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三十七章 龍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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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遼人發瘋,你就也發瘋麽?”
    宮城深處,趙軒合上前線送來的戰報,有些無奈地合上眼睛歎了口氣。
    其實他比誰都清楚,自己那位好友到底有多怕麻煩,也到底有多不會逃避,嘴上總是念叨著幹完這票就當個富家翁右手捧茶壺左手提鳥籠,可事情真來了總是會挺身走到那迎麵而來的洪流裏。
    自己有責任,楊溥也有責任,是他們兩不遺餘力地在後麵推著,才會一步一步把他推到這個位置--內心的愧疚感或許會有一些,但更多的是種欣慰和驕傲,莫名其妙地想見人就說,你看我兄弟多棒多狠,啥事都能擺平,遼人算什麽?給他兩年時間說不定能打到遼國國都去!
    可也沒讓你玩命到這種程度啊...
    放下戰報,趙軒有些心煩意亂地批著折子,當然,大多數時間都隻需要在內閣的票擬意見上打個勾就行--這也讓他嘴角自嘲的弧度更大了一些,好像這世上他能幹的事如今就隻剩下了這個。
    這麽一想還不如當初做皇子的時候。
    將那折子合上放到左手邊那一疊的最頂上,趙軒站起身子,想要站起來走一走,好像這樣就不用去想顧懷正在戰場上拚命,不用去想他有可能會回不來,不用去想如今幾扇城門之外每一刻都有許多魏人死去,不用去想過了今天魏國京城到底還存不存在。
    自己到底是什麽時候開始有了這種無奈感的?當上皇帝那天?還是重回京城那天?為什麽明明當了皇帝,卻沒有一點開心的感覺,反而隻有這種被禁錮被關押的憋屈?
    為什麽一切都要照著規則來?為什麽要學那些權衡利弊、深不可測的手腕?就不能做自己麽,做那個曾經在江南和顧懷一起賭上一切的趙軒?
    隻要顧懷能活著回來...
    趙軒停住腳步,看向了禦書房外西斜的陽光。
    “擺駕,崇武門,”他說,“朕要去崇武門。”
    ......
    崇武門外,魏軍正在做著最後的抵抗。
    就算有其他幾門的援軍趕了過來,依然沒有止住魏軍的敗勢,因為對麵的遼人也在拚命,在膠著的戰場上,兩軍已經完全混雜在了一起,難分彼此的廝殺著。
    攔不住了,就要攔不住了--城上城下的許多人都清楚意識到了這一點,拚起命的遼人和試探攻城的遼人真的是兩回事。
    這一戰已經持續了整整一天,從早上攻城,到如今夕陽西斜,不知道什麽時候夜幕就會降臨,城外已經堆積起了無數的屍首,哪怕是再遲鈍的人,也能明白這真的就是決戰。
    要麽輸,要麽贏,無數的士卒握緊了刀,維持著最後的、可憐的防線,在他們的身後是一整座京城,是萬千黎民百姓,異族之間從來都不存在攻城後的安置,因為對於遼人來說那些隻是長著兩隻腳的羊。
    但已經撐不住了,遼人的騎兵實在太難擋,已經死了那麽多人,應該算盡力了吧?戰場上活著的魏人已經不剩多少了,無論結果變成什麽樣,都已經不能苛責那些還活著的士卒了不是麽?
    呆滯麻木的殺戮與反抗裏,不知道多少人這麽想著,遼人似乎也感受到了這種即將放棄的心聲,借著餘暉發動了最為猛烈的攻勢。
    不知道是誰抬起了頭,指向了一個地方,許多魏軍士卒也跟著呆呆看向那邊,在火炮響聲未斷的城牆上,立起了一麵明黃色的大旗。
    上麵紋著龍,還有一個大大的“趙”字。
    龍纛!
    那麵代表大魏天子禦駕親征的龍纛!
    一道身影騎馬穿過戰場,大聲嘶喊著:“陛下親臨城牆,隨爾一同死戰!”
    無數士卒呆住了,陛下...大魏的陛下也來到了戰場,和他們一起死戰到底?
