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零六章 遺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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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宮城很大,這個時代沒有電話,消息傳播的速度,終究還是有些慢,第一時間得到消息的隻有內閣的三位閣老,而對於陛下的死訊,除了早有準備的楊溥,其餘兩人也並不覺得突兀,隻是有些歎息死得未免有些太不是時候。
    死並不奇怪,這麽晚才死,那才是怪事。
    要知道過去幾年大家都看在眼裏,大魏的這位陛下幾十年如一日,連朝政都不太想管,一門心思隻想成仙,各種長生不老的仙丹吃了個遍,把自己吃得癱瘓在床深宮都出不了,當時也就隻剩一口氣了。
    鬼知道那些仙丹裏麵有什麽東西?可這位陛下一吃就是十幾年,而且毫無怨言,就這樣還能活到近五十歲,最近半年更是回光返照般能在宴會上露個麵順便禍害下兢兢業業幫他撐了幾年朝政的張懷仁,簡直就是奇跡。
    所以跟在楊溥身後跑得上氣不接下氣的兩位閣老對視一眼,心中都是同樣的想法--死就死了唄,也早該死了,但關鍵在於駕崩之前身邊沒有大臣,隻有幾個宦官,這樣事情就有些麻煩了。
    誰來繼位?
    按禮法來說,在陛下駕崩之前,是太子監國,那麽陛下駕崩之後自然就該太子繼位,可誰不知道跑在他們身前的楊溥如今是堅定的二皇子黨?這位要是想要做點什麽,誰能攔得住?
    還是一位閣老反應快,在意識到今天很有可能會鬧出奪位的驚天巨變後,他氣都沒喘勻,就一把扯過一旁的宦官,交代道:
    “去東宮,告訴太子,陛下駕崩,速來養心殿,快!”
    那宦官怔了片刻,隨即猛地轉身就跑,身在深宮,對這種事情自然會比較敏感一點,他哪怕是個宦官,也能意識到,自己飛黃騰達的機會來了!
    陛下駕崩,隻要太子能早點得知這個消息,趕到榻前,當楊溥不能隨心所欲地搞動作之後,天然受百官擁戴的太子就是理所當然的下一任大魏天子--到時候他怎麽也是個從龍之功,還怕不能得到重用?
    眼看宦官理會了自己的意思,那位閣老鬆了口氣,他不是太子黨,但眼下這個情況,顯然太子繼位更利於穩定局勢,他回頭一看楊溥和另一位已經越跑越遠,他咬咬牙繼續追了上去,打定了主意今天一定要把楊溥攔上一攔,怎麽也不能任由他胡來!
    而此刻跑在最前麵的楊溥,已經注意到了他的動作,但他並不在意,甚至都沒有停下腳步。
    事實上從接到死訊的時候,他就一直在沉默,陛下死了,要指望他嚎啕大哭,痛不欲生,那是不太現實的,在他幾十年從政的經驗看來,這位陛下顯然是他實現政治抱負的最大阻礙--無論是與遼開戰,還是收複失地改革內政,恐怕都會被那位陛下攔下來,哪怕他成了首輔,也沒有辦法大展拳腳。
    但陛下死了,他好像也並不是那麽開心。
    在聽到“南遷”這兩個字之前,他並沒有下定決心該怎麽做,更沒有想過送那位陛下成仙--但他的義子幫他做出了決定。
    也正是那一刻,他才意識到自己犯了一個很大的錯誤。
    他以為自己當初去東南養望,途中遇見了一個值得培養、頗有前程的年輕讀書人,他動了愛才之心,甚至親自把他帶來了京城,引他進了這些風波,希望他能成為以後接過自己手中旗幟的人,然而事到臨頭,才發現原來有些事情和自己想得並不一樣。
    那個年輕人,不會成為誰的接班人,他隻會做自己覺得應該做的,他對皇權沒有敬畏,對行事手段沒有偏向,沒有讀書人的迂腐,沒有士大夫的倨傲,有用的,那就去做;攔路的,都該去死。
    哪怕是皇帝也一樣。
    而他現在步入了朝堂,帶過兵打過仗,儼然已經是未來大魏不可或缺的一部分,在自己的有生之年,或者在自己死後,他的一舉一動都會影響大魏的走向。
    他確實會在事情無法挽回的時候做一些出格的事,但未免也太過出格,弑君,這樣的事情,許多人連想都不敢想--而他卻真的做了,甚至還成功了。
    自己錯了麽?
