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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星船底座泛起一圈幽幽藍光，宋時三選了個靠窗的座位，看著窗外的景色越來越遠。森然林立的高樓，交錯有序的街道，漸漸變得隻剩一個模糊的輪廓，隱沒在白茫茫的雲層裏。
    “星船即將加速進入航道，請各位同學係好安全帶，不要隨意走動。”
    廣播傳來清脆的提示聲，宋時三耳邊一陣嗡鳴，腦海中浮現出列車高速駛入地下軌道的光影交錯。再睜開眼，窗外已是一片浩瀚星河。
    這還是她第一次見到宇宙。
    原身雖然也是坐星船從偏遠的M13星來到聯邦第一軍校所在的雲塔星，但為了省錢，買的是貨艙的站票。記憶中隻有逼仄的空間和粘膩的汗味，仿佛擠在罐頭裏的沙丁魚。
    唐甜甜坐在宋時三身邊，靠走道的一側，她把身子往宋時三這邊湊了點兒，懨懨地聳搭著眼。
    宋時三沒什麽安慰人的經驗，幹脆任由她靠著，自己在前座的椅背兜裏撿了本逃生指南看了起來。
    同學們大多是第一次集體戶外課，機艙裏洋溢著抑製不住的興奮雀躍。
    唐甜甜的聲音夾雜在周圍細碎的歡欣議論中，帶了點鼻音，顯得甕甕的：“時三，我不是廢物。”
    她的麵色掩在披散的微卷長發裏，玻璃窗倒映出她落寞的身影，落入了窗外的幽靜黑暗，像一顆在孤寂宇宙中黯淡了的星星。
    “勘探課……我上學期學得很認真，我會很有用，不會添麻煩的。”
    宋時三怔了怔，相處這幾個月來，唐甜甜給她的感覺一直都是熱情外向，雖說帶著點公主脾氣的小傲慢和張揚，但也是這股子倔強支撐著她的勤奮和永不服輸。
    宋時三還從未見過這樣脆弱和小心翼翼的唐甜甜。
    ……
    末世的幸存者基地也不需要廢物。
    在宋時三還小的時候，幸存者基地是一堵遮天蔽日的圍牆，隔絕著一個永不可及的世界。
    牆的裏頭，匯聚著所謂人類最優秀的精英，是人類最後的火種；牆的外頭，是遊蕩的喪屍，遍野的垃圾，是在陰溝裏衣不蔽體的貧孺，廢墟間絕望求生的殘老。
    她和收養她的老人住在簡易搭建的安全屋裏，每天在斷壁殘垣中撿垃圾果腹，翻廢品維生。
    老人是個手藝人，將畢生的技藝都傳授給了宋時三，隻希望她能在這廢土末世中能再多活哪怕一天。
    宋時三也很機靈，不但全盤承接了老人的衣缽，還增添了許多別出心裁的改良。
    老人時常歎息著，說這些材料隻是別人不要的廢品，若是能用更好的原料，她就能做出更好的器具，過上更好的生活。
    宋時三問：“什麽叫做廢品？”
    老人說，廢棄掉的、沒有任何人需要的東西，就是廢品。
    宋時三不懂。
    打從她出生起，見到的就是牆外的這一片荒蕪，老人所說的廢品，在她的眼中全都是賴以生存的必需品。
    後來宋時三用自製的兵器偷襲喪屍時，被出牆勘測的偵查隊看中，帶回了牆內。
    牆內是她在夢境中都想象不出來的幹淨明亮、奢華高貴。
    那時她才明白，對於這座高牆來說，她、他們、這牆外的一切，就是廢品。
    “我沒有覺得你是廢物。”宋時三看向唐甜甜，眼神認真。
    牆內人每周一次傾瀉出來的垃圾，對於牆外來說卻是不可多得的盛宴；因為過於年邁而被遺棄在牆外的老人，對於宋時三來說卻是最珍貴的親人和啟蒙者。
    被牆內人視為垃圾遺棄在牆外的宋時三，靠著兵器設計，最終一躍成了所有人的仰仗。
    並沒有誰天生就比其他人高貴。
