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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剛發的工資,一共也就二百二十八塊七。你給我拿回來一百八,剩下的錢呢?你是不是又借給誰了?”
    “老婆,東子家裏是真困難,他這個月跟私人廠子幹,基本工資都隻發了一半,他媽這個月藥錢還沒著落……”
    “人家難!你怎麽不看看自己!咱們家比人家好哪兒了?你閨女的藥錢一扣,咱們難道就比人家富裕?”
    “老婆……”
    “我不管那些,要麽你現在給我去要錢,錢拿不回來你就別回來了,要麽……要麽就不過了!”
    “東子她媽眼瞅著就是這半年了,東子說他會還的……”
    “簡鋒!你別忘了你還有老婆孩子!家裏上個月租攤位的錢都是我管我姐拿的,自家一屁股的賬,你是什麽千金萬金的大老板嗎?你要是真是大老板,你發善心我幫著你發!可你不是!”
    “……”
    “你說話啊,你怎麽不說了?你不是特別有理嗎?姓簡的,全天底下就光你一個是好人嗎?要是擱在以前廠子還發的下來工資我就不說了,可你看看,我現在沒工作,簡梨過兩年就上高中正花錢。你每個月去那邊還得給你媽錢……你借錢時候怎麽不想想這些!”
    ……
    父母的爭吵隔著“家和萬事興”的熊貓門簾,傍晚的陽光透過窗楞,灑在不算太平的光麵水泥地上,像是潑了一層油一樣,泛著膩膩的光。
    屋子的一角掛著中間裂開一道縫的鏡麵,旁邊的日曆上,印著色跡斑駁的一九九五七月十五,上麵則是撕的坑坑窪窪的鋸齒紙屑。
    此時此刻,油漆剝落的黃色門板外,是吵架吵的聲嘶力竭的父母。
    簡梨卻充耳不聞的盯著麵前的鏡子和日曆。
    明明上一秒,她還在公司加班加點。
    怎麽下一秒就重生回到了自己的十二歲?
    她試探著捏了一把自己的臉,哎呦了一聲之後,才終於確認了自己不是在做夢。
    她是真的回到了一九九五年!
    還不等她細想,門外的母親王夢梅就已經聽到了她的聲音。
    王夢梅吵到後麵,已經對丈夫的消極態度逼得怒氣翻倍。聽到女兒聲音就知道她已經起了床,所以幹脆摔門走人,丟下一句“你們姓簡的都不是好東西!”。
    這邊剛醒還沒弄明白發生了什麽事情的簡梨,莫名就被她媽給罵了一句。可簡梨卻狠狠鬆了一口氣。
    這個罵人的口癖,是她媽沒錯了!
    王夢梅女士在過去的幾十年裏,不管是罵男人還是罵女兒,都是如出一轍的罵法。
    先是就事論事,接著是翻舊賬,轉而人身攻擊,最後是蓋棺定論,把“不爭氣”的戳子狠狠蓋在父女兩人身上。
    而接下來的幾天,必定是全家都要夾著尾巴過日子,簡梨和父親簡鋒早就知道了怎麽應對暴怒的王夢梅。
    飯自己做,衣服自己洗,家裏的家務別讓王夢梅伸一個指頭。
    一般不涉及原則問題,王夢梅三天就能好,然後板著臉再小罵幾句“飯做的狗都不吃”“衣服洗的什麽玩意兒”“地拖的跟瞎了一樣”,得到這樣的幾句罵,就意味著這場風波終於過去了。
    果不其然,黃色的門吱呀一響,一張尚算年輕的臉龐從門外探進來。
    簡梨愣了一下,她不是忘了父親年輕時候的長相。
    她隻是忘了。
    年輕的父親居然是這樣的年輕。
    沒有後來被生活折磨出來的疲憊,也沒有那股暮氣沉沉的“安穩”,曾經眉間那紋絲不動的川字紋消失不見,如今還是一馬平川。
    簡梨呆呆站在那兒,看著年輕的父親藏起眼底的愁緒,強作著沒事人的喊她。
    “乖寶,你媽估計去你麗娟阿姨家了。今晚上你想吃啥?爸給你做。”
    看簡梨不說話,簡鋒很是無奈,如今還稱得上一句俊朗的臉上帶著熟悉的老好人微笑。
    “就知道你嫌棄我手藝……我去食堂給你買點回來。你想吃啥?蒸麵條還是花卷?”