    是不是不該把他從蘇州帶來京城?是不是不該應了那義父義子的關係?是不是不該讓他一步一步走到今天這個位置?
    楊溥深深地呼吸,從內閣到大魏天子駕崩的養心殿有很遠的路,他跑得很累,但卻不敢停下來休息,一直到聽見此起彼伏的哭聲,還有跪成一片的宦官,他才停住腳步,心頭一鬆。
    沒有人來得更快。
    他整理了一下官服,走進大殿,他首先看到的是躺在床上的大魏天子趙寅,不知道是不是有宦官整理過,竟然意外地衣冠整齊麵相平和,閉上眼睛好像隻是睡著了,下一秒就會重新醒來繼續禍害這個帝國--但好在這種事情不可能再發生了。
    同時楊溥也看到了床榻旁邊的另一道身影,而正是這道身影,讓他的眉頭緊緊皺了起來。
    是皇後,也就是太子的生母。
    這倒也合理,皇帝駕崩在後宮,有內侍通報,皇後得到消息一定會比內閣快,但這種敏感場合,這位毫不掩飾地站在床榻邊,甚至死死地盯著楊溥,意思表達得自然就很明顯。
    她是皇後,陛下駕崩,太子繼位,她就是皇太後。
    而在楊溥身後,那位派宦官去通知太子的閣老也鬆了一口氣,在他看來,既然皇後也出現在這裏,那麽加上自己,楊溥就不太可能冒天下之大不韙強行更改繼位人選了。
    氣氛一時變得有些詭異,連一旁宦官們的哭聲都壓低了點,楊溥緊張地思索片刻,麵對這種局勢,展現出了他幾十年官場老油條的經驗。
    “陛下殯天,消息傳出去,人心難免浮動,眼下遼人南侵,這種時候京城絕對不能亂起來。”
    先定下基調,表示自己一切以大局為重,楊溥看向皇後:“還請皇後娘娘安撫後宮,將天子葬禮儀製先行準備一下,避免忙中出錯。”
    皇後美麗的臉上有些猶豫,她看向那位偏向太子的閣老,然而楊溥也跟著看過去:“陛下駕崩,又無遺詔,眼下自當太子繼位,以安人心--方閣老,通知百官上朝,迎太子登基吧。”
    方閣老心頭一鬆,一旁的皇後臉上也浮上一絲紅暈,他們都沒想到楊溥今天居然會這麽好說話,於是連連應聲,隻是走出大殿前,方閣老心頭突然湧上一絲遲疑,他看向依然站在殿中的楊溥:“楊次輔...不去朝堂?”
    楊溥麵色無悲無喜,隻是看著床上安詳成仙的大魏天子:“我想再陪陪陛下。”
    “噢,好...”
    方閣老壓下疑惑,轉身離開,而他剛走不久,剛剛還一臉平靜的楊溥便又說了一句話:
    “要寫一道遺詔,我來擬,你來寫。”
    在一旁袖手看戲的另一位閣老呆住了,片刻之後,他意識到楊溥在跟自己說話,隨即手便發起了抖,因為興奮而發抖。
    看著圖窮匕見的楊溥,他突然替剛才走出大殿的皇後以及方閣老感到一絲悲哀--因為比起他們,楊溥顯然才是個成熟的政治家。
    因為政治家的承諾,也許價錢還不如東門外菜市場上的兩根鹹菜。
    我是說過支持太子登基,可誰讓陛下有遺詔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