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 報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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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報仇
大理寺。
餘煥還在旁邊叨叨:“宣和三年到宣和六年發生的事情太多……宣和四年,兵部尚書段元立建立俠客山莊,廣招天下高手。
“宣和五年,何丞相病故,都禦史餘江與段元立爭搶丞相位。
“宣和六年,當今聖上設立皇城指揮使一職,掌大內高手,護衛皇城安全……”
他實在不明白,這人為什麽要看這幾年的卷宗,到底有什麽意義。
阿染依舊沒回答,背著刀,安靜翻看。
此刻她手上正拿著一個卷宗,陳舊的紙張泛黃、腐朽,太久無人翻越,帶著灰塵,上麵大大的一個“薑”字,在腐朽中仍然清晰。
餘煥將那幾年的大事都說了一遍,但忘記最要緊的一個——
宣和三年,薑家滅門案。
阿染的手指隱隱顫抖,眼睛緊緊盯著上麵的每一個字。
宣和三年。
副將徐高義告發薑長安叛國,宣和帝大怒,將這件事交給當時的丞相何書令、都禦史餘江、兵部尚書段元立查辦。
之後,證據確鑿,皇帝震怒,下令斬殺薑長安,抄沒薑家。
薑長安被殺,薑家隻抄出四十九兩白銀。
舉世嘩然。
當夜,薑家滿門被屠。
這些冰冷的記錄,記載著鎮北大將軍薑長安叛國案的始末,卻彷佛將她帶入另一個世界。
鮮血與烈火的世界。
二叔被斬得突然,他們家甚至連劫人的時間都沒有,二叔便已經死了。
薑長安是真的很疼阿染,薑長平在邊涼鎮守,薑長安就一直帶著阿染,騎大馬、坐船、打磨武藝基礎,如父如兄。
少年鮮衣怒馬,張揚肆意,一手抱著阿染,一手策馬揚鞭,在娘親的咆哮中,大笑著上山下河,逗得小阿染咯咯笑。
阿染眉眼溫和下來。
但很快,笑容斂起,眼神冰霜一片。
薑家數代鎮守邊涼,從不貪汙軍費,有人折損,薑家還會貼錢撫恤家人,多少兵戶遺孤都是薑家養著的,薑家怎麽會有錢?
所謂赫赫薑家,其實一窮二白。
他們唯一有的東西,不過是皇帝承諾給盡忠職守薑家的——薑氏女太子妃之位。
娘說,戰死之人可憐,他們當多關愛一些。
沒想到,上不愧天地、下不愧軍國的薑家死得更可憐,連凶手是誰都不知道!
記憶彷佛拉回十三年前。
阿染那時四歲,哭了一整天,哭睡過去,等到娘親叫醒時,阿染還有些迷茫。
娘親緊緊捂著她的嘴,“不要出聲,阿染,你一定要逃出去!”
她抱著阿染,彷佛抱著最後的希望。
娘將阿染交給七歲的哥哥薑阿渲,命令他保護阿染。
薑阿渲是阿染的義兄,是薑長平收養的孤兒,也是所有孤兒當中,武功天賦最好的一個。
阿渲抱著阿染,帶她從後麵跑出去。
然而到處都被人堵死了。
那夜都是高手。
他們根本逃不出去,阿渲為了她有逃命的機會,將她藏起來。
哥哥的聲音在顫抖,“阿染,你一定要躲好,無論發生什麽都不要出來,答應哥哥。”
他最後摸了摸她的臉,轉身咬牙衝出去。
正在附近搜索的人立刻發現他,追殺過去。
阿渲用盡全力在跑。
他隻要走遠一些,阿染就能安全一些。
可惜,他縱是天賦異稟也不過七歲,沒跑多遠,被人一刀穿胸而亡。
阿染看著阿渲倒下。
他才七歲!
到死都沒敢回頭看阿染一眼,就怕有人注意到她。
那群人真狠啊……
他們沒搜到阿染,放了一把火,要將整個薑家全部燒幹淨,絕不留活口,阿染是從狗洞爬出去的。
她得活。
可那群人謹慎至極,很快發現她,阿染原已絕望,一輛馬車行駛而過,一小少年將她拉上馬車。
“別怕。”少年抱著阿染。
身後有追兵,他們沒敢點燈。
馬車速度再快,也抵不過那群高手們。
“你把我放下去,自己逃吧。”阿染說。
那少年沒說話,他將阿染放了下去。
卻不是自己逃離,而是將阿染藏起來,自己帶著馬車引開追殺他們的凶手,凶手全都追著少年而去。
阿染那時已經燒得迷糊,她不知道他會遭遇什麽……
再後來,爹爹舊友修羅刀陳留趕來,將阿染帶回無名山。
此後十三載,阿染從未下山。
“喂,你在看什麽?看得這麽入神?”餘煥將腦袋湊過來,一臉好奇,待看清楚上麵字跡的時候,驚訝道,“薑家案?!”
他有些恍惚:“是了,宣和三年還有轟轟烈烈的薑家案。”
這才是宣和三年到宣和六年,不,應該說是大雁到目前為止,影響力最大的一樁案子!
阿染垂著頭,表情沒什麽變化,但眼底深處翻湧,聲音依舊:“我看到了薑家卷宗,在想當初真相,薑家……真慘。”
“是挺慘的。”餘煥搖搖頭,感歎,“不過,若是薑長安真的叛國,與廂族勾結,害死無數邊關將士,那也是報應。”
阿染捏著卷宗的手指隱隱發白。
卷宗上證據確鑿,這也是一直以來薑家是否清白的爭論點。
至少從卷宗看,薑長安是真的“通敵”,有與廂族人的書信,有廂族人證詞,還有薑長安副將的口供。
薑長安七罪,通敵、貪汙、不臣、不義、不道、奸汙、不孝,樣樣皆有證據。
但阿染知道,這一定不是真相。
她了解薑家,了解薑長安——那個鮮衣怒馬的少年郎。
因為,她是阿染,薑家阿染!
