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用之則行舍之則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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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新網址:“部堂謬讚,此事於上乃部堂慧眼識英,於下賴馮天養實心效力,在下豈敢貪功。”
蘇峻堂並未居功,先是吹捧一陣葉名琛,隨後為馮天養表功。
他本就是督撫幕僚之首,又兼有著四品候補道台的官身在,此功雖大,但以蘇峻堂的心性不會做貪墨下屬功勞的事情。
“馮天養此人確有其才,更難得實心效力,著實該賞。如何賞賜稍後再議,當務之急是如何利用此事,遲恐事敗生變。”
葉名琛點了點頭,將話題轉向如何利用這件事上來,趙寒楓接過話題,開口向蘇峻堂介紹起了他剛剛梳理得到的資料。
“昔年簽訂條約之重臣有三,其一曰耆英,此人早年黨從穆彰阿,被剝去職銜,聽聞其近日正在湖北捐獻軍餉,意圖再謀官身。”
“其二曰伊裏布,此人已於道光二十三年病逝,兩子僅有蔭封,尚無實職。”
“其三曰牛鑒,此人目前雖然僅以五品頂戴署理河南按察使,實則樹大根深,不可小覷,道光二十二年時此人便已官至兩江總督,又有兩朝帝師之名,今上曾兩次下旨慰勞,可見其在帝心之重。”
“故此卑職以為,耆英屢遭今上貶斥,僅以宗室出身逃脫死罪而已,部堂當與粵桂二撫聯署,將此中詳情快馬馳遞京師,告發耆英私通英人,有失國格,欺瞞今上等罪,至於牛鑒當避重就輕,以其簽署條約時到任未久,且不通夷務之由開脫。”
介紹完情況的同時,趙寒楓也隨之提出自己的建議。
葉名琛聽完後不禁頷首,趙寒楓所提建議正合他意,隻要此事在京宣揚開來,耆英自是身敗名裂死罪難逃,自己不僅會贏得朝野讚譽,今後與洋人再有紛爭,亦可往耆英身上推責。
“平泉兄可有他議?”
葉名琛本打算禮貌性的征詢蘇峻堂的意見,卻不料對方端正神色,嚴肅開口。
“確有淺見,望部堂垂聽。今上即位之初,先有穆黨為禍,流毒甚遠;去歲以來太後病重,恭王為母請封,乃至朝野紛爭,而今兩湖、兩江大部為賊所據,閩浙亦是戰火一日不停,聖上於南國可倚仗者,僅部堂一人而已。如此優渥隆恩,豈可輕負,卑職冒昧相勸,部堂當以密折專奏將實情直呈禦前,不使他聞,以免再引朝堂爭論。至於此事如何處置,靜候天音便可。”
“平泉兄所論乃忠君正論,吾不及也。“
趙寒楓聽完之後對著蘇峻堂長鞠一躬,表達自己的佩服,就連葉名琛也是起身拱手。
相比趙寒楓的建議,蘇峻堂所言可謂一舉兩得,不僅撇清自身幹係,還能在皇帝心中樹立起忠臣形象,兩者相較,高下立判。
幾人又商議了一番密折內容如何措辭顯得更情真意切,不知不覺已是天黑,葉名琛使人置宴要為蘇峻堂接風洗塵卻被婉拒,蘇峻堂正要離府,突然想起了被安置在偏廂的馮天養,轉回身對葉名琛再次拱手相勸。
“部堂,馮天養精通洋務,其所著《南洋諸夷簡略》一書言之有物,如此才俊不可多得。常言道,良臣擇主而事,其人既有投效之心,部堂當重其才而收其心,莫因其出身有瑕而輕視,此人目前正在偏廂暫歇,部堂何不召其前來勉勵一番?”
