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五十九章 張懷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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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建德城前,朝廷大軍的大營已經立了起來,一萬士卒正在緊鑼密鼓地準備攻城,而負責這個方向攻防的李易,此時正在看著對麵那座曾經過而不入的城池發呆。
    有些茫然是很正常的,畢竟一年多以前,李易還在蘇州城負責守城門,當時的他之所以當兵不過是因為戶籍,也從未想過自己會變成那種一將功成萬骨枯的大人物,生平最大的理想不過是立點功然後給孩子留下個好點的前程。
    可如今呢?他的官職一升再升,從校尉到偏將,再到如今的遊擊將軍,從不入流到從五品,他用一年時間走完了許多士卒一生都走不完的路。
    他指揮著過萬的大軍,從兩浙邊境開始一路攻城拔寨,他可以輕易決定旁人的生死,攻下一座城池,那些地方大族甚至要在他麵前卑躬屈膝,避免被打成白蓮教的同夥--甚至在壽昌休整時還有人往他營帳裏塞了兩個貌美如花的女人!
    他不知道那些地方大族是花了多少錢才買通了他的親衛,他也不知道那個親衛當時在想什麽,他隻知道一切仿佛都變得唾手可得,權利,功業,金錢,美人,好像他李易真的就從一個守城卒變成了一個大人物!
    甚至於顧懷現在的官職都要遠低於他,他完全可以不再那般畢恭畢敬,那般敬畏,在這場戰爭裏,撈更大的功勞,升更高的官!
    但他很快就清醒了過來,派人把那兩個女子送回去,在全軍麵前將那個親衛吊起來抽,甚至連夜上了一封文書向顧懷請罪--因為他突然想明白了這一年來的轉變到底是因為誰。
    沒有顧懷,他可能死在了蘇南的亂戰裏;沒有顧懷,他可能依然在守著某個城門;沒有顧懷,他李易何德何能從無數士卒中脫穎而出,變成如今的方麵主將?
    人,不能忘本。
    事實上在顧懷任命他為方麵主將之時,他惶恐不安過好幾天,一直到今天,他打過的最漂亮的仗,都是在顧懷手下,跟著那道身影一同衝鋒--他有信心自己能成為將軍最好的副將,貫徹他的每一個命令,但實在沒信心自己能統帥過萬的大軍,在兩浙戰場打出屬於自己的漂亮仗。
    這份惶恐折磨了他好幾個夜晚,最終他還是找到了顧懷,希望自己能繼續打下手,當時在批改軍情的顧懷似乎有些詫異,但隨即就讓他坐下,很認真地作了一番對答。
    “你覺得自己有沒有指揮的天分?”
    說沒有好像是假的,但實在不知道有多少。
    “其實在遇到你之前,我沒有打過仗,相比指揮我更擅長親手殺人,所以我更能理解你這一刻的心思--但既然我都能邊打邊學,難道你不行?還是你覺得自己比我笨?”
    這番話就有些不太信了,無論是當初轉戰蘇南,還是入浙後一路奔襲,顧懷永遠都是那麽胸有成竹--自己好像從來沒有看到過他茫然無措的模樣。
    而且自己拿什麽跟將軍比?
    “我對你的期望很大,世道眼看就要亂起來,以後說不定就要靠刀子說話--所以你不要隻想當一個完成命令的副將,而是一個在沙盤上指揮若定的主帥。”
    這份期望讓他感覺有些沉重,因為他可以很輕易地聽出來顧懷很真誠,將軍是真的在培養自己,一如當初那樣。
    所以這些天來的仗他都打得很認真,甚至力求做到完美--事實證明他也交出了一份相對滿分的答卷,起碼這一路打過來確實勢如破竹。
    每打下一座城池,距離收複兩浙就越近了一分,等到仗打完,想必將軍又會再度回京了吧?
    不知道自己到時候能不能成為將軍期望的那種人呢?
    “傳令,全軍埋鍋造飯,派兩個人去城下喊話,出城納降,可保全城平安,若是負隅頑抗,城破之日,莫要怪本將一一清算!”
    ......
