五個端著餐盤的年輕女孩,笑嘻嘻的圍在一起,朝著程開顏所坐的方向看來。
    “都說了你們還不信,你們看吧,程開顏還在原來的那個位置坐著呢。”
    卓紜依舊是兩條大辮子,雙手叉腰指著那邊說道。
    “走走走,子楣我們去看看大作家,嘻嘻。”
    圓臉女孩狡黠的擠眉弄眼,笑嘻嘻的鼓動道。
    “也好,終歸相識一場。”
    妝容精細的葉子楣沉吟片刻,最終點頭。
    眾人端著早飯朝那邊走去。
    “大作家!好久不見了!”
    卓紜率先湊到程開顏身邊,將鋁製飯盤放在桌上,爽朗的笑著說:“我坐你身邊沒問題吧?”
    “小卓?叫什麽大作家啊,隨便坐隨便坐。”
    程開顏聽到聲音,抬頭看到眼前五個年輕的女孩,隨口道:“盧媛媛,李欣,葉子楣你們也在啊,好久不見。”
    眾人低頭看去,卻見眼前的程開顏麵色紅潤,氣色極佳,身材頎長。
    渾然沒有從前那樣削瘦、弱不禁風的樣子。
    大家麵麵相覷,都能看到對方眼中的驚訝。
    ‘沒想到回家大半年,他的變化真的好大!’
    葉子楣眉眼微挑,略顯尖銳赤裸的視線在程開顏身上掃來掃去,越看越覺得陌生。
    這還是程開顏嗎?
    好生清貴灑脫的氣質,叫人捉摸不透。
    “好久不見呀!”
    眾人收斂心思,笑著招了招手,隨後坐下。
    雖然程開顏以前在團裏比較邊緣,但說到底大家對他的態度算不上敵視。
    因此這會兒笑著打招呼,大家沒什麽心理負擔。
    “程開顏聽說你成了作家,是真的嗎?”
    葉子楣忍不住心中滿滿的疑惑,坐下後就立刻問了起來。
    “算是吧,就是隨便寫寫。”
    程開顏瞥了她一眼,用不搭不理的語氣說。
    “這樣啊,隨便寫寫也比我們強多了,畢竟是文化人嘛。對了你加入作協了沒,我聽說加入作協的作家每個月有幾十塊錢的補貼拿,可太舒服了。”
    葉子楣心中暗笑,於是裝出一副好奇的樣子又問。
    “是呀是呀,那個好像叫什麽專業作家吧?和我們部隊裏的軍旅作家差不多,有編製和補貼可以拿。”
    圓臉女孩盧媛媛也跟著問了聲,此時大家都投去視線,等待程開顏的回答。
    反倒是卓紜有些緊張的看向程開顏。
    其實她之所以告訴她們程開顏回來了,也是為了讓程開顏在這些人麵前漲漲麵子,特別是這些曾經欺負過程開顏的小團體成員。
    有句話說得好,富貴不還鄉,如錦衣夜行。
    要是程開顏能狠狠打打她們的臉,她卓紜也能跟著出口氣嘛!
    程開顏撇了眼身側對自己擠眉弄眼的女孩,心情微妙,感情這姑娘打的是這個主意。
    不過,他確實沒有加入作協,更不是專業作家。
    “那倒沒有加入作協,也不是什麽拿補貼的專業作家。”
    程開顏語氣平靜淡然的回答。
    “原來是這樣啊。”
    葉子楣恍然的點了點頭,轉頭對盧媛媛問:“對了,媛媛你姐上個月不是去BJ考試去了嗎?這都八月了怎麽還沒回來?”
    “我姐啊,以她的實力應該沒問題,聽說她說今年好多人呢,畢竟是國內最厲害的舞蹈學院。”
    盧媛媛一臉驕傲。
    一旁的程開顏聽見這個,心中有些詫異。
    沒想到北舞的吸引力這麽大,遠在南疆文工團都有人跑去考試。
    盧媛媛她姐是是舞蹈團裏很厲害的一個舞蹈演員,程開顏之前還看過幾次她的表演,不過比起自家對象,那真是差遠了。
    沒想到她也去參加考試了。
    念及此處,程開顏搖搖頭,不做言語。
    這一幕被葉子楣和盧媛媛看在眼裏,心中輕視不虞。
    你懂嗎?你就搖頭?
    接下來她們,就好像又恢複了從前那副不將人放在眼裏的模樣。
    仿佛剛才的熱情不存在一樣。
    她們將卓紜與程開顏撇在一邊,自顧自的吃著飯,說笑著文工團裏發生的事情,聊著什麽考北舞,錄音機,港台那邊新出的歌曲明星之類話題,盡顯潮流。
    吃完飯。
    程開顏與卓紜走在路上。
    “實在對不起,我本來隻是想讓你在她們麵前揚眉吐氣一番,沒想到……也是,她們這種自視甚高的幹部子弟,又怎麽會……”
    卓紜同誌低著頭,兩隻手絞在一起,語氣十分低落的說。
    “何必跟她們計較。”
    程開顏安慰一句,轉移話題道:“對了,我今天打算去文工團轉轉采風。”
    “采風?也是,可是你們不是要去前線采風嗎?到文工團來幹什麽?我們又不打仗。”
    卓紜很疑惑。
    “誰說采風就一定要去前線采風了,像文工團,戰地醫院,軍區都是很好的采風地點。”
    “這麽說也是,難道你想寫我們文工團為題材的軍旅?”
