崇武門的守將是李端。
    作為一個武將，他的名聲不大，也沒有什麽卓著的戰功，所以當顧懷任命他為崇武門的守將時，不僅兵部的一些官員表示不解，連他自己也沒想明白是為什麽。
    可這並不妨礙他接下了這道沒有選擇餘地的軍令，然後接手了兩萬人的兵力，來到這扇他進出過許多次的城門，沉默地等待著戰爭的開始。
    他的運氣很好，開戰的第一天，崇武門並沒有成為遼人的目標，甚至連一支像樣的遼人軍隊都沒有在這裏出現過，隻能遠遠地看到幾個遼人的斥候。
    於是他帶著兩萬大軍在緊緊關閉的城門外呆了一整個白天，而直到有斥候陸陸續續傳來消息，他才知道原來遙遠的東直門已經爆發了慘烈的戰鬥，整整三萬遼人騎兵啊--光聽到這個數字他都感覺有些戰栗，作為一個在北境打過仗的將領，他比誰都清楚在一片空曠的戰場對上如此數量的精銳騎兵會是怎樣一副絕望的場景。
    他沒有帶兵去馳援，因為不僅軍令上嚴禁這樣做，就算他想違抗軍令帶人過去，等到了的時候，仗也早就打完了。
    京城真的很大，城門真的很遠，他能做的就是守在崇武門外，等待著那邊的結果。
    而結果也確實讓他吃了一驚--三萬步卒結陣硬扛三萬騎兵，不僅陣斬接近一萬，遼人更是摸都沒摸到城門，這樣的大勝讓他感覺自己前半輩子的仗都白打了，愣是收兵回城後坐了一夜都沒想明白到底是怎麽回事。
    然後就知道了更多，比如頂到最前麵的中軍，比如戰損快過半都還沒被潰敗的慘烈，還有那種火槍，那份隱忍與決絕。
    深夜的李端坐在城牆上，看著城內萬家的燈火感歎，或許這個世道確實是有英雄的，隻不過卻是那位白馬將軍，而不是他這個庸庸碌碌一事無成的武將。
    第二天的白天，依然如同昨日一樣安靜，麵相有些木訥，看上去就是個老實人的李端平靜地收兵回城，然後繼續去城牆上等待太陽升起，可這次他等到的卻不是又一個黎明，而是遼人。
    無數的遼人。
    論起斥候戰，魏人並不精通，遼人的斥候可以遮蔽數裏，在小股斥候的捉對廝殺裏，擅長騎射追蹤的遼人斥候總是能勝過魏人，所以這一次遼人很有耐心地繞了遠路，借助夜色進攻的消息傳遞得要比平日裏晚一點，而就是晚的這一點，讓李端和崇武門都陷入了萬劫不複的境地。
    沒有人想到遼人會這麽的劍走偏鋒，不架雲梯不爬城牆，不用投石車對轟不建瞭望台，而是集結大軍直直地殺向城門。
    在看到遼人步騎混合護著各種攻門器械靠近城牆的李端很快就明白了為什麽會是這裏，因為崇武門在京城的南麵，並無護城河，火炮隻有十門，兵力也不多，遼人明顯是想找個軟柿子捏。
    “傳本將軍令，快馬向其他城門求援，讓青壯們速速集結，起火架鍋，準備好沸油金汁，諸營士卒依之前編製，輪流上城放箭，火炮不許停歇，把火把打亮一些，小心遼人架設雲梯！”
    他有條不紊地安排著，一板一眼地做著守城的準備，然後親自拿著火把巡視城牆鼓舞士氣，確保自己沒有任何的遺漏。
    說實話，他並不擔心城門會被簡單地攻破，這半個月來京城做了很多準備，首先就是加固加厚了城門，後麵設置了密集的門柵，夜間士卒入城後，還會將城門道內塞滿沙袋，防止內部有人想要偷開城門。
    如此縝密的安排，就算攻城的是遼人，也應該束手無策才對，他們唯一能做的，還是老老實實爬城牆，可城頭如今有火炮有天雷，還有沸油金汁，就算真被遼人突破上來開辟了陣地，其他城門也應該來得及馳援才對。
    沒問題的。
    可他剛剛這樣安慰自己，就看到遼人頂著火炮和箭雨已經突到了距離城門極近的地方，下一秒，那棵被架在衝車上的擂木便狠狠地撞上了高大的城門。