    簡梨正想說自己不吃,但肚子卻咕嚕一聲,格外的不給麵子。
    “……蒸麵條吧。”
    簡鋒“好嘞,那爸現在就去給你買。”
    簡梨看著父親走遠,那背影跟她想象中的背影可以說天差地別。
    過去的二十年,他眼睜睜看著父親的脊背彎了下去,以致於差點忘了二十年前的現在,父親依舊有著挺直的脊梁……
    簡梨拉開書桌,坐下之後開始整理紛亂的思緒。
    窗外依稀傳來廣播的聲音,那熟悉的聲音,讓已經褪色的記憶開始變得鮮豔。
    “正值夏季來臨,廠區內部要注意防火防曬問題,牢記安全生產原則……棉紡廠廣播台為您報道。”
    七月的天跟下火一樣,熱的人沒處躲。桃城地處華北平原,既不臨著海,也不靠著江。到了夏天最熱的時候,連個風絲都不見。
    簡梨打開窗戶,感受著熱浪撲在臉上的感覺。
    棉紡廠成立於六十年代,最熱火的時候,工人數量都過了千,連帶著城西這塊地氣都比旁的地方熱鬧,毫無疑問是本地第一大廠。
    但輝煌一刻誰都有,過了最熱鬧的那幾年,棉紡廠很快就步入了窘境。
    尤其是進入九十年代,棉紡廠更是像個垂暮的老人,停薪留職,買斷工齡,前前後後下崗了好大一批人。
    到了前幾年,棉紡廠更是入不敷出,開始鼓勵工人們自謀生路。
    那些在廠子裏幹了大半輩子的人,哪裏還想的到連國營的廠子都會有倒下的一天。他們當了這麽多年的工人,臨了臨了,成了他們以往嘴上掛著的沒有工作的“盲流”。
    很多人都不能接受這樣的變故,而簡梨的父親簡鋒也是其中一員。
    父親簡鋒在桃城的棉紡廠幹了二十年,從十幾歲開始接班工作到現在,他大概是從來想不到有一天棉紡廠會真的倒閉。
    可這一天眼看著就不遠了。
    明年的十月,棉紡廠在一批貨運往南方之後沒有收回貨款,資金鏈斷裂,迎來了這個國營大廠的終結。
    簡梨緩緩吐出一口氣。
    上輩子父親在下崗之後來不及消沉,很快就打定了主意去學車。駕照花了幾千塊,幾乎用盡了家裏所有的積蓄,還欠了不少錢。
    好在駕照順利拿到手,租車租牌照雖然花了錢,甚至為了這些還把家裏的房子抵押了。但在九幾年開出租車還是賺錢的,很快就見到了回頭錢。
    簡鋒身上背著擔子,一刻都不敢停歇,別的出租車一天跑上**個小時,他每天能在外麵跑十五六個小時,就連三餐都是在街邊隨便對付一口。
    那一年簡鋒靠著跑車掙到了一筆錢,拿到錢之後他就趕緊還了錢,解了房子的抵押。
    這樣辛勞的日子過了兩年,簡鋒就想著自己買一輛車跑,這也是常情。租車和牌照實在是太貴了,一年比一年貴。不光是貴,出租車公司的人還需要打點,每年走人情也需要不少錢。
    下崗的工人們,正當壯年的男人們,找不來廠裏的工作,又有老婆孩子不能出門打工,出租車就成了摸得著的好職業。
    簡鋒跟老婆一商量,就決定再借一筆錢,買一輛屬於自己的出租車。
    隻是這次,簡鋒幹了一件錯事。
    曾經在棉紡廠一起長大的發小做了二手車販子,格外和顏悅色的給他介紹了一台二手出租車。
    簡鋒雖然也長了心眼,但以他的心眼,是怎麽也想不到發小會坑他一把。
    一台藏著暗傷還有既往案子的車子賣給他。
    不到三個月,這台車子就成了贓物被公家收了。
    ……
    再然後,簡家就基本沒有爬起來過了。
    車子回不來了,錢也沒有了著落。
    簡鋒的一點點改變現狀的豪情,在麵對發小的背叛,以及各種大大小小的事情之後,已經再也提不起來。
    而且王夢梅也不讓他再提起來。
    用簡梨的話說,那就是她媽是個極端的風險厭惡型人格。
    任何事情,隻要有一點點的風險,在她眼裏就不應該做。
    於是在後麵簡鋒提出想去南方跟著另一個發小幹裝修生意的時候,王夢梅幾乎要拿菜刀逼著他不去。
    這樣的情景也同樣發生了很多次。
    在簡鋒說去學個焊工,做門窗的時候。
    在簡鋒說按揭買一套房的時候。
    在簡鋒說想去南方買點衣服襪子的回來擺攤的時候。
    王夢梅被還債的日子嚇怕了,也被詭譎的人心嚇怕了。
    她統統不讓,隻是自己守著一個燒餅攤,然後讓簡鋒也守著一個給調料經銷商送貨的工作。
    過去的十幾年,簡梨從來沒有說過母親的不是。
    哪怕是母親插手了她人生的種種決定,自作主張的給她選了師範,又要求她畢業之後一定要當老師的時候,簡梨都是能理解的。
    人的一生能有多少個十年呢。
    父母最壯年的時光,一半為著棉紡廠的岌岌可危憂心,一半是在社會裏浮沉。
    王夢梅不是沒有嚐試過,可嚐試的結果是一家人勒緊褲腰帶還債還了十年。
    最難的一年,家裏在年前還完了一筆債,連肉都買不了。
    王夢梅隻能買了兩個雞架子回去熬湯。
    那晚上,映著外頭劈裏啪啦的鞭炮聲,他們家的雞架湯喝起來都是鹹的。
    父親簡鋒自從這個坎沒爬起來之後,在家裏也徹底失去了話語權。
    多少個夜晚,簡梨都能聽見父親在隔壁的喘氣聲。
    那不是歎息,而是一種從胸腔裏擠壓出來的鬱氣。
    輕飄飄的,卻重的叫人心裏難受。
    而簡梨自己,也沒能逃過家庭的風暴。
    望向鏡子中圓胖的臉孔,以及剛從書桌裏找出來的上學期期末考試成績,簡梨歎了一口氣。
    一百八十斤的體重,十八分的卷子。
    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