    卓紜眼前一亮,立刻意識到什麽。
    “是啊。”
    “走走,我待會兒帶你去。”
    ……
    文工團大樓是一座四層小樓,涵蓋了演出廳,排練室,更衣室,等眾多功能區域。
    有卓紜帶著,程開顏順利進來了。
    一條筆直幽深的走廊直通大樓盡頭,兩側是均勻分布的排練室。
    隱隱約約的音樂聲和打節拍的聲音在走廊中回蕩,部隊裏的文工團自然不像北舞那樣專業,隔音都差的離譜。
    以前程開顏想練練琴,都會被排練室的聲音吵的不能投入。
    “程開顏你這裏熟悉的很,自己隨便轉轉吧,我要去排練了,過兩天還要給你表演了。”
    卓紜指著排練室裏已經開始熱身的舞蹈隊女孩們,說道。
    “行,你去吧。”
    程開顏點頭,他本就不想讓人跟著,隻想一個人靜靜地想想事情。
    不過就在此時,走廊不遠處,一個身影走來喊住他,“程開顏同誌?是你嗎?”
    ……
    二人門口駐足,排練室裏的同誌自然看的清楚。
    “果然是程開顏啊,真回來了。”
    “聽說成了大作家呢。”
    “什麽大作家啊,我們剛才都打聽過了,就是寫了點文章而已。”
    盧媛媛嗤笑一聲,解釋道。
    “我聽說這次采風的作家有不少都是被塞到采風名單裏來,想來程開顏也是吧?”
    葉子楣一邊活動身子,瞥了眼站在走廊上的青年,澹澹道。
    “原來是這樣啊。”
    舞蹈隊的眾人們恍然大悟,原來上前線采風是個苦差事啊,都沒人願意來的。
    就在此時。
    走廊上一個短頭發,麵相嚴肅的中年女人朝著排練室走了過來,讓排練室裏安靜下來。
    緊接著他們看見那個嚴肅的中年女人走到程開顏身邊停下,正是他們團裏的舞蹈老師,陳老師見到程開顏後有些驚訝。
    但很快又和程開顏有說有笑的,態度十分和善。
    二人走到門口。
    “程開顏同誌請跟我來,這裏是我們排練室……我倒是忘了你之前是我們文工團的鋼琴手,還真是因緣際會。”
    陳老師拉著程開顏的手臂,走了進來,態度非常溫和的說。
    “我就不打攪他們排練了,我想去看看那架鋼琴。”
    程開顏平靜的看了眼陳老師,顯然這個平日裏一絲不苟,嚴肅苛刻的陳老師知道他現在的身份了。
    “當然可以,上級領導說了,一切為采風的文藝工作者讓步,別說看,就是把鋼琴送給您都行。”
    陳老師笑著打趣道。
    她也沒想到曾經這個被自己拉進文工團的年輕人會走到這個地步,返城短短半年成了大才子,現在采風工作小組的副組長,未來前途不可限量。
    不過陳老師的這番舉動落在文工團的舞蹈隊的眾人眼中,不少人摸不著頭腦,很是疑惑不解。
    ‘這是什麽情況?’
    “去幾個人,把程開顏同誌以前的鋼琴搬過來。”
    陳老師見眾人發呆,眉頭皺起,嗓音冷硬的對幾個人吩咐道。
    “陳老師這就不用了,我自己去吧,就不打攪他們了。”
    “也好。”
    說完,程開顏轉身離去,留下一個自然灑脫的背影與眾人眼中。
    令眾人一陣失神。
    沒想到平時那麽嚴格苛刻的陳老師,對程開顏真的好和氣,要知道就連他們文工團的團長,陳老師都沒這麽和氣過。
    說什麽把鋼琴送他,還讓他們親自搬過來。
    難道他真是什麽大作家?
    不少人心中冒出這樣一個想法,畢竟陳老師的態度太不同尋常了。
    但在葉子楣,盧媛媛等一眾幹部子弟看來,他當然不可能是什麽大作家,這是他自己都承認的事情。
    至於陳老師為什麽這麽和善?
    眾人心中早有答案。
    葉子楣等人自從昨天知道采風這件事後,就找熟人詢問了相關的事情。
    得知采風是目前軍區的頭等大事,涉及到全國各地的文藝工作者們,上上下下都很重視。
    葉子楣那個遠房的叔叔葉永勝,都要嚴陣以待。
    所以程開顏可能是沾了采風的光而已。
    ……
    程開顏無心搭理這些人,轉身去了琴房。
    對他而言,那架琴才是重要的東西。
    朝陽和煦,透過摸著一層灰的玻璃窗將整個房間照亮。
    房間裏堆放著桌椅板凳等雜物,隻有一架鋼琴擺在最前麵,用一塊紗布蓋著,上麵落了滿滿一層的灰。
    程開顏小心翼翼的將其挪開,細小的塵絮在陽光下漫天飛舞,閃爍著光點。
    一架老式的立式鋼琴,出現在眼前。
    黑色漆麵早已經斑駁,露出其下的黃色木質。
    程開顏翻開琴蓋,合頁處吱吱一聲。
    露出黑白二色琴鍵,白色的鍵已泛黃,黑色的鍵則磨損得失去了光澤。
    這家鋼琴並不是什麽國際大牌,更不是什麽優秀的鋼琴。
    第一次見到這架琴的時候,它連琴蓋都沒有,程開顏托人做了一個。
    程開顏懷揣著忐忑的心情,小心翼翼抽出凳子坐在上麵。
    他輕閉雙眼,十指在琴鍵上跳躍,許久沒有調音的鋼琴失準嚴重。
    不過琴前的青年,依舊沉浸其中,直覺身心從未有過如此輕快和諧。
    他逐漸與往日那道削瘦的身影重合。
    是他。
    是那個故人。
    鋼琴仿佛都在歡呼。
    琴聲順著打開的房門,沿著長長的走廊,一直延伸到整個大樓。
    排練室的人們聽出這琴聲失準,卻品出其中難以掩蓋的灑脫與少年意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