    京城,內閣。
    將兩浙送過來的戰報輕輕放下,楊溥喝了口茶,不動聲色地看了一眼一旁批改奏折的張懷仁。
    “看來確實收了個好幹兒子。”他幽幽開口。
    張懷仁的手頓了頓,但沒有理他。
    楊溥入閣也有一段時日了,如果說一開始還不清楚這老家夥是什麽德性,但這麽長時間下來,被騷擾得煩不勝煩的張懷仁很容易就能猜到他要說什麽。
    “五千騎兵,奔襲千裏!馬踏臨安把反賊頭目當街淩遲了不說,連宮城都一把火燒了!”楊溥嘖嘖感歎,“這小子看起來像是個讀書人,怎麽打仗也這麽厲害?老張,你不來看看這戰報?”
    “我是首輔,你是次輔,如果你還有讀書人的修養,就可以叫我名字,或者官職,”張懷仁淡淡開口,“而且有什麽好炫耀的?又不是親生的。”
    “真要是親生的就完了,說不定就變成什麽欺男霸女的德性,”楊溥陰陽怪氣地刺了一句,“還不準備放你那兒子出門?這都幾個月了?”
    張懷仁搖了搖頭,已經懶得接話。
    很難想象如今真正掌控大魏的兩個文官私底下居然是這樣的對話方式,也很難想象新舊兩黨的領袖坐一起居然沒有劍拔弩張議論政見反而討論起來兒子是不是親生的好這個問題。
    其實一開始的內閣並不是這個模樣,張懷仁作為首輔幾乎攬下了所有政務,其餘兩位內閣大學士更像是來湊數的--可自從楊溥入閣之後這種氛圍就變了,大概是察覺到張懷仁這個人確實是個好人也是個老實人,楊溥這老家夥陰陽怪氣的能力就開始與日見長。
    但這樣也合理,總不能因為政見不合就每天拉著臉?大家都是讀書人,也都在官場沉浮了一輩子,實在犯不著把氣氛鬧得那麽僵--但也不是誰都能把張懷仁煩成這樣。
    總的來說,一個主攬政務,一個主管軍事,大魏這個攤子總還能勉強支下去,但究竟能撐到哪天?鬼才知道。
    “根據最新的戰報,兩浙已經收複近半,白蓮教那邊還沒有人能冒頭,平叛最後也就是個時間問題,是時候該考慮一下北方了。”
    “打不起。”
    “你到底是內閣首輔還是管家婆?有沒有一點眼界?現在還不打,就不怕你死了大魏滅國?”
    “陛下說了算。”
    “你真是...”楊溥氣極,指了他好幾下,愣是被噎得說不出話來。
    要打仗就要花錢就要死人,楊溥當然知道;大魏現在很難,一個地方出錯就可能山崩地裂,他也知道;但張懷仁未免也太摳了,居然連試都不願意試!每天除了政務就是政務,除了算賬就是算賬,他作為官員難道真不想青史留名?這大魏又不是姓張,他何必做到這個地步?
    輕微的咳聲響起,隨即越來越大,越來越響,守在門口的小黃門嚇了一跳,立刻去端來了藥--張懷仁喝過之後倒是好了些,就是臉色肉眼可見地又蒼白了許多。
    他接過毛巾擦了擦胡子,繼續看著奏折,一旁的楊溥臉色倒是凝重起來,認真問道:“還能活多久?”
    “說不定比你長。”
    楊溥認真地想了想:“你要是這時候死了,會很麻煩。”
    “我知道,”張懷仁淡淡道,“但也不算太麻煩,去年的歲收勉強夠用,新稅法也推動到了地方,隻要再緩兩年,百姓們的日子就會好過許多,就算我死了,也不影響。”
    他又咳了兩聲,繼續說道:“官員貪腐這方麵,你是吏部尚書,今年的京察要上心;陛下要修問仙台,我攔了下來,這筆錢就用到平叛後的兩浙。”
    “至於地方武備,清查田畝,流民入戶,能做多少是多少吧。”
    楊溥沉默下來,看著眼前有些疲憊和枯瘦的老人,心頭複雜。
    的確是讓人討厭不起來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