遼人大營離東直門的距離，大概是十二裏。
    換做騎兵，這麽點距離，提速完成之後一刻鍾也就完成了衝鋒，但換做步卒，卻要實打實地行軍上半個小時。
    換做平日，這半個小時的時間完全夠遼人集結大軍，來一次攔腰的衝鋒，或者徹底的包圍，但今天顧懷領著三萬步卒卻走得很順利和平靜。
    不是因為遼人不想有動作，而是現在留守大營的，是耶律齊。
    他是個謹慎的將領，在察覺到魏人的動作後，他的第一反應便是前線出事，可飛馬趕來的斥候隻是帶來了激戰膠著的信息，於是他決定再等一等。
    沒必要急，說不定魏人還有其他的算盤，三萬步卒就這麽大搖大擺地走過來攻營？自己又不是沒和魏人打過仗，他們是什麽德性自己還不清楚？哪兒來的膽子主動攻擊？真正的謀算必定落在別處，這種時候最好的辦法就是以不變應萬變。
    反正營盤是不可能空的，現在大營內確實還有萬餘騎兵，可全拉出去攔截了，大營空虛給了其他人可乘之機怎麽辦？還不如依托大營，等著前方回援，到時候這三萬步卒就兩條腿，又不可能跑得過戰馬。
    望樓上的耶律齊一聲冷笑，隻覺得對麵那位將領這一出是實實在在的昏著。
    換做平時，這確實是最穩妥也最合理的做法，也難怪蕭奇會把他留下來守大營，可耶律齊不知道的是，這個世上打仗並不是你一拳我一腳，也不能總以常理度之，如果真的什麽事情都能照著預想的軌跡發展，那大遼早就統一天下了。
    他有退路，有底氣，可他對麵的那些人，是來玩命的。
    從離開城門往前行軍的那一刻起，這三萬人就已經斬斷了所有的退路，他們不再有城牆可以依托，也不再有火炮助陣，甚至連神機營都被調去其他城門防守，他們唯一還剩下的，就是手裏的那柄刀，以及前方屹立著指引方向的那麵帥旗。
    在過去幾天裏並沒有與敵廝殺，更多時候隻是居中指揮的顧懷解下身後華而不實的披風，任由它墜落地麵，他輕輕拍了拍踏雪的脖頸，抽出了腰間的刀。
    “帥旗不能動，得頂在最前麵，靠近大營之後，敵方必定全力進攻我這裏，到時候你們就有了機會，”顧懷看向王五和魏老三，“你們各帶一支精兵，從兩翼殺進大營，不用管身後，唯一要做的就是放火。”
    他說道：“我從來沒有想過三萬人都能攻入大營，這是不現實的事情，但隻要能靠近，敵方就會不顧一切地朝著我這裏進攻，到時候你們就有了機會--嗯，我也就不說多餘的事了，雖然我這裏危險，但你倆比起來也好不到哪兒去，能不能活下來就看天意了。”
    王五和魏老三神色一變。
    他們都聽出了顧懷的意思，明白顧懷是想把自己當成誘餌，在大營邊緣與遼人展開最慘烈的廝殺--這種場景前些天已經看過很多次了，那時候還有城牆可以依托，還有火炮和火槍，可現在什麽都沒有，哪裏能有和遼人一戰的資格？
    到時候無數遼人騎兵都會朝著軍陣中央的帥旗發起衝鋒，用上他們最熟悉的戰法，把這個軍陣活生生撕裂，而顧懷的人頭就是一筆天大的軍功，無數遼人騎兵會頂著刀山箭雨衝過來！
    “將軍...”
