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6章:禍根之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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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黃興忠背著手,在花牆跟走,沒有什麽人,兀自笑出聲來,抬一下頭,槐花開爛了,並不豔豔灼灼的花,而是那種淡黃象乳芽一樣焦白,掉地上,腳擰著,無痛無癢,磚縫中長出一種土名:龍舌草的植物,葉子對生,青匝匝,多日不曾下雨,幹得七竅生煙。
    “老爺,你一個人笑甚?”百合那小丫頭動作伶俐。
    “笑?我笑了嗎?你聽見了?”
    “可不是咋地?笑噴了,噴出聲!”
    “噢!也許!”
    “是大少爺的婚事吧?你偷著樂的吧?”
    “嗯!你不希望大少爺幸福嗎?小丫頭片子,是不是也像叫春的貓,心中抓狂,已經由呻吟變成呻喚,你看中誰了?黃天河行不?”
    “哪裏有,老爺真會開玩笑,人家還小,該長的還沒長成!”百合羞澀逃遁。
    “喲嗬,有點意思!”心卻舒暢在幸福的激流中湧動。
    黃花甸子第一裁縫梁吟拎著個寬布包走進來:“黃老爺好興致喲,這是人逢喜事精神爽!白蝴蝶正呼扇著翅膀,發出蜜蜂一樣嗡嗡地叫聲!”
    “是嗎?狐狸皮大衣做好了?”
    “還沒有,那是繡花一樣的細活,哪能那麽粗枝大葉這麽快?有個人讓我帶她來找你,她有些不敢,我也就奇了怪,她找你不應該,不合適,也夠不著!”
    “誰?誰呀?說得如此神秘?”黃興忠望向大門外,並沒有看見什麽人,“人在哪兒呢?怎麽還藏著掖著,長得醜,怕見人?你去把她叫來!”黃興忠有了興趣。
    “進來吧!我們在這裏!”隨著一聲吆喝。
    張九紅低著頭,邁著細碎的步子,象隻蝴蝶,輕盈走進來,低垂著頭,一臉桃花紅,她不敢抬頭,卻時不時從餘光中斜視一下,暖洋洋的氣氛,火一樣烘烤著她,她有點兒意亂情迷。
    “她----她是誰?我們認識嗎?”黃興忠往前走走,她的年齡應該超過黃淑翠,直追黃淑英。
    “她說她認識你!”梁吟跟在他身後。
    “胡扯!我們不可能相識,你是誰?”黃興忠性感的小胡子,一翹一翹的,並且故意吼出來。
    “張九紅,人稱九月紅!黃花甸上,我采過花,唱過歌,你還讓我唱給你聽,我沒唱!”
    “想不起來了!”黃興忠搖著頭。“猴年馬月的事,記不得了!”
    “你故意的吧!”:
    “找我有什麽事?”
    “春荒難熬,老子**耍錢,輸個底掉,外人持刀逼債,活不下去了,素聞你宅心仁厚,所以碰碰運氣,找你借錢來了!”
    “我們沒有交道,更沒有交情,我憑什麽幫你?今天借,什麽時候還?”
    “恐怕遙遙無期!”
    “你這樣說,不是堵了自己的路?既然沒法子還,所以我不能借,我總得圖點兒什麽吧?生意人總不能虧了本,要不然早垮塌了!”
    “你不是喜歡我唱歌嗎?我可以天天給你唱歌!”
    “幼稚!再好的歌,也有聽膩的時候,我幹嗎要幫你?”
    “我可以給你寫個賣身契,把自己賣給你!”女孩子眼圈子有了淚,豆大。
    黃興忠哆嗦一下,“我家傭人多了去,不差你這一兩個,再說,你能值多少錢?借多少?”
    “不多不少,整一千!”
    “你不值這個價!”
    “嘿!這還訛詐上了!這事我做不了主,你去找太太!”揮揮手,“梁師傅,我們關係不錯,這些年我家傭人的衣服,都從你這兒出,你怎麽給我挖個坑?”
    梁吟半天嘟囔著嘴,“黃老爺,我沒有!我隻是受人之托,事攤在這兒,大主意,你拿!”
    “百合,叫太太,我遇上難事了!”百合走過長長的花牆。“起來吧,我黃興忠做不了主,等太太來了,你問她,她要叫你走,你就走,她要叫你留下,你就留下,我沒折!梁師傅,你去吧,剛才逗你玩,你也不知道她包藏禍心,家中有人添置衣服,還會找你,誰讓你錦上添花!”沒等張九紅站起來,他搓搓手就走,不一會兒,聽到京腔京韻從他那兒傳來:“我站在城樓觀山景,耳聽得城外亂紛紛,旌旗招展空翻影,卻原來是司馬發來的兵……”這段西皮二六,唱得色正腔圓。
    百合領來陳梅梅,張九紅還在那裏跪著,陳梅梅如同重錘砸地的腳步聲,“太太,就是她,老爺讓我去喊你!”
