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百二十章 故人如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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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老婦人對趙孝騫自然是感恩戴德的。
    兒子運氣好,遇到了貴人,被貴人栽培提攜,家裏很快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
    若換了以前,母子倆住在巷子裏的鴿籠屋,那裏大約是汴京城裏最窮困的貧民區了,饒是如此,母子倆還經常吃不飽飯,張小乙當個跑腿的閑漢,若是一兩天沒買賣,母子倆就得挨餓。
    直到後來遇到了趙孝騫,張小乙也是個聰明人,果斷抓住了機遇,這才讓家裏翻了身。
    最大的變化是,張小乙有編製了,他已入了皇城司。有了俸祿,家裏也有了餘錢,郡王殿下還給他們母子買下了這座宅子。
    宅子仍不算大,隻是個兩進的院子,但在汴京城,能擁有兩進小院,已然是名副其實的中產階級了。
    大半年未見的趙孝騫親自登門,老婦人歡喜不勝。
    她就知道,貴人不會忘了她的兒子,而她的兒子,也一直對貴人忠心耿耿。
    忠心的人,是不可能被主家忘記了,這是顛撲不破的道理。
    “寒舍簡陋破敗,實在委屈貴人了,老身又是個眼瞎的,說來耽誤了我家小乙的前程,隻恨老身不早早被閻王收了命去,留在這人世上拖累了小乙……”
    老婦人一邊領著趙孝騫往裏走,嘴裏一邊念叨個不停。
    趙孝騫含笑打量著這座小院。
    確實有點破敗,但很整潔幹淨,地上寸塵不染,顯然是經常打掃,丈許方圓的院子裏搭了個葡萄架,夏天真是葡萄成熟的季節,茂密的葉片下,結了一串串或青或紫的葡萄。
    葡萄架下是一套竹桌竹椅,竹桌上擺著一個針線小籃,還有一幅未完成的喜鵲鬧枝的繡活。
    這個小小的家,很溫馨,方寸之地,滿溢濃濃的幸福味道。
    趙孝騫甚至覺得它比自家的楚王府都溫馨多了。
    不待老婦人招呼,趙孝騫一屁股坐在竹椅上,抬手從頭頂摘了一串熟透了的紫葡萄,也不必清洗,剝了皮便往嘴裏送,動作行雲流水,一點也不見外。
    老婦人雖眼盲,但也聽得出動靜,聽趙孝騫坐在竹椅上自己摘葡萄吃,吃得吧唧嘴兒,老婦人臉上露出了欣悅的微笑,毫無神采的眼中竟也露出幾分慈善之色。
    坐下跟老婦人聊了一會兒,門外便傳來腳步聲。
    趙孝騫臉帶微笑朝門外望去,赫然看到張小乙回來,但令趙孝騫吃驚的是,張小乙不是一個人回來的,他的身後還跟著一個女人。
    女人大約二十來歲的模樣,穿著很簡樸的粗布釵裙,略顯枯黃的發髻斜插著一支筷子似的木簪,容貌甚為清秀,但臉色顯得有點蠟黃,個子不高,大約隻到張小乙的肩膀下。
    女人跟在張小乙後麵小心翼翼地走路,頭也不抬,眼睛隻盯著張小乙的腳後跟,跟著他的腳步而行止,看起來有點自卑的樣子。
    張小乙跨進門便看到院子裏坐著的趙孝騫,正朝他微笑。
    張小乙一愣,當即便快步上前,雙膝不由跪了下來,露出驚喜的表情,語氣卻哽咽了。
    “殿下回京,滿城皆知,我就知道殿下會來看我的。”
    趙孝騫含笑扶起了他:“起來,別動不動就跪,沒點骨氣……哈哈,你家葡萄不錯,甜絲絲的,回頭摘幾串我帶回家給我爹嚐嚐。”
    大半年不見,簡單一句話便是重逢如常見,再無半點疏離。
    張小乙也笑了:“我這就把院子裏的葡萄全摘了,明年再多種一些給殿下送去。”
    “不用,幾串嚐個鮮就夠了,給你老娘留點兒……呃,你身後那位姑娘是?”
    張小乙這才想起來,急忙轉身將身後的女子拉到前麵來。
    “殿下見笑了,這位是我即將過門的妻子,小娥。……小娥,這位便是我的貴人,大宋河間郡王殿下。”
    話剛落音,趙孝騫擺擺手:“不是貴人,是朋友。”
    說著趙孝騫起身朝女子行了一禮:“趙子安拜見嫂夫人。”
    女子被趙孝騫的名頭嚇到了,見趙孝騫行禮,愈發惶恐不安,不自禁地朝後退了兩步,躲在張小乙身後不敢露頭。
    張小乙有點尷尬地笑:“殿下莫怪,小門小戶的,沒見過世麵……”
    老婦人在一旁笑得燦爛,從懷裏摸出一把銅錢遞給小娥,道:“乖媳兒,快去州橋買點肉菜,再打兩角酒,好生給貴人露一手廚藝。”
    小娥接過錢,一聲不吭地朝門外走,走了兩步突然停步,轉身飛快朝趙孝騫斂衽一禮,然後逃命似的跑遠。
    直到女子出了門,趙孝騫才朝張小乙嘿嘿一笑:“小乙啊,你了不得啊,半年不見,居然不聲不響娶了個婆娘,看模樣比你小七八歲吧,你這三十年的純純老光棍兒,還有這本事呢?”
