乾寧三十年。
    越國，五仙縣城。
    城中萬人空巷，衣著各異的男女老少擁擠長街，人影一望無邊。
    方生坐在馬車裏，花白發絲隨著馬車行駛不斷顫動，衰老的身體形如槁木，虛弱倚靠窗邊。
    “父親，城樓到了。”
    外頭傳來年輕人的聲音，從弟弟那裏過繼來的兒子打開車門，恭敬上車攙扶。
    方生抬手止住他的動作，杵著鶴木拐杖緩緩站了起來。
    與此同時。
    漆門之外，街上百姓的繁雜話聲不斷傳來。
    “仙師今日便到，列祖列宗可得保佑我家孩兒是個有靈根的仙苗。”
    “六十年前，俺們城中有五人跋涉千裏，成功拜入仙門。之後這兒就改叫五仙城了，每隔一段年月就會有仙師前來收徒……”
    方生才下馬車，聽見這話定在原地良久，皺紋交錯的臉上浮現出幾縷傷感。
    他低頭望著暗斑隱現，皮膚鬆弛的雙手，忽然意識到自己已是垂暮之年了。
    心中不由長歎一聲
    “原來已經是六十年前了。”
    眾人口中，當年那場跋涉千裏的求仙之旅，他正是發起之人。
    隻是當初那個魂穿異世，興衝衝拉著十餘位發小，前去拜師求仙的少年已經消失了。
    如今的他不過是一個老態龍鍾，油盡燈枯的失路之人。
    一切皆因修仙需要靈根道韻，而他是個沒靈根的凡人，根本無法修仙。
    當年同去求仙的人中，足足五人有靈根，成了縣城百姓記憶中的五仙。
    無緣修仙的凡人僅有十名。
    他就在這十人之中。
    四周百姓還在一遍遍重複，當初五仙遠涉千裏，拜入修仙界的事跡。
    樣貌蒼老的方生重重咳嗽一聲，拄拐走上了五仙城的城樓。
    城樓上聚集了諸多越國名流，從官員到大商賈，無一不在注視天際雲邊。
    場麵安靜肅穆。
    方生也靜靜等候。
    中午時分，一道霞光忽然從雲中破出。
    不等人群發出驚呼，便倏忽飛到眾人上空，隨即頭頂傳來一道清冷的聲音
    “六歲以上，十五以下，上前查驗靈根。”
    此時方見，一艘朱鐵飛舟赫然懸於空中。
    一男一女兩道身影禦劍飛下，落到城內一處拱橋上。
    城中百姓發出驚呼，山崩海嘯一般擁著自家孩子向拱橋擠去。
    城樓之上，達官顯貴在用盡一切辦法，優先將自家孩子送到橋邊……
    方生失神望著。
    忽然，一個老邁顫抖的聲音在身邊響起
    “方哥，你看那位男仙師，像不像以前常常跟在我們屁股後麵轉悠的牛蛋子？”
    方生轉頭望去。
    說話的人是李長生，也是六十年前跟隨自己尋仙的發小之一，同樣沒有靈根，近些年對成仙一事愈發癡狂。
    李長生穿著一身青色的邋遢道袍，骨瘦如柴，渾濁的雙眼卻如發光明珠。
    他緊緊盯著橋上的修士，仿佛入魔一般。
    “是了，就是牛蛋子，我記得他眉梢旁邊有胎記的……還有那位女仙，像不像以前整天跟在你後麵要糖吃的雲丫頭？”
    “一定是他們從修仙界回來看望咱們了！”
    李長生越說越激動，神態近乎瘋癲。
    方生輕拍他的肩膀，順著他的目光望去。
    隻能模糊看見，橋上有兩道仙氣飄飄的身影傲然挺立。
    哪裏認得清是誰？
    而且，他心中清楚。
    五仙已經數十年未歸，當年情誼早就淡去，怎麽可能再回來探望他們？
    恰是此時，橋上兩名修士向這邊投來目光，仿佛在凝視。
    幾息後，那邊的目光收回。
    一隻手狠狠抓住方生肩膀。
    正是李長生！
    “牛蛋子看到我們了！”
    李長生神色激動，緊緊盯著橋上兩名修士，渾濁雙眼豔羨向往
    “真讓他們修成了，六十年過去，他們還是這麽年輕，一點也沒老啊……不行，不行，我要去問問他們，問問他們這些年過得怎麽樣！”
    李長生自言自語鬆開手。
    枯瘦的身軀轉眼擠下城牆，匯入下方人流，一路上莫名的言語從未停止……
    過繼來的便宜兒子就跟在身邊，遲疑地發問
    “父親，要攔住長生叔嗎？”
    “……”
    方生沉默不語，望著李長生的身影在人潮之中沉浮，時隱時現。
    仿佛一葉扁舟正在橫渡茫茫苦海，迫切想要抵達彼岸。
    偏偏看不見一丁點希望……
    衰老的身體無論如何沙啞嘶吼，也無法引起遠方的絲毫注意。
    良久之後。
    “回吧。”
    方生不忍再看，老邁的身軀久站之後已經難以支撐，隻能讓便宜兒子攙扶自己回到馬車。
    車夫揚起馬鞭，向著城外的大宅院駛去。
    在宅院眾多仆人一聲聲“老爺”中，方生神態萎靡，回到自己臥房。