    “姑娘,跪著幹什麽?起來!有話說話,喲,委屈不小,還流著淚,到了心碎神傷的地步?什麽事?起來說話!”陳梅梅拍拍她的肩。
    “這是我們太太,再不起來,就把你掃地出門!”
    張九紅站起來,膝蓋上全是泥土,“太太,求你成全!”張九紅一抱拳。
    “什麽事?找個地方說去!”陳梅梅抬腿就走,“百合,你屋子裏清靜,領她來!”
    “唉!走吧,姑娘,我們太太應下了!”
    陳梅梅坐百合床上,百合站著,張九紅也就站著。
    “你出去吧,我和她說會兒話!”
    百合點點頭,“太太,我忙去了!”並且走時關了門。
    “太太,求你成全!”張九紅又跪下了。
    “起來,膝下有黃金,怎麽說跪就跪?站起來說話。”
    張九紅就立起來:“我叫張九紅,黃花甸子的張莊人,和黃老爺有數麵機緣,我父親叫**!”
    “那個潑皮無賴的賭棍,曾經被斬斷兩根指頭?還賭,真是狗改不了吃屎!”
    “正是!我來借錢來了!一千個大洋,這錢有借無還,我就把自己賣掉,可是黃老爺不要!”
    “錢要得急?”
    “三天不還,就把我家的房子點了,你說我家九口人,住哪兒?”
    “欠誰的?”
    “鎮長郝百聲的!”
    “他家設賭?”
    “是!”
    “這種事的確不好辦,他耍滑頭,你想怎樣?”
    “我想嫁給黃老爺!”
    “你年齡那麽小,我女兒都比你大,這恐怕不合適!”
    “那錢我還不上,怎樣辦?”
    “你先留下,我不一定能幫到你,你也不要期望過高,辦法還可以想出來,至於你能不能嫁進我家,我說了不算,這事太棘手,你也太孩子氣了!”陳梅梅看一眼張九紅,十八歲,似花含苞待露,明眸清澈如水,纖細的長發垂過肩去,野野地似地上撒歡的麋鹿,那張臉不怒帶笑,怒而生威,讓人憐惜,“你再坐一會兒,我讓百合陪你一會兒!”陳梅梅走出去,百合走得並不遠,她叫一聲,“你陪她一下,我有事!”穿過花牆。
    暖屋,黃興忠一邊百無聊賴,另一邊又躊躇滿誌,在屋子裏來回踱著步。
    “你什麽意思?把球又踢給我?她是**的女兒,這事不好辦,郝百聲設賭場,這種事……”
    “我們沒有必要趟這趟渾水,打發她算了,不是錢多錢少的事,而是這種坑永遠填不滿,非親非故,我們不是救世主,沒必要,你讓她走了?”黃興忠那雙眼中有許多問號,意味深長,“那種賭棍,三天不賭手癢,五天不賭抓狂,迷失自我,遷怒別人!”
    “你真這樣想?她不是你理想的細腰女?當年你在學校不就迷戀這樣的嗎?你沒有缺憾?不想借機彌補一下?”
    “她什麽情況你知道?她算什麽?我越女人無數,她比起……她差多了!”黃興忠兩個手指推,三個手指勾,心在坡上,等陳梅梅推一下。
    “隻言片語,至於過程細節,靠猜,**就是賭界醉漢,渾渾噩噩,就沒清醒過,是混蛋,還混得理直氣壯,你聽聽他那口氣:我就耍點小錢,我有錯嗎?”
    “被人坑個底掉,還要在人家麵前,感恩待德,裝個仨孫子,這種人可殺不可留!”
    “你說得都對,關鍵是誰來操刀?大家都站岸上,誰也不趟這渾水!怕汙了名聲!”
    夕陽迷惘,風兒如手,馬車回到黃家大院門口。
    黃興忠就在外頭。
    “怎麽樣?”馬車還沒停穩,黃興忠就急不可奈。
    “順利!出奇地順利!水道渠成!我們就走個形式!”劉中天還在車上。
    達子臉烏烏地黑,“籲----籲籲----!”帶住韁繩。
    “老將出馬,一個頂倆!黃老爺,我辦事,你放心!”白金枝這一路風光的,話比屁都多,當她跳下馬車,踉蹌一下。
    “老嫂子,悠著點,你已經不年輕了!咋還象鷂鷹!”黃興忠扶她一把。
    “我沒事的,我真的沒事的!腳有些麻!”
    飯後,黃興忠讓達子送送白金枝,劉中天就留在暖屋,陳梅梅讓百合把張九紅從她屋帶來,劉中天一看,就喜歡上這孩子,眉清目秀不說,還透出靈性,一閃一爍的眸子,無限情懷,“可惜了!可惜了!”劉中天吸咂著嘴,目光一直停留在張九紅身上,不斷搖頭。
    “你怎麽說?你這是幾個意思?”黃興忠有些看不懂劉中天。
    “恭喜老爺!賀喜老爺!”