    “轟！”
    在城牆下奔走的士卒們聽見了駭人的巨響，隔得近的還能清晰地看到城門猛地抖動起來，連帶著雄偉的、經曆百年風吹雨打的城牆都仿佛跟著抖了一下。
    但城門頂住了，雖然門柵變形發出些讓人牙酸的嘎吱聲，但並沒有倒下。
    “放箭！放箭！火炮呢？瞄準那輛衝車！”
    握著刀的李端在城牆上奔走，看著遼人的衝車緩慢後退準備蓄勢再撞，他內心不祥的預感越來越重，一把扯住身邊的文官：“這裏交給你，我要下去！”
    “下去？”被分派過來鎮守城牆的兵部官員一愣，“去做什麽？”
    “遼人不蠢，他們肯定有其他的打算，城門若破，需要有人帶兵堵上去，”李端說道，“你沒帶過兵，隻有我去。”
    文官沉默著點了點頭，可李端還沒走下城牆，一陣連綿的爆炸聲、火炮聲就響了起來。
    來自城下。
    隻是發呆了片刻，李端就意識到了什麽，那種聲音，分明是天雷和火炮！遼人也有天雷和火炮！
    是了，他們從北邊打過來，肯定有所繳獲，就算不多，就算威力和射程不如城牆上的火炮，可若是他們用來轟擊城門，再加上不要命地用衝車撞門...
    李端隻感覺自己一顆心怦怦直跳，他帶著自己的親衛在一陣陣的爆炸聲、撞擊聲中快步趕到城門邊上，可看到的卻是已經洞開的城門，幾個衝進城內的遼人騎兵，還有四處逃跑的魏國士卒。
    城門破了。
    事已至此，李端反而平靜了下來，他拔出腰間的刀，看向那些滿地亂竄、毫無戰意的士卒：
    “我是崇武門的守將李端！”
    有幾個人停了下來，怔怔地看著他，可更多的人還是在逃跑。
    “城門被破，是李某無能，可我們還有機會！隻要把遼人趕出去，把城門堵死，其他將士定會來支援，京城還能安然無恙！”
    身後的親衛攔下一個又一個士卒，複述著自家將軍的話，越來越多的士卒聚集起來，看著那個以往麵相木訥，此刻卻極為猙獰的男人。
    “逃也是死，戰也是死，不如死戰！”
    他不再多言，帶領親衛身先士卒迎向了那些衝入城門的遼人，逆流而上的他們很快引起了旁人的注意，越來越多的刀舉了起來，越來越多的士卒開始轉身作戰。
    人們常說個人的力量會被數量無限稀釋，但有時候一個人卻真的能影響到旁人，尤其是打仗的時候，將軍是士卒們的引路人，他的一舉一動，都會在士卒們眼裏放大，然後影響他們接下來的行動。
    李端也很想跑，很想躲在別人後麵，他有妻子有兒子，老父也還活著，隻要能活下來，總還是有辦法可想的。
    但他沒有逃，他覺得自己既然來了這裏，就要盡到該盡的那一份職責，他知道自己不像那位白馬將軍一樣可以成為英雄，那麽至少可以成為那個英雄故事裏死去的一個無能、平庸的武將。
    他不明白自己為什麽會被顧懷選中，但毫無疑問這一刻他的勇氣照亮了京城的夜空，證明了當初顧懷看過那麽多卷宗，反複思考了很多次，最後在名字上點下的那一句話的正確性：
    “讓他上吧。”
    最為慘烈的白刃戰在狹窄的城門洞裏上演，城門內的這一片空地幾乎變成了人間地獄，無數的人前赴後繼地揮刀、戰死，當沿著街道策馬狂奔的神機營趕到這裏的時候，城門洞旁邊已經堆起了屍體組成的小山。
    京城保衛戰第二日，遼軍破崇武門，明威將軍李端戰死，兵部給事中孫祥戰死，守城士卒戰損過萬，遼軍傷亡四千，後經一夜血戰，城門易手數次，天明時分遼軍退兵，魏軍就此奪回城門。
    想必之後的很多年，城門內這一片的花都會開得極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