    窗外是風光秀豔的方家後院，圍出了一方蓮湖。
    他半臥在紫檀躺椅上，望著湖中搖曳的青蓮。
    不知覺間，孱弱到極點的身體沉睡過去。
    再睜眼時，窗外已經是繁星閃爍。
    一道銀霜般的月光正巧落於懷中。
    “父親。”
    便宜兒子就在身邊靜靜服侍
    “長生叔心力交瘁，黃昏時已經仙逝了，臨走前一直呢喃，說他見到了什麽牛蛋子……”
    方生愣了片刻。
    模糊的眼神仿佛又看見，以前那個跟在自己身後，一臉堅毅與興奮的麻衣少年。
    轉眼卻變成一張枯瘦瘋魔的可怖麵孔。
    那是六十年前了。
    他虛弱地閉上雙目，想起一些往事
    “長生……他以前不叫這個名字的，當年是我害他動了求仙的念頭。”
    “你明天去幫忙處理後事吧。”
    “孩兒曉得，還有一事，二位仙師白天曾落在城中拱橋，百姓想要給那座橋改名，就叫……”
    “些許小事，你下去吧。”
    “……好。”
    屋內重歸安靜。
    方生再睜眼。
    那張幻視的麵孔仍未消散。
    隻是漸漸扭曲，變成一道朦朧的年輕身影，在月光下背對著自己。
    方生一時間分不清楚那究竟是剛剛逝去的李長生，還是年輕時的自己。
    想著想著，意識逐漸昏沉，眼前浮現起往事。
    六十年前穿越此世，曾與諸多發小一同求道尋仙；
    五十年前經商行善，曾結交野道散修，對方欲收徒；
    四十年前賑災救民，得到修士賞識，欲舉薦師門……
    一生三次仙緣，皆因沒有靈根而錯過。
    窗外新種的竹林又在晚風中搖擺，攪動起如紗的月光。
    光影明暗交際，方生吃力舉起手，張開掌心。
    在那裏，一朵隻有他能看見的青蓮正懸浮掌中。
    青蓮共九瓣花葉，合為一品。
    花瓣正中有一處蓮台，上麵鐫刻三道玄妙蓮紋，紋路盡頭各自長出一枚青翠欲滴的果子。
    旁邊還有一個老邁的魂體闔眼盤坐，與方生麵貌相同，手捧一尊血蓮盞。
    輪回青蓮。
    六十年前帶著自己穿越而來的異寶。
    隨著歲月流逝，青蓮會自行蓄靈充能。
    在蓮主死後，充能圓滿的青蓮可以護佑蓮主的真靈與記憶轉世。
    此外還可以注入各類精血，鐫刻蓮紋，凝結道果，進化自身血脈與靈根。
    “六十年來，我一直向血蓮盞注入自身的凡人精血，昨天凝結出第三枚道果。
    理論上，隻要我能服下道果，立刻就能獲得靈根……”
    方生強撐身體，注視著蓮台之上。
    那三枚青色道果圍繞自身魂體生長。
    隻需魂體輕輕一摘，就可以將三枚道果握在手中。
    可惜的是，這魂體多年以來就像一尊石像，根本不聽操控。
    頃刻之後，再次嚐試無果。
    方生心中悠悠長歎。
    “異寶不凡，恐怕隻有修士手段可以操控，凡人根本無可奈何！”
    六十年來，他已經摸索過無數次，一直不得其法。
    現在算是徹底死心了。
    想要操控魂體服下道果，得先成為修士；成為修士就要擁有靈根；但他想要擁有靈根，又要先服下道果……
    “如今還有唯一的希望。”
    “五十年前，輪回青蓮已經充能圓滿，可以繼續護佑我轉世一次。
    轉世時，道果會自行脫落融入真靈，我的下一世應該是個天生就有靈根的……”
    方生心緒複雜。
    正是這一樁天降機緣，年少的他曾以為自己是天命之人，故而召集眾人千裏求仙。
    轉眼今朝，卻是六十年苦求虛度，一生盡蹉跎。
    “區區凡人，終究跨不過仙凡之間的天塹。”
    “靈根，靈根……”
    方生慷然一歎，就此闔上眼簾。
    窗外竹林再度婆娑，涼風吹入，老邁的身體在月光下愈發感到虛弱寒涼。
    不知覺間又昏睡過去。
    ……
    ……
    等到再次醒來，外麵已是天色破曉。
    身邊人聲嘈雜哭鬧，悲淒異常。
    愈發模糊的眼神卻無法看得真切，更聽不清楚。
    “該是今生的時間到了。”
    刹那間，方生心中明悟。
    他顫抖著抬眸，恍惚之中無悲無喜，隻是用盡最後力氣，眺望窗外那個光芒萬丈的浩廣世界。
    他仿佛看見——
    無邊天際之外，一輪紅日方升。
    紫氣千裏連綿，蓮湖之中一朵青蓮悄然綻放，清香四溢。
    湖邊小亭，棋盤上獨有一子落於天元，在曦光下拉出悠長的影跡……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