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八十一章 故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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時隔快半年,阮小七再次回到了他的家。
自從逃離家鄉,他已經漸漸習慣吃完了上頓沒下頓的生活,尤其是到了臨漳以後,在妻女死去之後,他甚至覺得自己可能再也走不動了。
然後地方官府就開始了賑濟。
有那麽一瞬間,阮小七覺得自己應該是恨透了那些人,那些在之前驅趕他們,不管他們死活,卻又在之後擺出一副同情嘴臉的人,雖然在領施粥的時候這麽想難免有些端起碗吃飯放下碗罵娘的味道,但他一直控製不住去怨恨為什麽這份善意不能來得再早一點。
隻要再早一點,他的妻女都還能活著。
在那座曾經拒絕他的城池外,他靠著粥鋪每天兩碗的稀粥,還有那勉強能擋住寒風的帳篷熬過了這個漫長的冬天,在路邊青草冰雪消融後拔出第一根嫩芽時,他踏上了回家的路。
那個場景時常出現在他後來的夢裏,成千上萬的人,離開家鄉的人,衣不蔽體扶老攜幼的人,沿著那條南逃的路,慢慢地北上,仿佛他之前下地時常看到的蠕動的蟻群,然而比起之前的絕望和茫然,這一趟所有人走得都要安心很多。
因為有很多話在百姓間流傳,他們議論著那些被打跑的遼人,議論著已經被奪回的真定,還有那位從南方過來,經略河北的伯爺--然後便傳出了更多的事情,比如那位伯爺說,回到故鄉的百姓,都可以領到地,可以重新安生地生活下去,甚至免了三年稅賦,地裏麵長出的莊稼,會全部成為他們自己的口糧。
聽起來很美好,比之前那些年聽過的都美好--但這世間越是美好的東西,往往就越是容易變成謊言。
阮小七是這麽覺得的,他甚至覺得這一趟萬千流民歸鄉,最後也會演變成又一場不折不扣的悲劇,畢竟遼人再一次打進來,上次還能跑掉,這次呢?
他曾經想過要不要繼續往南走,逆著人潮,去一個新的地方,但這樣做所需要的勇氣是他不具有的,而且遠方仿佛傳來了些呼喚聲,促使他走到妻女的墳前,將變成白骨的她們挖了出來,取下一截骨頭,帶回那個曾經生養他的地方,和已經逝去的那些人埋葬在一起。
故土難離,總是這麽簡樸的道理。
這一走就走了很多天,好在沿途都有地方官府組織賑濟,才不至於走著走著就倒了下去,越往北走,景色就越熟悉,直到看到那一塊界碑,他才猛然發覺,原來自己兜兜轉轉走了這麽遠,最後還是回到了真定。
他看到了很多官吏,登記著他的名字,他之前住的地方,他曾經的家人,曾經有過的那一間需要修繕的草屋,還有那兩畝薄得可憐的地。
然後那些穿著絲綢長袍,很年輕但是也很能幹的官吏們告訴他,他被安置在之前曾經生活過的那個小鎮,會分配給他一間新的房屋,以及幾塊上好的水田,農具和種子需要自己拿著新的戶籍證明去地方衙門領取,然後過些時日會有人上門指導怎麽種地。
你可以開始新的生活了,那個年輕的官吏這麽告訴他。
恍惚間已經不知道是怎麽走到一個沒人的角落,然後蹲下來泣不成聲,眼淚在他飽經風霜、有些醜陋的臉上流著,鼻涕口水一起掛在下頜,他不知道為什麽老天爺要這麽折磨他,偏偏要先讓他絕望,然後再看到一點希望,更糟糕的是,他甚至都找不到人來分享這一份喜悅。
他回到了他的家鄉,從荒郊的草屋搬進了小鎮,拿到了那些原本以為隻是奢望,卻真真切切存在的東西,他重新埋葬了妻女,握住了鋤頭,和其他那些新的鄰居一樣,站在了那幾塊屬於自己的地前。
領種,浸泡,耘田,除草,育秧,就像是之前那些年做過的一樣,不同的是,這一次有了新的灌溉溝渠,有了經常來地裏巡視的官吏,有了官府撥給的肥料,以及遠處新立起來的兩座墳頭,靜靜地望著他。
又一天清晨,簡單洗漱過的阮小七穿上那件略顯舊卻幹淨整潔的衣裳,走上了田間的小路,陽光透過初春的薄霧,灑在每一寸土地上,他卷起褲腿,把昨夜燙好的兩個饃饃放在地頭,走下了田。
日頭逐漸升高,手裏的鋤頭揮起又落下,腳底傳來與濕潤泥土間的清晰觸感,阮小七在這片養育了他和祖輩的土地上辛勤地勞作著,偶爾直起腰喝口水,等到陽光熾烈,他躲進了樹下的陰影,洗幹淨手,拿起了饃饃。
遠處傳來些蒼涼的曲調,有好嗓子的農夫得意地唱著,拉長著餘音,偶爾有應和聲加入,讓午間連綿的農田多了些熱鬧。
坐在田埂上的阮小七也跟著輕聲哼起來,他想起自己的女兒,十裏八鄉最悠揚的歌聲,那時候他總是嫌吵,可現在真的好想再聽一聽。
“這是什麽曲子?”
