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八十九章 昔日故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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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有些事情趙孝騫看得很清楚,不是因為活了兩輩子,而是他如今身處的位置,決定了他看問題的高度和寬度。
    朝廷突然將蘇軾召回汴京的目的,不是讓他招搖過市到處參加各種宴會的,得瑟不死他。
    趙孝騫可以肯定的是,蘇軾從惠州歸京,等待他的必然是更偏遠的貶謫。
    真實曆史上的蘇軾,便是從惠州繼續貶謫,貶到海南島儋州住海景房去了。
    大宋時期的海南島,可不是什麽風景旅遊區,而是真正的不毛之地,要人命的。
    別忘了,蘇軾當初所站的陣營是舊黨,而如今是新黨當政,尤其是章惇那小心眼兒,還不得把舊黨往死裏弄。
    蘇軾作為舊黨官員,又在文壇擁有領袖般的地位,剛回到汴京便如此高調地參加宴會,委實不妥。
    這也是趙孝騫不願參加最近各種宴會的原因。
    雖然與章惇私下達成了和解,彼此約定井水不犯河水,但趙孝騫也不想給自己找麻煩,現在的局麵已經形成平衡了,趙孝騫不想打破它。
    他與蘇軾的性格不同,蘇軾更適合當一個典型的文人,才華橫溢,率性灑脫,自由散漫,喝鹹豆腐腦。
    這種人的言行往往隨心所欲,不計後果,對朝堂官場潛伏的凶險不以為意。
    當年的烏台詩案,蘇軾便受了教訓,他涉及的罪名是“譏諷朝政”,“謗君”。
    總結起來就是,典型的禍從口出。
    如今的蘇軾經曆了宦海沉浮多年,人已學乖了不少,可他這次回到汴京,還是低估了朝堂的凶險程度。
    真以為參加幾次宴會,文人之間聚一下會沒事?
    錯了,如今是新黨舊黨鬥得最激烈的時候,而作為新黨一員的宰相章惇又戾氣甚重,蘇軾曾經是舊黨,本身就已是罪。
    趙孝騫敢肯定,此時的汴京城內,不知有多少新黨官員的眼睛,正死死地盯著蘇軾,看著他在各種宴會上寫詩作詞,各種得瑟。
    趙孝騫沒想到的是,蔡攸他爹蔡京也想辦個宴會。
    這貨真是……
    你附庸風雅都不看看時機場合的嗎?
    當然,蔡京為蘇軾辦宴會的目的,趙孝騫多少也能猜到一些。
    借著蘇軾的名頭,邀請一些名士文人,在這個崇尚文章詩詞的年代,也算是在仕林中為自己打下一點人脈基礎。
    作為典型的政治投機者,蔡京的心思就如同網紅博流量一樣,請個大明星來自己的直播間互動一下,方便自己漲粉,以及以後的……直播帶貨?
    幸好蔡攸也是個聰明人,當他聽出趙孝騫話裏的含蓄提醒後,蔡攸立馬重視起來,顯然一經點撥,蔡攸也想到了背後的危機。
    “多謝子安兄提醒,此恩愚弟記在心裏,容後定報。”蔡攸朝趙孝騫長揖行禮,神色很凝重。
    趙孝騫微笑地勾住他的肩:“你我情同兄弟,別動不動就說什麽恩情,多麽庸俗啊!”
    蔡攸愈發感動,正要表達一下兄弟情深,誰知趙孝騫話鋒一轉,道:“如果把恩情折算成銀錢,裝進箱子送到我府上,就顯得那麽的與眾不同,令我眼前一亮了……”
    蔡攸一呆,沉思片刻,果斷決定忽略趙孝騫的這句話。
    子曰:擇其善者而從之,擇其不善者而不聽之。
    子曰得對!
    話題轉得很生硬,蔡攸望向院子裏的烤架,上麵的羊肉串滋滋冒油,香味撲鼻。
    “子安兄為何突然在皇城司官署裏烤羊肉?”