    “我一直覺得，你兩呆在我身邊做親衛太過可惜，明明都是一夫當關的猛將...”顧懷歎了口氣，“所以說，老五你以後多讀點書，別他娘的整天就想做山賊，至於老三，既然還有個家等著你回，就別總把腦袋栓褲腰帶上玩命。”
    他擺了擺手，示意兩人趕緊就位：“雖然知道說這些話不吉利，可還是沒忍住，你們還是當沒聽到好了。”
    兩個鐵打的漢子紅了眼眶，王五跟著顧懷從山上到山下，從蘇州到京城，中間一起走過了無數地方，就算是魏老三也已經習慣了親衛的身份，習慣了站在顧懷身後，如今聽到顧懷說出這種話，幾乎就要落下淚來。
    可他們最終還是忍住了，狠狠一點頭，撥馬便走，帶著那些掛滿引火物的騎兵在兩翼待命。
    顧懷看著他們的背影許久，收回目光，平靜地迎接著接下來的廝殺。
    在越來越靠近遼軍大營後，越來越多的騎兵出現，越來越多的遼人把目光投向了這裏，他們舔了舔嘴唇，完成了衝鋒前的準備。
    “來吧。”顧懷說道。
    下一秒，大營邊緣，騎兵與步卒，轟然對撞！
    ......
    “什麽？！三萬魏人朝著大營進軍？”
    崇武門外，正在指揮士卒衝破魏軍最後抵抗的蕭奇眼皮一跳，幾乎是朝著斥候咆哮般問出了這句話。
    得到了肯定的回複，蕭奇隻感覺眼前一黑，可惡...可惡！他就差一點就再次打入這扇崇武門！而上一次犯的錯他絕不會再犯，隻要這次能入城，他必定會讓魏人付出戲弄他這麽多天的代價！
    事情的發展原本和他預想的一模一樣，分兵固然會降低攻打城門的效率，但也成功讓魏人的火槍失去了作用，讓戰爭回歸原本的簡潔，他知道安定門和安直門那邊的僵持，也知道魏人敢這麽大膽跑去攻他的大營是因為賭他無法快速收兵回援，可天殺的，他們為什麽會把時間掐得這麽準！
    這一秒的蕭奇陷入了激烈的思想掙紮，一方麵是眼前幾乎被全殲的魏軍帶來的極大吸引力，他敢肯定，隻要其餘兩門的遼軍能緩過來，自己就可以再度攻進城門！而另一方麵，他也因為大營被襲產生了恐懼，因為他沒辦法確定那邊會不會出問題！
    換做幾日以前，他大可以完全不管後方，盯著眼前苟延殘喘的魏軍猛打，可他現在不敢了，因為那個將領，那個和他對壘這麽多天的將領，好像比他還會抓戰機，比他還有耐心有決意！
    而斥候帶來的下一道消息成為了壓倒駱駝的最後一根稻草。
    “其餘五門有異動？”
    蕭奇震驚了，他意識到不僅是自己想在撤兵之前贏上一場，魏人這次也是做好了決戰的準備，押上了一切，沒被攻打的其餘五門守軍利落地朝著被猛攻的三門馳援，雖然步卒的速度太慢，但隻要到了，就會徹底改變眼前的局勢。
    隻用了很短的時間，蕭奇就作出了判斷，此刻去攔截那些守軍不現實，繼續攻打城門也不現實，唯一能做的，就是全軍回營，徹底吃掉那敢於離城的三萬魏軍，如此一來也算有了個交代。
    可他還沒來得及傳令，就發現前方戰場上魏軍的攻勢一下子猛烈了起來，原本岌岌可危的防線此刻竟然隱隱有反推的跡象，可以說是回光返照，但也可以說是拚死一搏！
    必然是得了軍令，要不惜一切代價拖住遼人，給那邊的魏軍創造機會。
    “撤兵！撤兵！”
    蕭奇氣急敗壞地用鞭子抽打一旁的旗兵，他沒有想到自己這一次進攻居然變成了這樣的情形，也沒有想到那些魏人居然有這樣的膽子，賭上一切也要掌握戰場的主動，給他來一記黑虎掏心。
    撤退的旗號迅速傳遍了戰場，可戰況膠著，哪裏能說撤就撤？更別提那些魏人像瘋了一般撲上來，想要拖住遼人的腳步，而在遠處，已經能隱隱看到殺過來的魏人援軍！
    坐在馬上的蕭奇差點一頭栽下來，仗打到這個份兒上，一切都已經明朗了，他接下來唯一能做的，就是祈禱大營那邊的遼軍能夠守住，守到他殺散眼前這些魏人，然後帶兵回援。
    若是守不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