“平泉兄苦心,愚弟心領,用人之道,德行為先,還是暫予些財物獎賞,爾後觀其品行,再量才適用。此人未經儒門正統教化,若貿然拔擢,府中眾多幕僚見其幸進,人心怕是不服。”
葉名琛回答後蘇峻堂點點頭不再多言,走出後堂到偏廂叫醒了正在酣睡的馮天養,用自己的馬車親自將馮天養送回家。
臨下車前,蘇峻堂將馮天養的那本《南海諸夷簡略》和一封信交到他手中,順道給他放了幾天假。
“此書甚佳,但不可輕傳。”
“此信乃是左樸存寫與你,前幾日在新安縣諸事繁忙,無暇給你。”
“來回奔波勞累,你在家稍歇幾日,不久後當有聖意傳達,你我二人還要再赴新安和英人交涉。”
“多謝道台大人關懷。”
馮天養來回奔波好幾天,此時倒也正想休息幾日,拱手道謝後便回家沉沉睡去。
翌日上午,馮天養難得睡了個懶覺,見三叔已經做好了早飯,叔侄二人對坐邊吃邊聊,馮天養將這幾天發生的事情簡明扼要的講給三叔,馮雲木這才放心的點了點頭。
侄子出門這幾天,他確實擔心不已,完全是出於對侄子一貫穩重的信任,才安下心來等待。
現在馮天養已經在總督府站住了腳跟,身上又有了縣丞這個八品的官身,一時之間的安全無虞不說,更關鍵的是馮天養已經充分展現出自己的才華和能力,這讓往日還把他看做孩子的馮雲木感慨不已。
叔侄二人說完話,馮雲木自去買藥,馮天養則是在書桌前打開了左宗棠給他寫的信,打開一看,旋即是啞然失笑。
說是信,其實隻有兩張紙。
第一張紙上隻有十六個字,是一封招攬書。
“用之則行,舍之則藏。長沙幕府,掃榻待君。”
第二張紙上字數略多,是左宗棠為《南洋諸夷簡略》寫的序。
承魏公遠達之夙願,列夷人之短長。
開左氏樸存之眼界,明國家之利害。
將此信收起,馮天養沉心靜氣,認真思考起了以後的發展之路。
縣丞的職位已經拿到,憑借這次的功勞,或許還能將暫署二字去掉。
但接下來如何發展,卻也極為關鍵。從英國人此次交涉的態度之中,馮天養感覺距離第二次鴉片戰爭到來的時間應該不遠了,說不定三年之內便要爆發。
換句話說,葉名琛這條大船的有效期,也隻有三四年左右的時間了。
是在這三四年中盡可能的借助葉名琛攀登高位,在沉船前擇機脫離,還是盡早的謀取一塊地方作為立身之所,打造屬於自己的根據地,兩者之間各有優劣,讓馮天養陷入了猶豫。
同樣讓馮天養猶豫不決的還有容閎。
馮天養此前隻是聽聞過此公的光輝事跡,但對其具體的生平詳情了解的並不太多。
馮天養穿越前曾經參觀過容閎故居,聽解說講容閎曾經聯係過太平天國幹王洪仁軒,但此時洪仁軒尚未在太平軍之中出頭,太平天國掌握實權的仍是東王楊秀清,不知容閎此時與太平軍接上頭了沒有。
自己昨日在他耳邊匆匆一言,也不知道此人聽清沒有,作何感想?
是否覺得自己過於冒失?
心中思緒雜亂不已,馮天養不由有些煩躁,幹脆出門散心,先是在州城內轉了會兒,覺得還是心中煩悶,幹脆便跑到州城外的白雲山上。
站在白雲山頂,馮天養舉目遠眺,但見天際風帆招展,珠江口上漁船穿梭,稻田下農夫點點,腦海中突然閃過了那一張張黝黑勤勞的麵孔,登時靈光乍現,一路氣喘籲籲地跑回家中,關上房門,拿出紙筆,寫下四個大字。
群眾路線!
