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 chapter 0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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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最新網址:..    眾人都圍了過來,聽莊新華講這段生死交情。
    他點上煙,先吸了兩口,追憶往昔的腔調拿足了,再緩緩說:“就我們八歲那年,我在醫院等郝大院長下班,等得我閑出花兒來了,追著一隻畫眉跑,沒留神掉湖裏頭去了。也是我倒黴,正碰上湖邊的栓欄杆的鏈子壞了。剛開春的天兒啊,冰都化在湖水裏,把我凍夠嗆。”
    魏晉豐往下編排,“這時候咱鍾小姐來了,上演了一出美救英雄。”
    “人自己當時還住院呢,穿著病號服,二話沒說就往湖裏縱啊。且惠就這麽遊過來拽我,邊拽邊喊人,喉嚨都要叫破了。”莊新華把手架到煙灰缸邊,抖了兩三下,時隔多年還是一臉動容的樣子,“後來是倆保安把我們撈出來的。小時候且惠個子高,她在底下托著我,比我凍得還厲害,生給燒出肺炎來了,一個多月沒上學。”
    有人情不自禁地唷了一下,“那真是天大的恩德。您後來就沒表示點什麽?”
    大廳內一時靜下來,馮幼圓在後頭插了句嘴,“他表示了,每天都去病房裏,不是壓著且惠的點滴管,就是打翻她床頭的杯子,弄得人家一身水。”
    大夥兒一齊笑了。莊新華抬著煙轉過頭,“嘿,怎麽哪兒都顯著你了?”
    馮幼圓瞪了他一眼,“以為我稀得說你呢,不是你提且惠的嗎?”
    莊新華拿煙指了一圈他的鐵哥們兒,“我這不是正表示著呢嘛?還被你們懷疑我的動機!”
    “好好好,不說了。打今兒起,且惠也是我恩人。”
    魏晉豐深深看了他一眼,“那這麽說,我去追鍾且惠好了,她那麽漂亮。”
    “你敢!”莊新華急得瞪眼,“你敢碰她一下試試!”
    “看吧看吧,還說呢,活打嘴了你。”
    “少管,總之你別去惹她。”
    今日是沈棠因相請,就在自家的溫泉山莊裏,是還那夜馮家的東道。
    唐納言來得晚,是來接他妹妹莊齊的。
    服務生將他引進去,說唐小姐正在和沈小姐說話,請他稍等。
    眼看他正經當成差事要去叫。
    唐納言攔了攔,“不用。讓她玩盡興點,我等一等就是了。”
    “那你大膽等到半夜去,她們鬧起來哪裏還會記得鍾點?”
    身後四方的水亭裏傳來一道男聲。
    疏朗的月光下,唐納言站在黴綠斑駁的台階上,笑著回頭,“宗良,你也在。”
    沈宗良抬手倒了一杯茶,“怕棠因把她叔公的莊子掀了,來看看。”
    這裏是沈耀民的私產,山頭上單辟出來的一方風水聖地,景致也是獨一無二的。
    完工那日,還請動了大成寺的元通住持,領了門下弟子親來誦經祈福。
    雖然掛了個山莊的名頭,卻從不對外營業,是沈家招待客人的地方。
    唐納言坐下說:“剛巧方才吃東西吃絮了,我們也喝杯沈總的好茶。”
    沈宗良笑著指了下他:“從小到大你就這樣,但凡莊齊晚上出門,你就要來接。將來怎麽辦?她總要長大,也總要出唐家大門的,依我說,該經受的曆練也得經受。倘或哪一天,沒了你在身邊撐傘,她要淋雨的。”
    “將來的事,將來再說吧,”唐納言悶著眉頭喝了口茶,“誰曉得還有沒有將來?”
    就連能不能打破早定下的兄妹名分,都還是個未知數。他哪敢想什麽將來。
    唐納言喝完,又來說他:“不用急著笑我,說不準你沈總哪一天啊,也一樣碰上個討債鬼,把你弄得六神無主,你才知道自己姓什麽呢。”
    沈宗良聽完後,端著茶斬釘截鐵地搖頭,“絕無這種可能。”
    “欸,話還是不要說得太早。”唐納言摸了摸下巴,胡亂說起個人來,“今天不就破了例,把人姑娘給送下山了嗎?你那輛車買了這麽久,除了迎送要員之外,還是第一次坐女孩子吧?”
    撂了青瓷杯,沈宗良沒好氣地回:“毒日頭底下,這麽大老遠的山路,你忍心看人走下山?”
    唐納言的眼睛斜著他,“從六親不認的資本主義國家回來,你倒成個聖人了。”
    這下沈宗良被噎得不輕。
    他拎起砂壺,“別老拿人打鑔了,她有男朋友的,被人聽去了不好。”
    “誰啊?”唐納言莫名其妙,“我一直在國內,竟然不知道。”
    “莊新華。”
    “這麽快探聽清楚了?那你對她有男朋友這件事,是個什麽看法?”
