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6 第 66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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肖華許久沒有到過醫院。
在手術室外等待的家屬們,臉上早已沒了一眼可見的焦躁不安,劇烈的焦灼在漫長的等待中漸化為麻木。此處像是個牢籠,將人圈住。牢籠之外,人能將時間自由支配;牢籠之內,人隻能企盼時間流逝得更快些,盡快熬過去。
在如此氛圍中,雖有大把的時間,這趟出差仍有些後續的任務要布置下去,肖華卻是有些煩躁,無法去考慮工作,在獨自發呆等待著。
也許是與父母緣淺,肖華與他們,並無多少話說。他自認生活上對他們的照顧是仁至義盡,如果真有那麽一天,他都是問心無愧的。
至於陪伴,前些年的他,給不出時間。他很懷疑,沒有溝通交流、日常舒適的相處,所謂親情,是否立得住腳。他不會被什麽評價束縛住,在他麵前,就得閉嘴。
凡事他想的多一步,關於父親,他已經做好了所有準備。
興許人本性中到底有對死亡的恐懼,虛無感升騰之時,他忍不住會想得多些。
他對人與關係,幾乎沒什麽執念。明白失去是一種客觀條件下的必然,就不會有多少強求。
這些年,他沒什麽牽絆,甚至連朋友都不需要。當然,能有聊得來的朋友也不錯。偶爾能聊得來的,也大多是同行。其實他們身上都沒有多少感情了,不會對人什麽同理心,自己經曆過的磨難與傷痛足夠多時,很難把尋常人的痛苦當回事。
肖華有想過不止一次,他為什麽會喜歡孟思遠,想與她進入一段長期關係。甚至此時,她成為了他的牽絆,出差回去的路程中,他會想她。他能體會到她的難受,她的開心也總能打動他。
他願意讓這個人進入自己的生活,有牽絆也是一種選擇。有了牽絆,就會有執念。
喜歡是純粹的,但肖華不認為純粹能讓這段關係走得長遠。有利益上的共同綁定,才會長久。
他可以很輕鬆地同她相處,她要什麽,他就給什麽,他從不怕她要得多。
但是,他不想這樣,他想讓她承擔起責任。
輕鬆的路,不一定長遠。他對人性從不高估,一味的給,是違背人性的。
她比他小六歲,也許是置身於此地,肖華難得擁有了些無必要的恐懼。幸虧他們沒有相差更多,否則她今後身上的擔子會很重。他想要保護她,他的能力足以讓她擁有很好的生活,卻又想要她走得更快些。
這種時刻,他也會有軟弱,變得很想她。這裏所有的事都需要他來扛著,其實壓力不應很大,畢竟他已有預案,真不知是否有了她,自己才變得這樣軟弱。
但他並不想展現自己的軟弱,一通電話都不會與她打,隻因不想讓她聽出自己的異常。知道她在京州,她在他們的家中好好地呆著,這就足以讓他的心稍微安定些。
肖華拿出手機,給她發了信息:有點急事,今晚回不了京州。
他也不知明天能否回得去,無法承諾什麽,他又補了句:早點睡。
李敏回了家,孩子這兩天在奶奶家,無需她操心。
她坐到沙發上時,低落的心情繼續向下沉著,自以為能讓自己好受些的那個人,她們的關係都已經被她的口不擇言,徹底搞砸了。
被全然理解,是不是一個很高的要求?
孟思遠直接問出口,才是符合她性格的行為。就算剛才自己指責著她,李敏卻知道,她不會心機深沉到要繞彎來讓責怪自己。她不是想太多,而是有時想太少。
當自己曾經的虛榮被好友毫不留情地指出時,李敏不會怪罪從前的自己,卻仍會感到羞愧。
那時,孟思遠正處於“自卑”中,抱怨同學們怎麽背景都這麽好,與他們相比,自己毫無優勢,沒人家聰明,也沒人家有錢。
李敏,同樣有誤闖入之感。新接觸的朋友們閱曆豐富,愛好頗多,她卻不會將這種感受說出口。
她那時安慰孟思遠說,你能與他們在同一個教室上課,你們此刻就是在一個水平的。人比的是多維度的綜合能力,而不是單一指標。
李敏又何嚐不是在鼓勵自己。那時父親對自己說,進入一個更好的環境,就像是鄉下人進城,一定會有心理上的不適應,覺得別人看不起自己。但還是要克服這種心理,去融入新的環境。
隻是,這讓她丟了好朋友。
而新環境裏的那些人,並不是她的朋友。
李敏忽然流了淚,如果她昨天忍住了不發信息,不想要舒適而安全的陪伴,是否就能避免現在的不可挽回。就算她們仍對彼此心有芥蒂,但還是能夠保持聯係。隻要有個由頭,仍能約對方見麵。
她不知哭了多久,沙發陷落之時,一雙手摟住了她。
何昊極少見妻子如此哭泣過,他輕拍了她的背,“對不起,那天是我錯了。”
李敏沒有理會他,卻是多日的積壓,讓她哭得無法停下。
何昊將紙巾盒拿到身邊,抽了紙巾輕輕擦掉她的眼淚,“別哭了。這兩天我把表舅給弄走了。徹底撇清了關係,以後咱們跟他不會有任何往來的。你放心,我不會讓你們陷入危險境地的。”
李敏看向了他,淚水氤氳在眼眶,看不清他的臉,“何昊,我覺得我不認識你了。”
“那一天是我情緒激動了。你說的對,一點業務不算什麽,不能讓這種人有接觸我們的機會。”
“不是。”李敏搖了頭,“你讓我覺得自己是幫凶,這種事不該去碰的。”
“表舅一家都去找了舅舅,舅舅又給我打電話,下了命令要把他弄出來。還是舅舅的關係幫的忙,我在其中,頂多算是陪同著一起吃飯。”何昊歎了口氣,“表舅的死活我都不想關心,你以為我願意幹這種髒事嗎?”