這四個字寫下,仿佛落地生根,馮天養腦海中想起前世的至理名言,思路豁然開朗,又有八個字落在紙上。
實事求是。
獨立自主。
十二個字寫完,馮天養隻覺得渾身通透不已,所有的困頓疑慮一掃而光。
接下來幾天,馮天養將自己關在房內,隻是在吃飯時出來或者出門買些筆墨,其餘時間全部用來製定今後的計劃。對此三叔馮雲木倒也見怪不怪,自己侄子前些日子寫書時也是這樣,隻以為侄子又準備寫書了。
馮天養的清閑日子也隻過了七八天,總督府的管事萬祥鵬帶著人敲鑼打鼓的敲響了家門。
“馮縣伯,鄙人給您道喜了。”
萬祥鵬笑意盈盈,見麵便先道喜。
“吏部已回文,核準了部堂大人表奏您暫署縣丞的薦章,鄙人奉命,為大人送來告身文書、官服官印,同時還有部堂賞賜給您的五百兩白銀。”
萬祥鵬站在門口,身後數名仆人一字排開,一人捧著告身文書,一人捧著官服官靴,還有兩人抬著打開的一箱銀錠,此外還有兩人敲鑼打鼓,以及數名充當護衛的衙役。
本就狹窄的巷子頓時熱鬧起來,一眾看熱鬧的人群將巷子圍得水泄不通。萬祥鵬卻毫不在意,反而示意鑼鼓手更賣力的吹打起來。
“臣馮天養,叩謝朝廷恩典,多謝總督栽培。”
馮天養沒想到有這一遭,在鄰居提醒下恭恭敬敬的向北跪下三叩首,然後小心接過告身文書,將隊伍迎至屋內,隻可惜房屋狹窄,隻能坐下三五人,好在馮雲木平日裏鄰裏關係維護的不錯,有交好的鄰居將自家桌椅茶碗等物件搬來,讓一眾官差落座喝茶。
將萬祥鵬等人迎至屋內,略敘閑話,萬祥鵬見此行為馮天養揚名的目的已達到,於是帶著眾人告辭,臨行前告訴馮天養要他明日一早到總督府麵見蘇峻堂。
馮天養將其送到巷子口,回到家中,三叔正在院子裏和諸位鄰居道謝,見馮天養回來,一眾鄰居又是一番恭維。馮天養倒也不吝嗇,找了一位交好的鄰居,讓其幫忙訂下晚間的酒樓席麵,然後和三叔兩人抱著箱子將現銀存入票號之中。
回來之後兩人未歇多久已到傍晚,又是一番熱鬧過後,叔侄二人各自休息不提。
兩天後的一早,馮天養帶著早就準備好的行囊來到蘇峻堂的公房。
“怎地不穿官袍?”
蘇峻堂見馮天養依舊是往日一般的打扮,有些好奇。
“道台大人身居四品,卑職不過八品,在您麵前穿官袍,旁人見了,怕要說卑職得意忘形。”
“不必如此生分,你我也算是同患難了一遭。吾欲收你為徒,舉你入省學,來年本府鄉試時考個舉人的身份也算是邁上正途了,隻是不知你意下如何?”