    人應該靠自己的能動性來決定地位，沒有任何事物可以將其桎梏。
    高牆不能，精神力也不能。
    如果有，那她就要打破它，就像她成為兵器師後親手推倒了那座高牆一樣。
    “……謝謝你。”
    唐甜甜俯身趴在椅座邊展開的小桌上，側過臉，望著窗外無盡的星河。
    “她是我爸的私生女。”
    ‘她’指的是誰，不言而喻。
    宋時三合上逃生指南，等待唐甜甜繼續說下去。
    “在我七歲的時候，檢測出精神力隻有B+。然後我爸就將她帶回了家，她隻比我小五個月。”
    星際時代實行的是一夫一妻製，對唐家這種尤為注重臉麵的百年世家來說，婚外情本就為人不齒，更何況是孕期出軌，還有了私生子。
    “我爸早就知道了她的存在，礙於顏麵，這些年一直瞞天過海，對她們娘倆不聞不問，棄如敝履。”
    “我媽是銀渺財團的外孫女，從小嬌慣，生我時被折騰得夠嗆，再不願受懷孕育子之痛，所以家裏隻有我一根獨苗。”
    “唐氏全族，精神力最低都至少能達到A。但誰能想到，明明做過了基因檢測，我居然還是個B+，連種子單兵都不能入選。”
    星際人類身周強敵環伺，依靠無數人的犧牲才從宇宙中奪得了一片安隅之地。因此，軍隊是所有職業中最為重要和高尚的一類，軍種之中，最為精銳的就屬單體作戰能力極強的種子單兵，甚至擁有脫離指揮官管轄的行動權限，是所有渴望成為人上人的學子們要邁出的第一步。
    不同與隔壁的帝國，聯邦是由多個政||治實體結合的國家，唐家就是加盟的其中一個，擁有聯邦東北部一片星群的主權。
    作為一個手握強權的龐大世家，底下的支脈，是決不能由連種子單兵都無法入選的人來繼承的。
    唐甜甜輕笑一聲，“所以我爸將她帶了回來，當著所有人的麵打了我媽的臉，還讓她入了族譜。”
    “你知道嗎，沒有一個族人反對這件事，哪怕她是個讓家族廉恥蒙羞的私生女。”
    “因為她的精神力評測達到了S。”
    “……”
    “你討厭她？”宋時三輕輕摩挲著手冊的邊頁，問得遲疑。
    在食堂時，唐甜甜的態度一直都是避免爭端，哪怕最後被唐澗激怒，她身上那一根根尖刺也沒有傷及唐意柔。
    對唐意柔，她似乎沒有太多敵意，隻是在刻意去忽視。
    唐甜甜微微搖頭，眼底情緒複雜，“起初恨過，但後來發現，她也隻是一個悲慘的可憐蟲罷了。”
    承擔了榮光，也必然會受之枷鎖，更何況她隻是一個名不正言不順的私生女。
    “她的精神力高，在哪裏都會小受追捧，如果不是被強行帶回了唐家……或許沒被帶回來，她的生活才更加無慮自由。”
    唐意柔剛進唐家時，隻是個膽怯單純的小姑娘。
    那年她們都隻有七歲，唐甜甜是不可一世的嬌蠻大小姐，一夜之間感受到家裏氛圍翻天覆地的變化，對唐意柔的到來難免充滿了恐懼和敵視，一身任性和不安都化作利刺，盡數紮向懵懂羞怯的唐意柔。
    後來唐意柔的那些裝弱獻媚，構陷坑害，她惱過，但也逐漸理解。
    至少她們從來沒有真的對對方下過死手。
    她們都隻是想自保，都隻是對這暗潮湧動無能為力，身不由己。
    宋時三沒經曆過這些彎彎繞繞的家族恩怨，她的人際網過於簡單，除了收養她的爺爺，就是實驗室裏隻知道埋頭苦幹的同事，以及整日陪伴她的A係統。
    她理來理去，隻明白了一件事——造成這一切的原因，就是唐家認為精神力評測達不到A的唐甜甜一無是處。
    宋時三歎了口氣：“天賦不是唯一的出路。”
    “天賦就是。”
    唐甜甜攥緊了身上的戰鬥服，眸裏閃著異動的光，“兵器科學或許可以帶來新的未來，但那隻是對你而言。”
