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七十四章 蕭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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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時隔幾個月,溫言再次看見顧懷的時候,臉上的表情不可謂不生動。
    他的第一反應就是這個瘟神怎麽又回來了?然後立刻去看自己的女兒還有沒有在一邊看書--沒在,這很好,接下來很長一段時間,他都不想自己的女兒和這家夥走在一起。
    “祭酒大人。”
    “原來是顧博士...顧博士這趟走得可夠久的,”溫言深呼吸了一下,讓自己不去想國子監內現在的烏煙瘴氣,“顧博士尋本官什麽事?”
    “下官這趟回鄉省親,耽擱的時間有些久了,回到京城,自然該先來向祭酒大人道歉一聲才是,”顧懷笑道,“可不是祭酒大人說的這般無事不登三寶殿。”
    虧他能說出來回家省親這個借口...誰都知道這位國子監經學博士跑去江南跟著二皇子平叛,打了一仗又一仗,如今京城這邊人盡皆知,綿延兩年的白蓮教叛亂就是被這家夥親手按了下去,他是怎麽麵不改色說出這番話的?
    “顧博士說笑了,以經學博士之身征戰沙場的儒將,百年來就出了你這麽一個,”溫言似笑非笑,“說吧,尋本官到底何事?”
    “那下官就直說了,”顧懷坦然起來,“國子監士子眾多,不知有沒有那種...特殊一點的士子?”
    “比如?”
    “孤僻,不合群,有才學,無心仕途的那種。”
    溫言挑了挑眉:“問這個做什麽。”
    “隻是想結識一下,”顧懷並沒有說實話,“還請大人引薦。”
    溫言沒有說話,好像在思考,但實際上隻是沉默地打量著顧懷。
    他對這個年輕人不是很了解,剛開始聽說吏部那邊越過他點了一名經學博士,他也以為不過是從未徇私過的楊溥想要給自家子侄一條仕途,但後來就發現並不是這樣。
    這家夥真的不是個簡單的考不過科舉的讀書人,不知道從哪兒來那麽多奇思妙想,又是科學又是算學,把整個國子監搞得烏煙瘴氣,但又隱隱有一種新的活力--更讓人無語的是這家夥居然頂著經學博士的頭銜去平叛得有聲有色,好些國子監的博士和士子平日裏都開始喜歡議論起了這個家夥,變得與有榮焉。
    而現在他這番話的意思,無非就是想來國子監要人?
    溫言頓了頓,最後還是回答道:
    “有。”
    ......
    距離秋闈越來越近,最近的國子監,苦讀詩書的氣氛比以往濃了很多。
    住在乙七舍的蕭平難得的一天一夜沒有看書,而是一直看著從窗外伸進來的一根枝丫還有一朵花。
    他昨夜又暈倒了一次,被嚇得不輕的書童找人送了醫,在醫館醒過來的蕭平謝絕了大夫的診治,領著鬧個不停的書童青竹回了國子監。
    小孩子鬧累了就會睡,青竹的呼嚕聲已經響了很久,而蕭平的眼神卻一直平靜而溫柔的看著那朵盡情綻放著自己的花朵。
    他清楚自己是個什麽情況,也清楚昨晚發生了什麽。
    有國子監的同窗敲門進來想請教問題,蕭平收回目光,細致緩慢的講了自己的見解,再將同窗送出了門。
    風裏帶著些依稀可辨的朗朗讀書聲,乙舍正對的小湖旁有些士子和女子在慢慢走著,雖然眉目傳情,但當然是沒有牽手的,真正有了感情的更喜歡去後麵的小樹林。
    一切看起來都那麽美好,國子監一向以學習氛圍和優美的環境而聞名,想進來其實也不容易,要麽父母有官身,要麽自己有功名,而蕭平兩樣都沒有,所以隻能住進乙舍,但現在看來,怕是也住不了多久了。
    一陣敲門聲響起,蕭平站起身開門,門口也是個年輕的書生,靜靜地看著他。
    “蕭平?”他問。
    蕭平點頭,他對來人有一些印象,幾個月前那場讓國子監士子們震驚失聲的實驗,他也在場。
    “顧博士。”
    “不請我進去?”