    勇氣與信念再次回到了這些因為廝殺而麻木呆滯的士卒身體裏,他們站起身子,握緊武器,朝著對麵的遼人再一次發起了進攻,哪怕沐浴在城頭的火炮和弓箭之下,他們也沒有再退後半步。
    而在軍陣的對麵,騎在馬上的蕭奇看著那麵立起來的龍纛,身形慢慢佝僂下去,好像一下子老了幾歲。
    多少年了?遼國的所有人,都認為魏國上到天子下到黎民,都是沒有血性和勇氣的,他們對於遼人來說,就好像是圈裏的牛羊,並不是不能殺,隻是還沒到時候。
    蕭奇曾經認為眼下就是那個時候,可他沒想到這些牛羊也會揚起他們銳利的角。
    這些天一直堅持出城作戰,然後死去的無數魏人;那些拚命作戰,身先士卒,坦然赴死的將領與官員;那個一次又一次打破了自己的謀劃,總是能拿出各種新式武器算計自己的敵方主將;還有如今親臨城牆,冒著箭矢與隨時可能破城的風險,也要告訴士卒自己與他們同在的魏國天子。
    蕭奇的意誌已經接近崩潰,總結這些天下來的經曆,他痛苦的發現,其實自己真的沒有犯什麽錯,但偏偏這場戰爭的走向和他想得完全不一樣,搞到現在這個進也進不去,退也退不了的尷尬境地。
    他始終無法理解的是,自己的大軍裝備精良,士氣高漲,騎射強悍,而對手則是主力在北境被殲滅分割,士卒全是臨時召集的征兆隊,裝備不全,騎兵極少,士氣低落,無論用什麽方法預測和計算,自己都是不可能失敗的。
    然而事實是,他失敗了。
    現實擊碎了他的夢想,而眼前這些人連個體麵的退場機會都不給他。
    夜幕徹底降臨,蕭奇的心也徹底冷了下去,一旁的親衛慌張地喊了兩聲大帥,抖抖索索地說不出話。
    他順著親衛的視線回頭看了過去,因為夜色而明顯起來的熊熊火光照亮了夜空,映在了他的臉上。
    是大營的方向。
    蕭奇抿了抿嘴唇,自嘲一笑,似乎是為了懷戀自己那最終未能實現的夢想,他最後深深地看了京城一眼,帶著無盡的遺憾與惋惜撥轉了馬頭。
    看來老天爺也舍得幫自己一次了,借著夜色,起碼還是可以退兵的。
    ......
    借著戰馬擦身而過一瞬間的機會,顧懷手裏的刀從下往上撩出了一彎新月,在避過迎麵而來刀光的同時,將刀狠狠嵌進了對麵那個遼人的身體。
    為了防止被帶下馬,顧懷隻能棄刀,但一道套索不知從哪兒飛過來捆住他的脖子,將他狠狠地扯下了馬,一塊石頭不偏不倚地撞在顧懷腰間,讓他幾乎暈厥過去,喉頭湧起一陣腥甜。
    沒有給他半點猶豫的時間,那根套索猛地收緊,似乎是想策馬將他拖走,顧懷心頭一凜,一手摸到腰間拔出短刀,一手扯住套索想要割斷,但還沒來得及用力,一股巨力就拖動他在地麵飛快地滑動,幾乎將他勒得閉過氣--好在兩個親衛及時趕到,一刀落下替主將解圍,這才讓顧懷沒有死在亂刀之下。
    嘶啞地呼吸了幾聲,顧懷在親衛的攙扶下站起身子,踏雪尋覓到自己主人的身影跑了過來,甚至還低頭蹭了蹭顧懷淩亂的發髻--也不知道這匹馬為什麽膽子這麽大,上了戰場也沒有絲毫的驚慌。
    衝進軍陣的遼人騎兵越來越多了,這代表外圍的防線已經完全被撕裂,或許要不了多久就會被騎兵完成最擅長的分割屠殺,尤其夜色降臨之後,軍令已經無法通過旗號傳達到全軍,在收攏傳令官進行串聯之前,顧懷已經真正意義上地失去了對軍隊的掌控。
    而現在周圍至少還有幾十個與他親衛廝殺,對他虎視眈眈的遼人。
    要輸了麽?
    很奇妙的,顧懷心底並沒有太多懊悔或者遺憾的情緒,隻是一瞬間就平靜地接受了這個事實,直到這一刻他才發現,原來這麽多天以來,自己早就做好了戰死沙場的準備,或者說覺悟。
    當英雄真的很難啊,太多人都停在了這最後的一步,沒有對應的能力,這才是最為尋常的結局吧。
    顧懷平靜地從親衛手中接過長刀,準備迎接最後的一輪廝殺,但就當他重新騎上踏雪時,一陣蒼涼的號角聲傳遍了整個戰場。
    未曾陷陣的遼人停下了動作,衝入敵陣的遼人神色大變,轉身便想逃,夜空下混戰成一團的軍陣,在停滯了片刻之後,終於不再向內收縮分裂,而是慢慢向外回推。
    顧懷意識到了什麽,他看向了遠處的大營,看到了那衝天而起的火光。
    大營沒了,遼人要撤兵了。
    接連響起的歡呼聲哭泣聲裏,顧懷閉上了眼睛,握著刀的手慢慢鬆開,任由那把刀斜插在了地上,刀袖隨著夜風輕舞。
    至此,魏遼國戰第一階段,京城保衛戰結束。
    大魏慘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