    沈宗良輕嗤了一聲,“小孩子處個朋友太正常了,能有什麽看法?”
    唐納言笑得更怪,“那我怎麽聽說,沈總還把私人號碼給了她,等著她約你嗎?還是想看看,世上究竟有沒有你沈總挖不動的牆角。”
    聞言,沈宗良微涼的眼風掃了身後的黃柏文一眼。
    黃秘書立刻低頭,眼觀鼻鼻觀心,不敢作聲。
    唐納言笑,“別怪他,他也是覺得這事兒太稀奇,又擔心且惠的來曆,多問了我一句。我說你放心,你家沈老板火眼金睛,不會看錯人的。”
    黃柏文是沈宗良親自選的秘書,從一百多個藤校博士裏挑出來,又放在身邊培養了許久。
    此人能力沒得說,也忠心耿耿,就是有時太認真仔細,一點細微小事都不放過。
    沈宗良說開原因:“那天在馮家,我撿了她的披肩,又渾丟在西平巷了。”
    “合著您還給帶回宅子裏了?”唐納言笑問。
    沈宗良擺手,“一個意外而已。說起來話太長,別提。”
    唐納言瞄他一眼,“看你的反應,這個意外還不賴。那麽,這唯一不妙的地方,是人家名花有主?”
    “少胡說了。”
    幾杯茶下肚,唐納言換了個話題,“什麽時候搬去報社大院?”
    “就這兩天吧。”沈宗良托著喝殘的茶盞,抬頭望了眼天邊新月問:“這個鍾且惠,到底怎麽個來曆?”
    看她舉止言談都不俗,又能和陳老說得上話。
    可口口聲聲,卻說自己連生活費也沒有。
    唐納言的手指敲著台麵:“且惠嘛,打小兒就挺討巧一姑娘。她爺爺你也知道的,就是陳老的機要秘書啊,可惜死在了任上。鍾清源呢,十年前風光的不得了,後來摻和進冷家那檔子事兒裏,一夜之間倒了台。說起來,冷伯父曾與你大哥交好,你應該很清楚啊。”
    沈宗良點了下頭。
    且惠爺爺的名字,他也是聽過的,當年他父親沈忠常剛調任京中,和陳老並駕齊驅,每逢有急件要交付老爺子,都要先過鍾秘書的目,用詞也非常客氣,“一切全托你斟辦”。
    他沒再說話,何況又能說什麽,無非世事無常,琉璃易碎。
    而大廈忽傾,是每一個像他們這樣的人家,都不願麵對的厄運。
    隔天,且惠老裏老早就起了床。
    她換下睡衣,裝好放進行李箱裏,又麻利地收了收桌上的課本。
    等忙得差不多,馮夫人派的車子也到了,是常見到的司機黎叔。
    黎叔說:“圓圓啊,昨天玩到三點才回家,肯定是起不來了,夫人讓我來送你過去。她說了,這房子空置多年,你住過去也好,還能添點人氣兒。”
    且惠感激地點頭,“今天要辛苦你了,黎叔。”
    昨天睡覺前,她翻到了幼圓的朋友圈,幾隻精美的香檳杯碰在一起,背後是冒著熱氣的湯泉。
    這個社會的階層早已經固化,就連社交生活也是分等級的,大致呈金字塔型。
    大家各自在不同的通道裏往返來回,碰不上麵。
    一小撮人身處頂層,還有大部分在中間擠擠搡搡,而絕大多數都遊走在最底層。
    對且惠來說,身處底層不是最可怕的,隻要人們對此渾然未覺。
    可怕的是像她這樣,十歲之前都待在金字塔尖,過慣了大把撒鈔票的日子,一夜之間墜落到了穀底。
    要是一直待著也就罷了,十年八年的,也斷了念想。
    偏她偶爾又能搭梯子去到山頂,卻也要在半夜換上灰撲撲的圍裙,重新坐到鍋爐邊撿豌豆。
    這樣不上不下,或者說這樣上上下下的,最不好受。
    但那是幼圓的好意,且惠拒絕不了,她不忍傷了她的心,更不願意她從此多心。
    她好像天生就不大會拒絕人。尤其是親近的人。
    黎叔把她的行李提上車,“丫頭,你就這麽一點東西啊?”