“那你可以建議舅舅不要幫忙的。”
“舅舅那樣把麵子看得很重的人,怎麽可能不出手?”何昊將她抱在懷中,“什麽幫凶,別瞎想。就算要倒黴,這事兒也是我幹的,跟你有什麽關係。”
李敏沒有說話,他們已在同一艘船上,又如何區分呢?
“還跟我置氣呢?暑假我們一起帶兒子去歐洲吧,回來後再給他找個夏令營上,省得他天天在家,你得操心。”
李敏沒有回答他,止不住地走神,在想著孟思遠對自己說的話,每一句,都如同針紮。
何昊在她耳邊輕語著,“今天兒子不在家。”
當身體驟然懸空時,李敏閉上了眼,
孟思遠昨晚隻有心情回複他一個晚安的表情包,今天一連串算得上高強度的工作,忙得她幾乎能暫時將昨天的記憶刪除。
工作能將頭腦與時間全部占據,內容由邏輯與理性構建,一半的時間內都無需耗費感情,而另一半麵臨競爭、算計、刁難與輕視,修煉多了,也漸漸能學會心情不受影響。
新業務進展得越深入,孟思遠才有了更清晰的認知,這大概會成為集團今後的主營業務之一。
有新業務開辟,就會有增長放緩、占比日益降低的舊業務的終結。華科的每一步大動作,都帶著創始人的烙印。提前布局、快速迭代,斬斷一條尚且有盈利的業務線的決斷,都無比利落而不留情。
有時,剝離業務線,也意味著是剝離沒那麽合適的人。
華科在規模上已不算小,這種量級的公司,很難避免一定程度的官僚主義,人浮於事的花架子。而在近三年前,華科就有過一場對各級管理層的開刀。在一個競爭激烈的行業裏,有時不會選擇解決這個問題,稍有不慎,後果嚴重。隻要有快速增長,就可以忽視問題。
而他依舊做出這件事,可見其果決,更是心硬。事後來看,這是個正確的決定。而在當時,明明正在前進,就選擇將不合適的人扔下船,隻為前進得更快。這需要魄力,也要心狠。
人很難將個人感情從工作中剝離,朝夕相處的同事,離去時都會有一絲惆悵,更何況是親自作出決定。
與他的這些冷酷相比,兩人相處時,他的柔軟,都顯得有些不真實。念頭剛起,孟思遠就笑著內心否定了,他沒有必要同她演戲,而且他也沒那麽溫柔。
她才注意到他的信息中說的是急事,但他未說是什麽事,她發信息問了他:處理好了嗎?今天回來嗎?
