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二十八章 故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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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既然是熟人,有些問題處理起來自然就簡單了很多,老太太手裏的笤帚放了下來,顧懷從懷中掏出銀錢遞了過去,說道:
    “估計是這憨貨分不清家雞野雞,才一箭射了想加餐,這便當是買雞的錢,隻是禍害了這下蛋的雞實在有些抱歉。”
    腦袋上被扣了口黑鍋的王五怔了怔,最後還是選擇了沒說話。
    然而老太太隻是渾不在意地擺擺手,說道:“算啦算啦,就算沒被這後生射死,也活不了多久,隻要不是被狼叼了就行,我這一雞圈就剩這一個了。”
    眼下是冬季,野狼下山覓食倒也常見,但就算是野狼也很少靠近村莊,成群農夫的糞叉子往往比獵戶的弓箭陷阱還致命,隻有一種情況才能讓野狼大著膽子進村。
    顧懷看了看比起一年前荒涼了許多的村子,問道:“搬走的人很多?”
    “多得很,去年白蓮教來的時候,老老少少都跑了一回,今年年中又打仗,好些人走了就不打算回來了。”
    “那您怎麽不一起走?”
    “老啦,走不動了,”老太太搖搖頭,示意去自己家說,“我老伴的墳頭還在這兒,我要是走了,連個看墳的人都沒有,那些白蓮教的人喜歡挖富貴人家的墳找財物,刨順手了沒碑的孤墳也不放過,村頭那一片全是刨出來的骨頭。”
    顧懷默然片刻:“那大哥他們呢?”
    他還記得這個老太太有個憨厚老實的兒子,嘴笨但心腸實在,眉眼間滿是堅毅,一年前他背著受了風寒的莫莫下山,便是那個大哥拉著板車去接來的醫生,在相處的那幾天裏,沒收過顧懷一分錢。
    最後顧懷實在過意不去,漢子才掙紅了臉,問能不能拿米換那張紅色的火狐皮,給他妻子做一件披肩。
    那個漢子的妻子也是溫婉善良的性子,做著家務伺候老人還幫著熬了幾天藥,替莫莫補了那件滿是枝丫劃出窟窿的侍女服,等到莫莫病好和顧懷一起離開的時候,夫婦兩揮手送別的模樣真的讓人覺得天生就該是一對。
    這次再見到,怎麽也該好好道謝才是。
    走在前方的老太太腳步還算穩健,然而聽到顧懷的詢問,有些蒼老的身影頓了頓。
    夕陽的餘暉照亮了她滿是溝壑的臉,平靜開口:“都沒了...年中的時候那些白蓮教的人來了村子,來來回回搶了幾輪,三兒氣不過去和他們理論,被割了脖子掛在那棵樹上。”
    老太太指了指村頭的那棵大樹,連一絲一毫的悲傷都沒有。
    心都死了,自然也就不用再悲傷了。
    “嫂子呢?”
    “一樣的,”老太太背著手繼續走向村口的家,“我當時也想尋死,有兩個年輕的畜生高興的喊,‘別弄死這個老東西,髒手,讓她自己死在這兒’,後來我就想明白了,我還不能死,三座墳等著我除草燒紙,能多熬一年是一年。”
    微黑的天空下,空氣不知怎的變得有些厚重,讓顧懷感覺有點呼吸不過來,他看著遠處搭著淺灰色草的屋頂,抹著土灰的房牆,總覺得看上去還和之前來時一樣,但那兩個讓他感受到少有的善意的人卻已經不在了。
    ......
    屋內的陳設還是很尋常,王五把馬車趕過來,見到莫莫的老太太越發高興了幾分,熱情地招呼幾人坐下後,拉著莫莫說長說短,等到天色完全黑了,老太太才有點不好意思地點起燈,埋怨自己好久沒說話了一說就停不下來。
    見老太太提起那隻雞準備做飯,莫莫便也跟著去幫忙,廚房那邊傳來模糊的說話聲,一旁好奇了許久的王五才瞅準時機問了出來:
    “少爺,你來過這兒?”
    “來過。”
    “啥時候?”
    “算算時間,應該是某個人把我綁上山的前一個月,”顧懷瞥了他一眼,“當時我和莫莫來這裏換了些糧食,準備往北走找座城池混進去,山道上遇見個威風凜凜的好漢,把那些糧食搶了也就算了,還把我綁上山當了半年的山賊,有沒有印象?”
    王五幹笑了兩聲:“好像是有點印象,記不太清了...不過少爺你之前怎麽這麽落魄,你不是說自己是遊學的讀書人,家裏富得很麽?”
    “把刀架你脖子上試試?”
    王五轉過頭不敢說話了。
    沒過多久,老太太雞圈裏的最後一隻雞便變成了菜肴上了桌,為了趕路吃了好些天幹糧的王五甩開膀子就開吃,顧懷莫莫則是和老太太慢慢聊著,但都默契地避開了一些話題。
    直到油燈漸熄,熱情的老太太便讓顧懷和莫莫睡到了之前漢子和妻子的房間,王五則是剔著牙回了馬車,顧懷坐在床沿和莫莫一起洗腳,看著水盆裏蕩漾的水花,不由生出了些感慨。
    “幾個月前當我知道要去兩浙跟著某些人一起平叛的時候,我挺煩的,因為我覺得這跟我有什麽關係呢?雖然我們之前呆的那個縣城也遭過禍害,但我一直覺得造反這種事總有人幹,沒有白蓮教還有黑蓮教,社會矛盾積累到一定層次,世道自然就會變成這樣,起義軍不是什麽好東西,官府當然也不是,既然是必然的事情,那我為什麽要去蹚這攤渾水?”
    “在撿到你之前,我甚至還想過跟著他們一起幹,反正他們不查路引戶籍,多砍幾個人多會點東西說不定就爬上去了,--但後來想了想還是算了,因為與之相比更有可能的是作為炮灰死在了某個戰場上,而且每次聽到他們的教義都忍不住想笑。”
    他說道:“包括這次南下,其實更多的原因是因為躲不開,你知道我很怕麻煩,但凡有一絲可能我都不會選擇來摻和這種王朝更替的必然命運,但不知道為什麽,今天我的想法還是轉變了一點。”
    莫莫用腳丫把水澆到顧懷的腳背上,問道:“為什麽?”
    顧懷想了想:“因為我在想,雖然官府也不是什麽好東西,要不然大魏也不會爛成這樣,但起碼那個漢子和他老婆還能活著,不至於被搶了幾輪後連命都丟得那麽潦草--起碼官府搶起來還要編個理由。”
    “你想說些什麽呢?”
    “我想說的是,我雖然是個道德敗壞的家夥,但偶爾我也會想做一些正確的事,楊溥那老頭之前跟我說了很多,有一句話我還記得挺清楚的,他說世道確實很壞,但不應該一直站在旁邊看,而是應該去改變它,我當時雖然覺得老頭在說大話,但現在想一想還是挺帥的。”
    他說:“我不是想要搏得關注或者感謝,以我的性格自然也不會主動去做什麽***的任務,但既然這件事逃不掉,那麽我就想做得更好一點,起碼這樣我以後學著老頭撈錢的時候良心上多少過得去一些。”
    微暗的燭光下,顧懷看著莫莫的小臉,認真說道:“這次...我想把那幫狗娘養的送上西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