一道溫潤的聲音在身後響起,帶著些笑意,阮小七轉過頭,看到一道穿著黑白底格道服的身影同樣站在田埂上,負手好奇地聽著。
他的身邊還跟著三個人,兩個魁梧到了極點的漢子,一個站得筆直,另一個則有些懶散,而在道服公子身邊,是一個天仙一樣的女子。
阮小七急忙垂下視線,恭敬地站起身:“都是俺們這些種田把式瞎哼哼...”
“但很好聽,”道服公子說道,“我倒是希望這種歌聲能再多一些。”
他的話語很溫和,但阮小七卻還是有些緊張拘謹,這個老實本分的漢子一向不習慣與生人打交道,更何況是這種一看就來曆不簡單的公子?
察覺到那美麗的女子也一齊看過來,阮小七紅了臉,說道:“也不全是這種,有些年輕的後生喜歡唱俗調子,怕是要汙了公子的耳朵。”
寬袍大袖的道服公子看了一眼他放在布上的饃饃:“下地勞累,中午隻吃這麽一點,怕是有些頂不住。”
“有這個吃就不錯哩,官府發的糧不多,不敢敞開了吃。”
“有沒有什麽克扣或者刁難的現象?”
“沒有沒有,”阮小七搖搖頭,“新上任的官老爺都是好人哩。”
“眼下是有些困難,但挺過這段時間,就會慢慢好起來,”道服公子笑道,“等到了秋收,收了糧食,到時候就可以敞開吃了,畢竟不用再像以前一樣交糧,對吧?”
“是,公子說得在理,以前...以前兩稅雖然隻有十五稅一,但其他的稅太多了,一年下來家裏三口人都吃不飽,如果不交糧食的話...”
說到這裏,阮小七頓了頓,這個老實的漢子帶著些希冀和期盼,向眼前看起來就很貴氣的道服公子問道:“這三年真的不用交糧食嗎?”
“官府不是說了麽,免稅三年,若是遇到有人強征,你放心去報官便是,”道服公子沒有絲毫嫌棄地同樣在田埂坐下,微風輕拂他垂落的頭發,“不過徭役肯定還是會有的,到了農閑時節,興修水利,擴寬河道,修建碼頭之類的,都需要人。”
“那無所謂,俺們隻要能伺候了地裏的莊稼,那份力是肯定要出的。”
“我很喜歡這份理所當然...隻是覺得你們的期望也太少了些。”
“能有這樣的日子,已經很好了,”見道服公子很隨和,阮小七也放鬆了很多,“有屋住,有飯吃,有地種,不用害怕遼人,到了秋天,還能收上糧食--這些全都多虧了那位靖北伯爺。”
道服公子搖搖頭:“那位伯爺再厲害,也不可能一個人做到這麽多事,之所以能有這麽多人返鄉開始新生活,是因為那些還在前線奮戰的將士,成百上千兢兢業業的新任官吏,你真正應該感謝的是他們。”
聽完這番話,原本還有些敬畏的漢子卻抬起了頭,認真說道:“不是的。”
“為什麽?”
“因為俺見過靖北伯爺來之前,這裏的樣子,”阮小七說,“俺當然知道這世上還是有很多好人的,比如那些打退了遼人的軍爺,還有發給俺們糧食種子的官老爺,但如果沒有靖北伯爺,就沒有後麵的這些事情,俺們隻能背井離鄉死在南邊。”
“俺以前也常聽鄉裏鄉親誇那些大人物,說那個公正廉潔,這個大公無私,但到了最後,世道還是那個世道,但這一次俺除了常聽人誇靖北伯爺,還有鎮子裏最近立起來的那座生祠,香火就沒斷過,每天都有人在拜,供的就是靖北伯爺--這總做不了假,大家都是這麽想。”
他撓撓頭,紅著臉說道:“公子對不住,俺也不知道怎麽扯這麽遠...”
道服公子嘴角微挑,站起身子,拍了拍道服上的灰塵:“沒事。”
又閑聊了幾句,他負手走遠,兩個魁梧漢子和美麗女子跟在他的身後,道服被風微微掀起,襯得他有些飄然欲仙。
然後他回過頭,對田埂上的阮小七輕輕說道:
“謝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