    “你沒有發現嗎，宋時三，你在兵器製作上的天賦遠超常人，這種天賦帶來的差距，和一個精神力S與精神力C的差距其實沒什麽兩樣。”
    唐甜甜起初對宋時三也是輕蔑的。
    宋時三精神力隻有C，又沒有家世背景，在整個星際，就是她往常見過的無數下等人那樣的存在。
    所以當選課時，宋時三那麽自信又堅定地信任著兵器科學專業，那麽無畏地向著金字塔頂端的嬌子們發起挑戰時，這份勇氣也鼓舞了她。
    宋時三可以，那麽她唐甜甜也可以，她們是站在同一起跑線的。
    不，她們甚至並不在同一起點。
    好歹她唐甜甜精神力還有B+，並且哪怕沒有唐家的支持，她身後也有個一如既往無私溺愛地支持著自己的媽媽。
    如果宋時三可以，那麽她唐甜甜絕沒有道理不可以。
    但這一切都在見識過宋時三的元素兵器製作後崩塌了。
    她的熟稔，她的精巧，她天才般的靈光乍現，這些都是唐甜甜無法企及的。
    到頭來，原來自己才是那個小醜。
    “這不一樣。”
    宋時三搖搖頭，緩慢而堅定。
    精神力評測和兵器科學，怎麽可能一樣。
    不是讓一部分人永久地享有特權，不是靠這些享有特權的人去犧牲，不應該是這樣。
    兵器科學不會遺棄任何人。
    “我說過的，人是可發展的，人的內在動能才是決定自己位置的根本原因。”
    “人類是命運共同體，在這條名為生存的跑道上，如果有人沒有起跑的路，那便應該由所謂的天才來鋪出這條路，這便是天賦存在的意義。”
    這是她在末世中悟出來的道理。
    為了生存，為了延續，為了更好的未來。
    亙古曆史長河中，人類文明就是這樣薪火相傳，燃續至今的。
    “我或許是有著過人的天賦。”宋時三語氣平靜，望向浩瀚的宇宙。
    那裏群星閃爍，再璀璨的星星，再耀眼的光芒，億萬光年的跋涉後，也不過是星海裏渺小的一個光點。
    他們甚至不知道這顆星星是否依然存在。
    “但我的天賦、我的努力、我的成就，都會成為兵器科學茁壯成長的養料。”
    ……而不是為己謀私，去追逐一時的榮華或囿於某個集團的名譽。
    “如果我真的有那份才能，那麽後人都將會站在我的肩膀上去俯瞰這片天地。”
    “兵器科學會給所有人帶來光明的未來。”
    玻璃窗倒映出宋時三的側影，她依然是一副從容不迫、雲淡風輕的樣子。
    ——帶著無可撼動的意誌。
    廣袤縹緲的黑暗似乎侵蝕著整個宇宙，在一片永恒的寂滅中，宋時三的剪影裏卻有著無數璀璨的群星，映射入唐甜甜的眼眸。
    唐甜甜怔愣住，連呼吸都停了一瞬。
    所以。所以宋時三才會那樣不假思索、那樣沒有絲毫猶豫地將自己的設計圖分享給她，才會將自己理解的技巧傾囊相授，就好像這些兵器師的立身之本對她來說隻是無關緊要的東西。
    不是對唐甜甜的阿諛奉承、獻媚討好，而是對宋時三來說，分享設計圖給她、指導她改進兵器，真的就是無足掛齒的小事。
    星船駛入一片破碎扭曲的星雲，船身突然猛烈晃動。
    唐甜甜回過神來，有膽小的同學不小心尖叫出聲，整個機艙變得嘈雜，但依然保持著秩序。
    宋時三坐正了，握緊手中的逃生手冊，和唐甜甜對視一眼，在對方眼裏見到了同樣的驚疑。
    廣播中，領航員的聲音略顯慌亂地響起：
    “同學們，前方突發星雲介質波動，請大家不要驚慌，檢查好座位上的逃生裝備。”
    “星船即將改變航道，進行緊急著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