蘇峻堂捋著胡須,笑意盈盈的開口,卻是讓馮天養又驚又喜。
“此事固學生所願,唯不敢攀附,學生叩謝恩師。”
馮天養神色恭敬,端端正正的給蘇峻堂三叩首行禮。
“起來吧,收你為徒,亦是為師榮幸,我聽聞你尚未取字,斟酌數日,終得一好字,曰持正,願你展鴻才而持本心,遂大誌能行正道。”
蘇峻堂將馮天養扶起,麵露欣慰之色的開口說道。
收馮天養為徒是他認真思考後做出的選擇,一則他看中了馮天養身上的才華,不僅是《南海諸夷簡略》一書之中難得的辯證思維,還有馮天養辦事中展露的周密心思與能力。二則他更看出了馮天養低調麵孔下暗藏的野心,認定馮天養絕不心甘做一無名之輩,此處若不能一展宏才早晚別投他處。
而此番與英人交涉,蘇峻堂也察覺到對方修約態度強硬,今後少不了要和英人打交道,而馮天養此番表現出的能力正是今後所必需之人,因此才會力勸葉名琛重用他。
規勸葉名琛重用馮天養未果後,蘇峻堂苦思良久才做出此番決定,其中心思從為馮天養取字便可見一斑。
“多謝恩師賜字,學生感激不盡。”
馮天養深深鞠躬,心中很是感動。
穿越以來除了自己的三叔,還未曾有人對他如此親近,雖然蘇峻堂收自己為徒多少有些功利之嫌疑,但自己這一拜師,將來的路無疑會好走得多。
“不必做此兒女態”。蘇峻堂招手示意馮天養坐下,然後取出一碟文牘交給對方:“這是部堂親擬給英夷的回函,你拿去後務必認真仔細翻譯,部堂鈞令已下,兩日之後我們又要再赴新安,與英方交涉。”
“學生遵命。”
馮天養接過文牘,見蘇峻堂揮手示意他離去,便躬身而退。
這邊蘇峻堂打發馮天養離開,邁步來到後堂,未見到葉名琛,隻見得趙寒楓一人正在整理書案,兩人相互拱手致禮後落座品茶。
“恭喜蘇兄雙喜臨門,右遷在即,還能再收良徒。”
趙寒楓笑嗬嗬的恭喜起了蘇峻堂。
與英方答應的交涉日期隻剩四天,算算時間葉名琛的密折怕是剛到京師,聖旨肯定是等不及了,為了不使英方再有借口挑釁,葉名琛思慮良久後,舉薦蘇峻堂為暫署廣東按察使,同時兼辦通商事宜,以此正式身份和英人進行交涉。
蘇峻堂原本官職是廣肇羅道的候補道台,因道台尚在職,所以並未實際赴任,但廣東按察使可是正兒八經的正三品實職,接任此職位也意味著蘇峻堂無法兼任總督府的幕僚長了。
從候補的四品一躍而成正三品,這一步跨越不可謂不大,不知多少四品官員苦熬一生,到死都換不成三品的頂戴。
“天子恩典,部堂栽培,蘇某五內俱感,隻是幕府這一攤子事,今後要勞趙兄受累了。”
“部堂厚愛,某豈敢推辭。”
蘇峻堂和趙寒楓兩人也是多年好友,兩人都是在葉名琛任甘肅布政使之時便已入幕,相知相交已十餘年,早先也有過爭鬥。
趙寒楓性果決,能斷大事,蘇峻堂性溫和,常持正論,兩人性格各異,但磕磕碰碰之中卻成了至交。
此次收馮天養為徒,蘇峻堂除稟告葉名琛外,其餘同僚也隻提前知會了趙寒楓一人而已。
“部堂外出了?”
在後堂敘了一會兒閑話,蘇峻堂未見葉名琛回返,有些詫異的問道。
“昨夜接兩湖轉來朝廷急遞,曾國藩所部水師於靖港為發匪所敗,戰船十去其八,水師官兵幸免於難者不足千人,聖上準了湖南巡撫駱秉章的奏疏,調我兩廣戰船入江助戰,部堂去虎門巡視水師了,須明日得歸。”
趙寒楓點點頭說道。
“發匪兵鋒如此強勁乎?曾國藩練兵已近兩年,據左樸存言此人所練兵馬堪稱兩湖團練第一等,竟如此不堪一擊?”
蘇峻堂有些驚詫的問道。
這個消息確實有些驚人了,曾國藩奉命練兵接近兩年,所部兵精糧足,是整個兩湖甚至全國都在期盼的一支生力軍,結果剛一出山就遭大敗,兩湖軍心豈非一發不可收拾。
“水師敗績,陸師小勝,可見發匪實力亦參差不齊,然經此一戰,兩湖軍心萎靡已無可挽回,發匪接下來的目標怕不是閩浙,便是我兩廣了,部堂有意奏請聖上,允許兩廣各地鄉紳編練團練,否則發匪大軍來襲,官軍恐獨力難支。”
“理當如此,趙兄知兵,當為部堂好好謀劃,某短於兵事,趙兄若有安排,定當遵從。”
“份內之事,愚弟若是處事不當,還請蘇兄日後勤加指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