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六章 相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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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老人神色悲愴,虎目含淚,憤然轉身拄著拐杖往回走。
    他再也不回頭看一眼,口中喟然道:
    “四十年夫妻之情!到頭來,奈何不得苦窮老病!奈何不得這一身…苦窮老病啊。”
    “吾不知卿,吾不知卿!不冤,不冤!”
    “我不該為了你,遣散了三個妾室!”
    “哈哈哈!”扶杖老者縱聲大笑,突然又劇烈的咳嗽起來,“咳咳…咳咳咳!”
    咳的滿臉通紅,高大的身軀蜷縮成一張弓。
    而那年近六旬的華服老婦,聽到他的咳嗽,絲毫沒有停步的意思。
    她自言自語般漠然說道:“妻離子散,合該如此。”
    摸摸頭上的一堆首飾,竟是頭也不回的去了。
    “爹爹!”一個虎頭虎腦、衣服很不合身的白衣少年,趕緊衝過來扶著老者。
    這少年隻有十四五歲,他神色擔憂的捶著老者的背,目光怨憤的看著華服老婦的背影。
    “嫡母太無情了!趕走了俺娘,又拋棄爹爹和我等!她自卷走細軟,回娘家享福受用!”
    “兒去追她回來!”
    老者喘息著拉住兒子的手,苦笑道:
    “報國啊,老夫也對你不住,聽了她的話,打發走了你娘。”
    “事到如今,反倒是她這個發妻,最為絕情啊。”
    “天要下雨,娘要嫁人…咳咳,隨她去吧…咳咳!”
    那少年神色悲憤,“爹爹眼下說這些作甚!你身子要緊!兒這就去找大哥,就算去當苦力,也要孝敬爹爹!”
    老者一邊往前走,一邊搖著斑白的腦袋,“老夫是革職戴罪之人,嗬嗬,張相公一黨嘛,是老夫連累了你們。”
    “眼下誰都躲著老夫,躲著戚家人,生怕沾染一絲幹係。你們兄弟就算當苦力,也沒人敢收。”
    “破鼓眾人捶啊。”
    不遠處的朱寅看到這一幕,聽到這番對話,哪裏還不知道這個老者的身份?
    戚元敬,就是大名鼎鼎的華夏名將、民族英雄戚繼光啊。
    戚少保,字元敬!
    雖然知道登州是戚繼光的老家,可朱寅也沒有想到,他一回到中原,就見到了戚少保。
    這不是巧了嗎?朱寅頓時又驚又喜。
    戚繼光可不僅僅是個軍功卓著的抗倭英雄和大軍事家。
    他還是一位被軍功掩蓋的詩人。而且著述頗豐,留下五卷《止止堂集》,其詩的水平還很高,連錢謙益都很推崇。
    隻是,他在軍事上的成就太過耀眼,《紀效新書》蓋過了《止止堂集》,使得他的詩詞文章不為世人所知。
    戚繼光還是和俞大猷齊名的武術宗師,精通技擊,可謂高手。
    所謂“北李南戚”,戚繼光抗倭時,曾經是和李成梁齊名的“帝國雙璧”。
    兩人都是張居正重用的大將,也是張居正“黨羽”。
    可是李成梁在張居正被清算後,仍然如日中天,朝廷不敢輕動。
    而戚繼光被罷官革職,削奪兵權。
    戚繼光為官清廉,從不喝兵血。他雖然給張居正行賄過,可他本人卻並不富裕。
    是人格比較完美的人。
    加上他喜歡私人掏錢撫恤部下,平時不治產業、不營田畝,又不懂理財經濟之道,也不知節儉度日,自然家無餘財。
    革職之後斷了進項,一大家子的生活就陷入困境,很快就衣食難繼了。
    他本有五子,夭折二人。還有一子離家出走。身邊隻剩下戚祚國、戚報國。
    年紀最大的祚國,也才十八歲。因為父親被革職查辦,屬於回籍罪臣,他受到連累,也沒有入仕。
    戚報國更是隻有十五。
    雖然都是將門虎子,可隻會弓馬刀槍,又不能生財。
    如此一來,一家人就更窮困了。戚繼光甚至出不起醫藥費治病。
    曆史上,就在今年冬,戚繼光在窮困交加之下死於肺病,年僅六十。
    朱寅看著戚繼光蕭瑟無比的背影,不禁為他感到悲哀。
    英雄落幕啊。
    自古名將如美人,不許人間見白頭。
    張居正死後,戚繼光被彈劾為江陵黨羽,革職罷免。有人上書請朝廷起複他,也差點被震怒的萬曆帝罷官。
    大明朝最璀璨的將星,居然落到這個下場。
    朱寅還知道,曆史上就在七八年後,在朝鮮抗倭有功的戚繼光舊部,因為“鬧餉”、“叛亂”,被赤手空拳的騙到一個操場,被屠戮殆盡。
    有功於大明的戚家軍,在失去主帥之後,居然以這種慘烈方式淒涼落幕。
    渾河之戰時的戚家軍,已非真正的戚家軍,隻是單純的浙軍罷了。
    戚繼光若是地下有知,得知舊部的結局,會不會後悔當大明朝的忠臣?