“反正薑家也沒人了,這件事雖說時不時被人提起,但又有誰真的在意呢?廂族人不再入侵,薑家案也不過是茶餘飯後的言語消遣。”
餘煥搖搖頭,感歎:“到現在還有人相信薑家,還有人記著薑家恩情、薑家數代功績,但凡薑家有人活著,一呼百應,朝廷江湖巨震……可惜,已無人在意。”
阿染聲音輕輕:“是呀,無人在意。”
她露出笑容,眉眼彎彎,但眼底深處冰冷又瘋狂。
很快……
所有人都會在意。
因為,薑阿染回來了。
薑氏女下山必然危險,所以她想學成天下第一再下山,卻沒想到——這條被無數人延續下來的性命,終究隻剩一年。
那她還顧忌什麽呢?
既隻剩一年,她便要隨心所欲,放手去做自己想做、應該做的三件事。
而這第一件——
查明十三年前薑家案真相,報仇。
檀華已算了她隻有一年,命不由人,但所行之事、所做之為,當由她自己。
阿染記下了卷宗上所有內容。
又翻了翻,她的手微頓,疑惑:“隻有這一冊嗎?”
“我看看。”
餘煥腦袋湊過來,在架子上翻找一會兒,“奇怪,薑家叛國案是大案,後麵還牽扯到何家,鬧了好多年,現在仍有人舊事重提,多次複查,怎麽會隻有這一個卷宗?剩下的呢?薑家滅門案卷宗怎麽也沒有?”
就算當年薑家滅門沒找到真凶,也該有卷宗,記錄始末與線索。
兩人又找了找,還是什麽都沒找到。
阿染眉頭緊鎖。
僅剩的這一冊卷宗上麵,在多次“舊案重提”後,都是天下盡知的消息了,沒多少真正的調查結果。
尤其是薑家滅門案,連卷宗都沒有。
餘煥搖搖頭:“應當是被人拿走了,就是不知道在誰手上。”
阿染指甲掐入掌心,麵色依舊冷靜。
她不動聲色將卷宗放回去,彷佛不在意,又翻起了其他案子的卷宗,隨口道:“總覺得薑家案很複雜,當年的何丞相、都禦史餘江、兵部尚書段元立、滿朝文武……似乎都牽扯其中。”
餘煥斜斜靠著架子,態度慵懶,“誰知道呢?薑家滅門後,倒有傳言是何家幹的,還調查了許久,也沒個結果。”
阿染聲音輕輕:“何家為什麽要害薑家?他們好像是姻親,而且曆來關係很好。”
她仍記得何皇後抱起她,用臉頰輕輕蹭她時的溫柔……
餘煥露出嘲諷,桃花眼眯起來,深不見底——
“官場之事,肮髒至極,薑家案滿朝牽扯其中,誰都可能是凶手。
“皇上看重薑家,薑氏女必為太子妃,那萬一何家不想要薑家女為太子妃,想要他們何家女為太子妃呢?
“還有劍山餘家,餘淑妃膝下有大皇子,能看著薑何之好?段元立從兵部尚書一躍為丞相,誰知道他又做了什麽?”
聞言,阿染突然看向餘煥。
她抱著刀,聲音幽幽:“你到底是什麽人?”
她之前覺得餘煥對江湖很熟悉,現在卻發現——他似乎對朝廷更熟悉。
餘煥微頓。
隨即,他轉身,借著外麵隱隱的光,他隱在黑暗當中,似乎整個人都變得高深莫測,壓低聲音,意味深長——
“一個,路人。”
阿染:“……”哦,冷漠。
她彷佛被他攪得沒了興致,將卷宗放回去,抬腳離開,“天亮了,走吧。”
餘煥噎到她,相當高興,腳步輕快跟上。
外麵天光乍現。
兩人從暗夜中來,又踏著黎明的晨光悄無聲息離開大理寺。
“餘煥,如果我想查官員的甲曆,應當去哪裏看?”阿染不知道這家夥到底是誰,又是從哪裏冒出來的,但他知道不少信息。
與其費心去查,不如直接問。
在他沒站在她對麵之前,他都是助力。
“還是架閣庫。”餘煥非常坦誠,直言,“吏部架閣庫存放著官員升遷、考核檔案,不過和卷宗一樣,都要慢慢找。”
阿染不怕慢慢找,就怕什麽信息都得不到。
餘煥好奇扭頭:“你到底在查什麽呀?告訴我唄,我還能幫幫你呢。”
“隨便查查。”
“喂,你這個回答非常敷衍!”
“就是在敷衍你。”
“……”
很好,他噎了她一次,她又噎回來。
兩人剛離開大理寺,你一言我一語,吵吵嚷嚷,尚未走遠,天也還未完全亮起,遠遠便響起輕微的風聲,正在對話中的兩人驟然收聲。
阿染握著刀,抬起頭,迎著天邊尚未升起的光。
遠處屋頂之上,一個胡子拉碴的大漢正站在上麵,手上扛著一把彎刀,隱隱冷光,另一隻手提著一壇酒,似乎在等什麽人。
——她好像一瞬間明白,他在等她。
餘煥眯著眼睛看了片刻,滿臉的吊兒郎當消失,隻剩下認真,緩緩開口:
“天下第一彎刀,俠客山莊排名第四,穀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