    “是的呀,身邊就帶了這一點,”且惠坐上去,“省得搬來搬去的麻煩。”
    報社大院在宣武門那邊,從酒店開車過去起碼是一個半小時,足夠且惠在車上做完三套雅思聽力題目的。
    小時候對距離沒什麽概念,加上有車子接送,且惠並不覺得京市有多大。
    在江城生活了九年,她再回來,經常被天遠地遠的路程嚇住。
    在京市,一個小時之內能到的地方,那還算是近的呢。
    到的時候已近中午,火辣的日頭曬得且惠眼暈,她打著傘下了車。
    黎叔還在後頭交代保安,說老社長的那座小院兒,以後就由鍾小姐住著了,麻煩多關照。
    保安接了他的煙,笑得臉上的褶子都堆起來,說沒問題。
    裏頭難進車,黎叔幫著且惠把行李箱搬到門口。
    這裏牆矮屋闊,兩層高,是當年很流行的蘇式建築,經年的鬆影草影連成了片,院內此起彼伏的綠蔭,烈日曬在半舊紅牆的爬山虎上,熱意瞬間被驅散了大半。
    石階上生出淺淡的苔紋痕,且惠站上去,低頭看了很久。
    再仰起脖子時,她問:“黎叔,樓上以前住著誰啊?”
    黎叔想了想,“好像是老主編姚夢吧,我看姚家的親戚來過。”
    且惠怪道:“主編和社長一棟樓啊,厲害的。”
    黎叔笑她不知道裏麵的門道。
    他說:“厲害的不是她,是她丈夫。不過她也有點手腕子的,年輕時,王社長見麵也要讓她三分。”
    “她丈夫誰啊?”
    “沈忠常。”
    沉悶又漫長的暑熱天裏,且惠扇風的手背頓了一下,居然真是沈宗良的父親。
    昨天在陳老那裏,聽沈宗良說要搬來報社老樓的時候,她心裏就劃過一個疑影。
    黎叔開了門,又把鑰匙交到她手心,“怎麽傻站著不進去啊?”
    且惠自說自話地答:“沒有,我就是覺得,這有點太巧了。”
    巧得像被人精心設計過。
    “有什麽巧的?”黎叔沒懂她話裏的前因後果,笑了笑說:“無巧不成書嘛。”
    且惠抿著唇沒說話。
    太扯了,她和沈宗良能成什麽書?
    天懸地隔的家世擺在那,就算唱戲唱到後花園裏,也私定不了終身。
    這麽一想,她心裏又安定多了。
    既然這樣還有什麽可怕的?管他姓沈的來不來住好了。
    黎叔在屋子裏轉了一圈,見這裏家具家電都齊全,才放心回去交差。
    且惠送他到門口,“慢走啊黎叔。”
    “好,你回去吧。”黎叔揮了揮手,“外麵熱,快點進去。”
    他在家時,也是個頂嚴厲的父親,心裏疼孩子,但麵上嘴上總是繃著。
    可對著且惠不同,一些關懷的話很自然地就能說出來。
    他想,也許是這閨女的長相和性子都太柔。
    見到她的人,聽她說兩句軟糯的閑話,都會不自覺地心生喜歡,想要對她發善心。
    且惠下午要去教跳舞,連行李也來不及收拾,潦草地解決了頓午飯,就去搭地鐵。
    因為剛到生地方,她還不大熟悉路線,差點就要遲到。
    趕在上課鈴響前十秒,且惠換好舞服進了教室,拍了拍掌:“我們上課囉。”
    鍾老師笑容甜美,溫柔的調子裏帶著微微氣促,鬢邊浮了一層薄汗。
    女孩子們整齊站好了,聽她分派:“昨天我們學了什麽呀?”
    底下稚氣的童聲回:“adagio組合.”
    按順序,且惠先帶著複習一遍:“來,單手扶把站好了。”
    她站在前麵示範,口中一邊念著:“下屈,腳先動,腹部收緊。”
    兩堂課上下來,小丫頭們個個累得夠嗆,由著來接人的父母換鞋。
    小月牙實在堅持不下去,問媽媽:“我不想學了,下周能不能不來呀?”
    蹲著的媽媽說不行:“交了一學期的學費呢,還不便宜。”
    “可我真的學不動了呀媽媽。”
    媽媽指了下且惠:“你長大以後,想不想像鍾老師一樣漂亮,一樣有氣質。”
    小月牙盯著喝水的鍾老師看,咬牙點頭:“想。”
    “那你就得好好往下學,因為呀,老師也是這麽過來的。”
    送走最後一個學生,且惠也沒多待,家裏還烏七八糟的,雖說也沒什麽可整理的,但總歸要清爽一點。
    她好像每秒鍾、每分鍾,每一步路都匆忙且窮困,要停一停幾乎是不可能的事。
    趕路歸趕路,但媽媽口中的前景和目的地又在哪裏?且惠也不知道。
    她隻曉得往前走。
    一直走啊走,也許再走得快一點,走得再遠一點,就能把青灰黴斑的日子,丟棄在身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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