發完後,孟思遠就放下手機,繼續處理工作。
看到一份下屬交來的文件有紕漏時,類似的事,這人最近也犯過,她當時順手給人改了,隻跟人說了一句。不是什麽嚴重的錯誤,她隻將文件打回了,讓人修改後檢查遍再給她。再有下次,她會當麵說一句。今天就算了,她不想多說話。
手下的薛彤做事倒是聰明靠譜,她那次找過自己後,孟思遠倒是有給過她機會,她挺認真地把活兒幹好了,基本上不出錯,自己也願意把一些重要的任務交給她。
處理完一堆零碎的事情,孟思遠拿起手機時,他仍是沒有回複自己。兩人在一起後,其實繁忙如他,除了沒法看手機的時刻,他都幾乎能做到立刻回複她。
當然,這也是佐證了春節假期結束後那幾天,他根本不是工作忙,是根本不想給她發信息。可惜,她不是喜歡翻舊帳的人,而她答應他答應得太快,連拿喬他的機會都沒有。
但她還是覺得有些不對勁,他這一天了,都沒發過信息給自己。下班後,她直接去了他家。
門口放著行李箱,他的拖鞋不在玄關處。孟思遠換了鞋走進屋子,他不在書房。她輕輕地打開臥室的門,裏邊一片黑暗,窗簾拉得嚴實,他應該是在床上。
曾經她第一次來到他臥室時,還有些忐忑,知道他這人界限森嚴,踏入他最私密的領地時,害怕的是入侵者,像是會被囚禁住,無法再回頭。
她光著腳踩在地板上,走到了床邊,漆黑而安靜的房間裏,她感知到他的體溫,能依稀聽到他的呼吸,他睡得很沉。他幾乎不會在白天上床睡覺,這應該是累到極致了。
不知為何,他的臥室,像是一個洞穴,讓人覺得很有安全感。在黑暗中,她看不見他,體會著他的存在,就讓她的心,漸漸被填滿了。
她待了會兒,就又靜悄悄地走出臥室。
心情劇烈波動過,工作又將腦力耗盡,回到家,她都快忘了上一次做飯是什麽時候。她癱在沙發上,下單了食材和水果。
再年輕些的時候,她覺得做飯就是浪費時間,若不是為了省錢,何必日複一日的下廚。現在,不會日日下廚,她倒是體會到這種生活本身的樂趣。對時間沒有功利心,能心安理得地享受無所事事。
不知為何,今天的她格外想吃皮蛋瘦肉粥。等待食材的間隙裏,她將米泡上後,她還發了信息問媽媽,要一份具體做法。
她媽發來一段帶著錯別字的詳細步驟後,還加了句,等你有空,我去給你煮。
孟思遠不知回什麽,即使她們現在的關係已經變好,但她也無法適應距離太近的親密感了。讓她再像從前那樣膩歪著抱著媽媽,她隻覺得別扭。怕她媽想多,她丟了個OK的表情包過去。
食材很快就送到,她慢條斯理地按著食譜熬一鍋粥,又順手燙了菠菜涼拌。伴隨著最後的晚霞,藍一層層地疊加於天空之上,深藍的那一瞬,天就已經徹底黑了。
粥熬好,孟思遠端上了餐桌,再去廚房去端菠菜,回來時,她就看到了他坐在了餐桌旁。
他穿著居家服,剛起來,頭發還有些淩亂,像是還沒睡醒,盯著餐桌上的砂鍋在發呆。反應都有些遲鈍,她快走到跟前,他才轉過頭看她。
孟思遠將菠菜放到桌上,想說睡醒啦,但還沒開口,腰就被他抱住,他的臉埋在了她的肚子上。她低下頭,身前便是他濃密而粗硬的短發。
生活中的他,有時都算得上強勢,更是從不展示虛弱的一麵,頂多是累。他累的時候回躺在自己身上,有一搭沒一搭與她閑聊。
而此時,他抱得她很緊,她感知到了他的無力感,不知為何,心中都有些酸軟。她輕撫著他的頭發,此刻,她不會有半分的軟弱。
餐廳溫暖的光照下,砂鍋仍未開蓋。
過了好一會兒,她輕聲問了他,“急事解決了嗎?”
睡懵了的肖華聽到她的聲音,才像是被拉回了現實世界。過去的兩天裏,他隻睡了六個多小時。回來後,他洗了澡,想眯一會兒,然而這一覺,始終醒不來。每一個竭力醒來的當口,又被更深的夢境拽下去。
每一個夢,都是噩夢。是創業時遭受的屈辱感,是信任之人的背叛,因為仍有很多的自尊,就會感到痛苦。他無法讓渡尊嚴以減少對痛苦的感知,隻能去戰鬥,不顧一切地戰鬥。他贏了,身邊已無人可信任,他隻信自己。
睡夢中他看到她進來了,他驟然想起,他還有她,她是他最信任的人。他想要她喊醒自己,帶他脫離讓人窒息的噩夢時,她卻是毫不留情地轉身離去。
當他坐在餐廳,看著她向自己走來時,都不知是不是夢境,隻能抱住她,不讓她離去。
肖華抬起頭看她,“你剛剛進臥室了嗎?”
“對。”
“為什麽不叫醒我?”
他的臉色不太好看時,一個問句,都有些訓斥人的味道,他卻是緊箍著她,孟思遠沒有與他計較,“我想讓你多睡會兒,醒來時就能吃晚飯了。”
“下次喊醒我。”
“好。”他仍抱著她不放,他的胡子沒刮,她用指腹蹭著他的下巴,“餓了嗎?”
“有點。”
“那你放開我,我去給你拿碗,好不好?”
肖華沒有鬆開她,所謂急事,手術很成功,父親醒了,狀況較好,之後便是漫長的術後康複。即使醫生說有較大可能恢複日常生活能力,他也心知,再無法回到從前。談及生老病死,總不免讓人心有陰霾。已經解決,甚至還算是幸運,他不想多說。
他又埋在她的腹部時,孟思遠任由他抱著,自己伸手去抱著他的頭。
關於未來,她總是不想考慮太多;此時她依舊沒有考慮過結婚,她卻是想要在他今後的每一個低潮時刻,都這樣抱著他。
不知過了多久,他對她忽然說了句:不要離開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