    “成心的,給我添堵是不是?我讓你給我想出辦法來,你來這一套?”
    “此女子人雖小,可與太太一爭長短!臉如銀盆目如霞,一泓清泉在心中,無限情懷藏溝壑,日子流,月子淌,旺夫又旺家!”
    “屁話連篇,月牙兒初升,夜不深沉,我讓人去找李濟通,你比他還能似的,山水紋路你看得懂?吉凶禍福你斷得出?出什麽妖蛾子,忽悠我?”臉上的笑容藏不住,全溢在那兒,成了褶皺,成了花,開時嬌豔,落時可憐。
    “你讓我說,說出來你又不滿意,你要怎樣?真是難做人!”
    “這樣吧,夫人明天請下李師傅,管家明天去下張家,看看那個可憐蟲,我找我們鎮長聊聊,問問他縣長大人讓不讓他設局坑人!你呀,讓我事難辦,人難做!”燈花跳一下,蹦出個豆粒大小的東西,彈出一條弧線,落在地上。
    李濟通想出門,還在收拾,黃安走進來,“李師傅,李師傅!”
    “黃安叫你!”李的夫人支會一聲。
    “那麽大嗓門,我聽不見?”李濟通繼續收拾,這一大清早,太陽還沒跳上樹梢,雞懶還窩裏“雞咯咯----!”這會兒它叫得歡實,差不多,他走出來,露水還在花上憨皮厚臉,久久不肯離去,賣慘給太陽看,太陽隻管赤烈噴火,哪管萬物死活,“喲,黃師傅,這麽早?”
    “李師傅,太太讓我請你!”他一抱拳。
    “有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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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有!來個人,請你相看一下!”
    “好嘞,你頭走,我隨後就到,麻溜的!”
    劉中天來到小張莊,在一片磚掛門,茅草屋前,東張西望,一隻小狗秧子,叫聲稚嫩從草叢中竄出來,“汪,汪汪!”叫個不停,“有人嗎?這是**家嗎?”
    “是!你找誰?”有個四十歲上下的女人,走出來,頭發蓬亂,焦黃的眼屎還掛那兒,怯生生的,象是從草窩中才鑽出來,瞅著劉中天穿著體麵,“這位老爺,你找誰?誌清欠你賭債?”
    “不是!我是黃老爺叫我來的,張九紅是你的女兒吧?她昨天到了黃家大院……”
    “這孩子就是不聽話,硬要找黃老爺借錢,這能行嗎?要借錢,多少有點兒關係,她憑什麽?給你惹麻煩了!”
    “**呢?”
    “昨天愁苦到後半夜,這會兒剛睡瓷實了,我剛剛聽他打呼嚕了!”
    “他還有臉睡?你把他叫起來!”
    “我不敢!他會打人!”女人羞怯的目光,象水在碗裏晃動,要溢出來。
    “他敢!他今天打一個我試試!自己屙下的,自己捂鼻子嫌髒,在哪兒?帶我去!不爭氣的東西!還想當霸主!”劉中天看著女人。
    “就在堂屋東間房,求你了,別說我說的,他這個人……”
    屋子裏飄著濃濃的黴味,鹹菜味,令人作嘔,劉中天從低矮的門洞鑽進去,他家的門,不象別人家,從門腦板下開個長方形,既好看,又實用,兩扇門往上一上,他們家是個三角形的,底大上小,門不是木的,而是用一種柔韌度很好的拉條編織出來的,雖也是長方形,但大部分藏在牆後,“哇!”劉中天被那味熏得吐出一口清水,“這是豬狗窩,還是人住的?”往裏走,騷味更濃,“咩,咩咩……”一隻肥胖的公羊就拴在屋子裏,羊呼呼啦啦尿得正歡,羊腳底下,是厚實草與羊屎羊尿的混合物,“哇----哇哇-----!”劉象個孕婦,不斷嘔吐,鼾聲,象號子一樣的鼾聲,起起伏伏,繞過蘆葦泥坯牆,掀開布門簾,一個四仰八岔的男人,把頭勾在被裏,大腿以下裸露在外。
    “喂!醒醒!”劉中天在大腿上拍兩下。
    “誰?誰?老子正困著,找抽是不是?”囈語後,又起鼾聲。
    劉中天看見木桌上有半碗涼水,碗上髒兮兮的油汙,他扯開被子,看見肥胖身子,他撩起碗,就潑身上,水條長短不齊滑到床上,滴答有聲。
    “哎喲喲……涼!涼!下雨了,屋漏了?哎喲喲,凍死我了!”晃動了幾下身子,睜開眼睛,愣愣看著劉中天,“你是誰?你要幹什麽?你咋還調戲上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