    張小乙老臉一熱,不自在地笑了:“緣分而已,其實認識她已兩三年了,當初都在州橋青樓勾欄討生活,今年才與她定下了親事。”
    趙孝騫點頭:“何時成親?聘禮怎麽說?回頭我讓人送二百兩銀子過來,過聘納彩擺酒席什麽的,手頭寬裕點,人生大事也辦得風光點。”
    張小乙急忙搖頭:“不要聘禮,也不擺席麵,邀幾個朋友來家裏吃頓酒便夠了。”
    趙孝騫皺眉:“別人養了這麽多年的姑娘,你娶了人家,分文不出?老丈人沒打死你?”
    張小乙苦笑道:“沒有老丈人,小娥是亂世孤女,三五年前從北方逃難過來的,家人都死在路上了,她來到汴京找不到活路,隻能在勾欄裏拉散客唱曲兒。”
    “後來被一位恩客看上,賃了個破房子養了她三年,三年後恩客見她容貌已老,便不肯再要她,她便隻能繼續在勾欄瓦舍討活兒,這才與我認識,年前動了心思,想把她娶進門。”
    趙孝騫沉默了。
    大約,這才是底層百姓最真實的愛情吧。
    沒有風花雪月,沒有海誓山盟,有的隻是兩顆曆經風霜的心碰巧遇到,於是決定餘生互相遮風擋雨。
    良久,趙孝騫點頭:“你們兩人好好過日子,比什麽都強。”
    張小乙笑道:“我不嫌她侍候過人,我娘也不嫌,都是苦命人,能搭幫過日子就是緣分,正經人家的黃花閨女也看不上我這老光棍。小娥性情不錯,會持家,會侍候老人,這就夠了。”
    趙孝騫歎道:“是個好姑娘,你莫負了人家,家裏雖沒了父母長輩,娶她過門也不能太寒酸,聽我的,汴京找一家氣派點的酒樓,擺個十來桌……”
    “我給你找鼓吹,找媒婆,找八抬大轎,讓人家姑娘風風光光進門,她會記你一輩子的好。”
    張小乙也不跟他客氣,笑著道謝。
    接著張小乙又問道:“殿下最近如何?尊夫人……們,可有子嗣?”
    趙孝騫又歎道:“套用我剛才說的那句話,我們七人好好過日子,比什麽都強……”
    張小乙目瞪口呆:“七……七人?”
    趙孝騫黯然點頭:“七人,汴京三個,真定府三個,興許以後還會添,沒辦法,我的褲腰帶特別鬆,一不留神褲子就掉了,事後不能不認賬吧,所以家裏婆娘越來越多……”
    張小乙頓時露出古怪之色,眼神情不自禁地朝他下三路打量。
    “呃,殿下,我在汴京倒是有些門路,殿下若需要,我給你弄兩根虎鞭……?”
    趙孝騫兩眼一亮,隨即正色道:“我貴體無恙,百病不侵,不需要什麽虎鞭,不過說來也巧,我有一位朋友,呃,不對,我有一位萎靡不振的父親……”
    話沒說完,張小乙立馬了然:“懂了,殿下不必多言,虎鞭過兩日便送到王府。”
    “好人一生平安。”
    小娥很快買了酒菜回來,進門後羞怯地朝趙孝騫一禮,然後鑽進了廚房沒出來。
    沒多久,小娥便做了一桌好菜,大小五六碟,有肉有菜,酒也是上好的米酒。
    酒菜上桌,小娥又忙著給老婦人添飯挾菜,最後卻死活不上桌,躲進房裏不出來。
    趙孝騫有點過意不去,一臉苦笑看著張小乙。
    張小乙笑得有點得瑟:“殿下莫怪,小門小戶……”
    “停!可以了,不就是想炫耀你家婆娘多懂事唄,那又如何?你敢咬咬牙多娶幾個進門嗎?”
    張小乙笑容一僵:“不敢。”
    這下換趙孝騫得瑟了:“我敢,我娶了六個,六個!”
    張小乙臉上卻沒有絲毫羨慕:“婆娘一個就夠了,人多了不夠添亂的。”
    “我家倒是不亂,就是有點費腰子……”趙孝騫悵然道。
    二人喝著酒,聊著家常和近況,熟稔如多年的至交老友,一切都是那麽的隨意舒坦。
    老婦人用完了飯後,起身也回了屋。
    院子裏隻剩趙孝騫和張小乙二人。
    張小乙這才壓低了聲音說起了正事。
    “殿下,我曾經混跡州橋時,倒是認識了一些信得過的閑漢,其中還有一位落榜的讀書人……”
    趙孝騫挑眉:“啥意思?”
    “殿下去年離京赴任真定府之前,我聽說遂寧郡王與殿下有嫌隙?殿下走後,令尊楚王殿下也秘密召見過我,按他老人家的吩咐,我安插了幾個眼線,混進了遂寧郡王府當雜役。”
    “還有那位落榜的讀書人,也混了進去,如今是遂寧郡王的幕僚之一,暫時未得重用,還在等時機立個功勞,獲他的信任……”
    趙孝騫有點吃驚:“你安排的?”
    張小乙笑了笑,道:“沒錯,我安排的,此事除了令尊楚王殿下,任何人都不知情,皇城司的魏勾當都不知道,他們唯一的上線隻有我。”
    “此事原本應該由我混進郡王府的,但是當初殿下與我相識,汴京很多人都知道,我怕混進去容易暴露身份,到時給殿下惹了麻煩就不好了,隻好派了幾個信得過的兄弟混進去。”
    “這大半年來,咱們兄弟每日都盯著遂寧郡王呢,可惜身份不大夠,觸不到重要的機密,殿下再等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