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九十章 遺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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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月十五,中秋。
又是一年一度的團圓佳節,張燈結彩的京城處處可見節慶氣氛,晴天意味著今晚會是個賞月的好天氣,百姓們臉上的笑容也變得越發濃烈。
與之相比正在離開大魏京城的遼國使團就顯得有些蕭索了些。
南下的時候,他們中的很多人都想著這次來魏國一定要揚大遼國威,風光歸鄉,然後靠這次的政績再上一層樓--然而最後的結果顯然是和他們一開始的預想偏離得有些遠。
朝貢份額有所削減,這個倒還能應付過去,畢竟之前的朝貢確實有些獅子大開口了些,魏國已經委婉地表示過許多次不堪重負;幾座邊境城池的歸還,也不算什麽大事,那地方早就成了鬼城,城牆也七零八落,魏國要是想修複,還不如在那地方重新建城,更何況最重要的人口以及供養人口的土地也根本無從談起。遠遠構不成對大遼的威脅。
至於邊境流民安置,這個就更可笑了,邊境那鬼地方,還有多少流民能活著?就算魏國真從深山老林裏找到了因為戰爭流離失所的流民,大不了就讓他們過去便是--反正也沒什麽油水可榨。
真正讓他們難堪的是那被明正典刑的侍從,以及三年不戰之約,雖然以前也有簽過,而且遼國頗有把這東西當成廢紙的習慣,但換到如今卻有些不同了。
因為如今的遼國陛下是個要麵子的人。
一個遼人死在了魏境,還是被公開處刑,這意味著什麽不言而喻;同意停戰,就意味著承認了魏國在邊境布置的天雷戰術,以及那以後可能會出現在北方的火炮的確在一定程度上扭轉了戰局,讓大遼有了些忌憚;使團主動讓步,就意味著暴露了大遼也有自己的隱患,以後的魏國膽子可能會更大一些。
這讓年富力強正準備掃清舊弊大舉南下的陛下臉往哪兒放?
所以理所當然的,使團內的許多人,都對那最後一輛馬車上的耶律弘起了些怨念,哪怕礙於他父親的身份沒有當麵開口,但這些天也少不了在背後投去冷冷的視線。
耶律弘大抵還是不笨,大概是意識到了這一點,這些天都羞於露麵,如今好不容易捱到了回程,灰頭土臉地上了馬車就不準備下來。
但此刻那輛馬車上,卻有人輕聲說著:“事情已經發生了,就不要一直陷在裏麵走不出來,你的父親如果在這裏,大概不會對你之前犯的錯太過失望,卻一定不喜歡看到你現在的模樣。”
是司徒鄢。
垂首恭敬聽著的耶律弘滿臉的羞愧,他看向司徒鄢的視線充滿了尊敬,雖然以前就已經這麽覺得了,但此刻還是在內心深處捫心自問:他是左相的兒子,自己是右相的兒子,但他已經是遼國最有名的才子,也在朝廷舉重若輕,頗得陛下垂青,甚至能帶領使團南下,自己卻這麽一副窩囊相--人與人的區別,為什麽就能這麽大?
“小弟受教了。”
“不過這件事終究還是有些奇怪的味道...你待在府衙的時候,我派人查過,沒什麽痕跡,但一切都太刻意,也太巧合,所以雖然沒有證據,但個中曲折應該不簡單。”司徒鄢在麵前的棋盤落了一子,淡淡開口。
耶律弘怔了怔,失聲開口:“有人陷害?!”
他不是沒往這方麵想過,但這些天一直反複確認了每個選擇都出自於他自己,那一天的事情無論怎麽看都是巧合--但他對司徒鄢這個世交大兄是無條件的信任,既然他說了有問題,那麽就證明這件事一定有問題。
“既然魏人如此下作,那份條約豈不是不能作數?還有我這些天受的奚落,還有我那屈死的侍從...”
耶律弘咬著牙,麵目猙獰,司徒鄢看了他一眼,隻一句話就澆滅了他轉回去討個公道的想法。
“還是那句話,沒有證據,或許你確實是被冤枉的,但到了現在,是不是都沒有意義。”
條約已經簽了,侍從已經死了,臉丟了難道還能撿回來?自從耶律弘走進府衙的那一刻起,這件事情的結果就已經注定。
看見耶律弘想通了這些頹然地坐了回去,司徒鄢撫摸著手裏溫潤的棋子,繼續說道:“所以這是最有效的陽謀--隻要你那天走進了那個攤子,接下來的每一步都是正大光明的,而事實也證明他們拿到了想要的結果。”
“是我的錯...”
“說這些沒有意義,”司徒鄢輕聲道,“而且你怎麽知道,隻有他們拿到了想要的?”
他看著愕然抬頭的耶律弘,繼續道:“你應該知道,陛下越來越不想等了。”
“是的,父親曾說過。”
“那你也應該知道,陛下之前曾經有一段時間,對那種天雷的火炮是很擔心的--沒有誰比一個會統兵的皇帝更能清楚那些東西可能帶來的影響。”
“這個也聽父親聊起過...”
“看來右相確實在培養你,”司徒鄢看著他,“可你還是沒有猜到,陛下讓我們來這裏,到底是想看什麽。”
“你以為是妄想從魏國這裏拿到天雷和火炮?錯了!你以為是想來愚蠢地抖一抖威風?錯了!你以為隻是在朝會上獅子大開口,他們就能想起以前遼國的戰無不勝?更錯了!”
司徒鄢的聲音冷下來:“陛下想看的,是他們有沒有國戰的決心,是有沒有即刻開戰的勇氣!但既然他們能用這種下作的手段來爭取時間,來維係那可憐的民心與士氣,那麽簽下這個條約的那一刻,就意味著陛下等到了他想要的時機!”
耶律弘猛地抬頭。
原來是這樣!原來這次使團南下的真正目的是這樣!原來從頭到尾清楚這一切的,隻有陛下和眼前的這個遼國第一才子!
他的心結在這一刻猛然解開,在自己還糾結於所謂的麵子上時,眼前的人早已看到了不同的風景。
見眼前這個右相的兒子終究沒有廢掉,司徒鄢點點頭,剛才冷厲的語氣好像從沒有出現過,他拿出一本詩集,有些遺憾:
“隻是可惜...今天是中秋,又讓我想起了裏麵的一首詞。”
“我也聽過的,是那首《水調歌頭·明月幾時有》?”
“越是拜讀,就越是敬如神明,我以前曾對遼國士子有過一言:‘你們若能作出上等文章,方能見我如螻蟻觀青天’,可誰能想到,有一天我也見到了那片天?”司徒鄢說道,“我是真的很想見他一麵,不問籍貫出身,隻想和他喝一杯酒...這種懷春女子一樣的心思折磨了我許久,但這一次我仍然沒有得償所願。”
“但我忍住了,以後他出的每一首詩,我依然會手抄許多遍;他的字帖,如果能流到遼國,我依然會日夜臨摹,他的傲氣風骨如何,如今我已見過,隻是或許有一天,當我再次來到大魏京城,彼時風景早不一樣,我想知道,到時候他是否還能如今天一般近在咫尺也不願見我。”
馬車行進的輕微顛簸裏,他撫摸著那本詩集,輕輕笑了起來:
“我很期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