    門敞開了些,顧懷走進屋子,看了一眼一旁睡著的小書童,猶豫了一下沒有說話,而是看向蕭平。
    蕭平俊朗的臉上露出些歉意的笑容,想了想拿出了個棋盤,伸手進棋盒抓了一把,然後伸到了顧懷身前。
    這就是讀書人的做派麽...別的先不管,來盤棋再說?
    顧懷挑了挑眉頭,思考片刻,從棋盒拿出兩顆黑子。
    蕭平鬆開手掌,四顆棋子跌落棋盤。
    收好棋子,雙方各在對角星位上擱置兩子,稱為勢子,這便是古棋座子,很大程度限製了先行優勢,而且注定了中盤於中腹的激烈戰鬥。
    顧懷拈起一顆黑子,起手三六,輕聲說出了第一句話:“我建了一個衙門,需要一個讀書人。”
    蕭平應手九三,與黑棋分勢相持:“我要瞎了。”
    顧懷再次落下一顆棋子:“我知道你患有眼疾,我也沒有找錯人。”
    他抬起視線看向對麵:“既然注定走不了仕途,那麽不妨聽一聽這個衙門是做什麽的?”
    蕭平想了想,並不回答,隻是跟著落了一子。
    顧懷笑了笑,沒有再問,落子速度不慢分毫。
    接下來各九手的黑白落子都沒逃出先人路數,第十子落下時,蕭平開口:“二皇子?”
    顧懷的表情終於出現了一點變化,他不再看棋盤,而是抬頭看了看蕭平,臉上露出一絲笑容:
    “猜到了?”
    雙方落子未停,而對話終於是開啟了。
    “顧博士做的那些事情,小生都有耳聞,把很多事情聯係起來看,就能得到個模糊的答案。”
    “聰明,”顧懷讚道,“實在聰明,而且膽子很大,不是每個人都敢往這方麵猜。”
    蕭平咳了一聲:“心思多也一定是好事...而且注定要變成瞎子,膽子也就大了很多,不過是奪嫡而已,說一說總還是敢的。”
    話語間黑子十一斷,對於顧懷的棋力來說已經有些力竭,隻能多作思量才提子落下。
    古語棋從斷處生,蕭平接下來幾手隱忍許久,終於白十八在角部尚未安定的情況下搶先攻擊,五六飛攻,顧懷微微一滯,就算以他的棋力來看,這一型竟也有二十四變之多。
    白四十三輕出,棋盤上刹那殺機四伏。
    蕭平第一次主動開口:“具體要做些什麽?”
    顧懷搖了搖頭:“眼下還隻是個情報衙門,雖然有衛所編製,但走不到明麵上,至於以後...能不能做到監察百官,還得看你的本事。”
    蕭平點點頭,再不多言,清脆棋響,落子生根。
    已經進入中盤,整個棋盤中段廝殺極為慘烈,顧懷不斷提子,黑棋仿若一葉扁舟泛海,岌岌可危。
    而蕭平仍然不為所動,又下了幾十手,直到一百八十手後,已經是穩操勝券先手收官的大好局麵,顧懷很平靜的投子認負。
    他站起身:“衙門還沒建好,過段時間,我會讓人來尋你。”
    蕭平輕輕點頭,拿起棋子開始複盤,沉默地聽著腳步聲遠去。
    他不知道自己是怎麽進入這位的視線...但就像他說的那樣,他要瞎了。
    一個瞎子,沒有背景,沒有功名,除了接受顧懷遞過來的這個機會,他還能做什麽?
    回鄉下去種田?對著地裏的莊稼下棋,念之乎者也?
    別說是一腳踏入奪嫡這個旋渦,就算是之後注定了要上刑場,也好過收拾行李狼狽地回鄉。
    一身才學,原本也許能賣個好價錢,但落到一個瞎子身上,就真的不值什麽了。
    他撫摸了一下自己的眼眶,感受著眼皮下那顆眼球的微微轉動,感受著最近越來越濃,想必之後就會徹底淹沒整個世界的黑暗,輕聲喃喃:
    “柳暗花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