    趙孝騫歎道:“因為羊肉有膻味兒……”
    蔡攸又呆住,這是啥答案?
    趙孝騫接著道:“有個喜歡吃又不懂吃的老家夥,非說羊肉帶膻味才好吃,我不服氣,今日烤的羊肉便帶了膻味兒……”
    蔡攸仍有些懵逼:“羊肉帶不帶膻味又如何?”
    趙孝騫正色道:“我告訴他,羊肉帶膻味,狗都不吃。……哎,肉熟了,火候正好。”
    抓起一把烤好的羊肉遞給蔡攸,趙孝騫發出熱情的邀請。
    “賢弟試試?”
    蔡攸:“…………”
    吃,還是不吃?
    吃吧,自己狗都不如。
    不吃吧,等於不給他麵子,而這裏是皇城司,他的地盤……
    …………
    政事堂。
    章惇正埋頭處置朝政,一樁樁繁瑣且複雜的各地公務,令章惇猶感煩躁。
    身為當朝宰相,領受恩祿的同時,也要承擔宰相的責任。
    尤其是如今這等時節,正是大肆打壓舊黨的時候。
    可元祐年以後,汴京朝堂基本都是舊黨一係,如今新黨當政,想要把這些舊黨清除出朝堂,是一樁非常浩大的工程。
    罪名借口什麽的不提,汴京城四品以上官員多達數千人,如此龐大的舊黨派別,想要全部清除出去,可以想象多麽困難。
    而章惇其實比趙煦更急,他急著繼承王安石的遺誌,急著讓天下人體會到變法帶來的好處,也急著讓朝堂的黨爭結束,從此朝堂隻有一種聲音。
    沒人願意無休無止地爭鬥,章惇坐在這個位置上,無論拜相以來做了多少倒行逆施的事,他的本意是盡快結束爭鬥,讓朝堂和天下恢複正常,進而達到國富民強的目的。
    人性是複雜多樣的,章惇不一定是好人,但也不全算壞人。
    給事中蔡卞抱著一摞奏疏走來,章惇頓時露出苦笑。
    “元度今日是想累死老夫麽?這都快傍晚了,今晚又害得老夫歸不了家……”
    蔡卞歉意地笑了笑:“章相公能者多勞,誰讓您是當朝宰相呢。”
    頓了頓,蔡卞小心翼翼地道:“章相公,下官聽說……蘇軾被朝廷召回汴京了?”
    章惇握筆的手一滯,隨即淡淡地嗯了一聲。
    “章相公不與蘇學士見一見麽?”蔡卞仍小心地問道。
    章惇露出複雜的神色,久久沉吟不語。
    這句話並非隨口而出。
    蔡卞知道,其實早在熙寧年間,章惇和蘇軾曾是一對至交好友。
    二人是同榜進士,也有過同遊景勝的深厚友誼,當年的烏台詩案,蘇軾本來差點被殺了,最後是章惇出麵向神宗求情,這才保了蘇軾一命。
    那時的章惇,是忠實的新黨一員,而蘇軾,是堅決反對新法的一員,盡管兩人的政見對立,但章惇還是義無反顧地為蘇軾求情,可見當年兩人的交情何等的深厚。
    許多年過去了,昔日的朋友,已成陌路人。
    蘇軾被召回京,是章惇的意思。
    但章惇卻根本不願見他。
    不僅是兩人陣營政見的原因,其中還有私人恩怨。
    這一點,客觀來說是蘇軾的錯。
    元祐年間,舊黨重掌朝政,新黨盡皆被逐,當時的蘇轍上疏參劾章惇,害章惇被貶謫外調,而那時的蘇軾,卻沒有為章惇求情,隻是保持沉默。
    大約從那時起,章惇便對這段交情寒了心,從此淪為陌路。
    後來章惇回到朝堂中樞,拜相後便迫不及待打壓蘇轍,而章惇的性格也漸漸黑化,其中緣由,不言而明。
    這一次召蘇軾回京,章惇根本沒抱任何善意,又怎會私下與蘇軾相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