    明朝對為國家浴血奮戰的將士,實在逃不過“刻薄寡恩”四字。
    也難怪數十年後明朝滅亡,鮮有武將殉國死戰了。
    想到這裏,朱寅對如今的大明君臣,就更是沒有好感。
    瞧瞧你們這些昏君奸臣,都幹了什麽好事?
    好好一個大明朝,被你們搞成了什麽樣子?
    你們這些高高在上、漠視蒼生的蛀蟲民賊,就那麽心安理得嗎?
    “你怎麽了?”寧采薇問道。
    朱寅指指已經走上碼頭的老者,“你知道他是誰麽?”
    寧采薇神色一動,“誰?姓戚,不會是…戚繼光吧。”
    後麵的徐小白忽然插話道:“他就是戚繼光!我之前在南京城外見過他。”
    “他可是張江陵黨羽,不被抄家下獄,實屬走運。”
    “唉,想不到威名遠播的東南之柱戚大帥,居然成了這般模樣,真是虎落平陽啊。”
    “他尚在世,江南就有百姓自發給他修建生祠了。得民心如此,朝廷豈能不更加嚴厲。”
    “之前朝中說江陵意圖謀反,戚繼光就是他的刀把子。說來也是冤呐。”
    “江南誰不為他抱屈?都說他是條好漢。”
    寧采薇在朱寅耳邊低聲道:“怎麽幫他?我們不能不管啊。”
    朱寅點點頭,往前走了幾步,拉開和徐小白等人的距離,低聲說道:
    “戚少保隻能活半年了,史料中說是憂憤成疾,生了肺病。”
    “肯定要救一救,哪怕沒有任何回報。”
    朱寅又咬著耳朵和寧采薇商量了幾句,就邁著小短腿,抱著小黑,小跑著追上去。
    “老爹!老爹!”朱寅跑到戚繼光身後,露出男童清澈的眼神,配上清稚的笑容。
    “嗯?”麵色潮紅的戚繼光轉過身來,看見是個粉妝玉琢的男童,麵色頓時一緩。
    “小娃娃,你叫老夫作甚?”戚繼光停下腳步,汗津津的臉上露出一絲和藹的笑容。
    朱寅道:“我想去登州城,請問老爹,該怎麽走啊?”
    一邊說,一邊摸著懷中的小狗。
    黑虎其實早會跑了,但他就喜歡抱著。
    戚繼光沒有立刻回答他話,指指小狗,又指指天上的六月炎日,“它是個毛球,你不怕熱?”
    說完也不待朱寅回答,又指指南邊,“在那裏,可以跟老夫走。老夫就住在登州城裏,順便帶你們去吧。”
    他眼睛忽然一眯,看著後麵身材高大、戴著帽子、身穿漢服皂衣的蘭察。
    “小娃娃,這是個虎狼之士啊,他是你的隨從?”
    “嗯?他不像是漢人…不是女真人,就是蒙古人?”
    說到這裏,他神色一凜,渾身散放出一股淩厲的氣勢。
    “你們是什麽人?來此作甚!?”
    “如實說來!”
    PS:早上心情極其惡劣,上午又忙,更新晚了,抱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