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百四十章 談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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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叔父雖與朕不是血親,但勝過血親,朕為何要懼叔父?”
    小皇帝直起身子,和顧懷對視著,這一番話說得很坦蕩:“叔父一舉一動,皆是為大魏江山考慮,朕的確聽到了不少讒言,但朕就算年幼,也知道叔父是大魏棟梁,也是鐵骨錚錚的忠臣,斷不會如那些小人所言,做出遺臭萬年的事來。”
    顧懷更驚訝了。
    眼前的這個孩子,和自己離開前真的有些不一樣了,以前的他聰明,但是也畏懼自己,一舉一動都透著股謹慎小心的味道,現在的他依然有些不敢和自己對視,但剛才那一番話,到底還是有幾分真心的。
    是什麽讓他有了這麽大的轉變?
    年少的孩子最容易受到外界的影響,難道說在自己離開的這些時間裏,有某些人,或者某些事,在潛移默化地改變年少天子的心思麽?
    顧懷目光微動,但最終還是沒有問出來。
    不管怎麽樣,小皇帝願意主動親近他,總是好的,這番作態就算是做戲,也說明小皇帝起碼認清了眼下的處境,不至於把場麵弄得太難看這就夠了,顧懷把他當孩子養,從來沒想過要做什麽挾天子以令天下的事情,能如眼下這樣湊合出一套架子來,已經算是圓滿了。
    他又考究了一些天子的學業,說起些前線打仗的事情,小皇帝認真地聽著,時不時還能說出一些自己的見解雖然難免帶著年幼的孩子氣,但起碼已經有一套自己看待世事的邏輯了,尤其是在軍事上,大概是受到了顧懷以及北地的影響,小皇帝對於北伐的態度很堅決,大魏皇帝喜歡蝸居於南方的風氣,眼看著就要被扭轉回來。
    而顧懷也沒有什麽藏私的心思,對於北邊接下來可能發生的戰事,產生的風波,他都沒有隱瞞,彷佛是在有意領著小皇帝思考,如何才能在接下來的國戰裏讓魏國壓倒遼國,他還提出了幾個問題,看著小皇帝皺眉思索苦尋答案的模樣,總還是找到了一分養孩子的快樂。
    這番對答到了最後,顧懷也就順理成章提出了一件事,接下來短時間內魏遼不會再起戰事,所以他決定一邊為魏國尋找、掠奪更多海外資源的同時,一邊回一趟京城,將那些堆積下來還未解決的事一邊處理了,小皇帝還沒有舉行正式的登基大典,便被他帶到了北境,京城那邊的諸公早就已經抓住這件事發難了許多次,如今局勢暫時平靜,他的確也該帶著小皇帝回一趟京城,讓小皇帝正式登基,祭一祭大魏的宗廟。
    當然,除此之外還有一件更加重要的事情那就是關於兩京製度,或者是直接遷都到北境,這件事需要花上經年累月才能完成,也是時候提出來,看一看朝堂諸公的反應了...
    顧懷喝盡殘茶,這般想到。
    ......
    大魏靖王暫離前線,重歸真定的消息,很快便在真定城內傳開了,大概是因為盧何雖然執掌幕府,卻一直未曾以幕府主人自居的原因,整個北境的主心骨,如今仍然是顧懷,所以當這位北地主人回到他曾經親手收複並且修繕的城池時,整個真定便頓時陷入了狂歡。
    這種狂歡的情緒在前線戰報傳回來時便有了苗頭,隻是到了此時才徹底爆發起來,明明隻是秋季,整個街頭卻都張燈結彩,來來往往的人們都帶著喜氣,得以受邀參加晚宴的官員士紳們更是乘著馬車紛紛前往已經修出了輪廓的靖王府,人數之多居然堵塞了街道,引得路人紛紛稱奇,畢竟這樣的盛景在北地可是難得一見。
    作為親手點燃這種戰後狂歡氣氛的主人,顧懷換下道服,穿上一襲藩王正式服飾,著冠係帶,牽著小皇帝的手出現在了宴會的最高席,天子在北境的消息雖然早已傳了出去,可這還是小皇帝第一次正式出現在眾人眼前,當即一片山呼萬歲,隨後眾人又轉向顧懷行禮,在顧懷一擺手後,晚宴便正式開始了。
    能參與到這場晚宴的,大多是幕府的中堅人物,雖然也有地方士紳能配坐席間,但任誰都能看出來,那些在幕府任職、等到重用的人才是搭上了時代的浪潮,以後必然會名動天下,當然席間也不都是舊麵孔,許多英氣勃發的英才也在舉杯共飲,不時高談闊論天下大勢,想以此來吸引靖王乃至天子的賞識,獲得一份前程。
    而其中有幾人確實也引起了顧懷的注意,他召其上前奏對一番,又問過生平,這才驚訝發現原來都是南方早已成名的士子,近來隨著北方戰事塵埃落定,才定下心來北邊謀一條出路,由此可見北境在顧懷的幾年經營下,也終於是對天下士子產生了一定的吸引力,或許再過些時日,等到京城北遷,以後天下英才能盡入北地也說不定。
    對於這些先行一步的人才,顧懷自然是不吝賞賜,這就像千金買馬,官職前程大方地給出去,才能更加吸引天下士子前來,而隨著他態度的明確,越來越多的英才也被官吏、士紳推舉引薦,一場酒席下來,堪稱眾人皆大歡喜。
    可以預見的是,這樣的慶祝酒宴,想必會隨著今晚的事情一起發散向四麵八方,這種狂歡的氣氛,會在整個河北大地上升騰而起。
    但不需要阻止和幹預,遼國就像是一片厚重的烏雲,壓在北境的上方太久,所有人都需要喘一口氣了。
    今夜喝了不少酒的顧懷正在院子裏獨坐散著酒氣,再度履行起親衛職責的趙裕按著腰刀站在遠處,月明星稀的夜色下,一陣腳步聲慢慢響起,越來越近。
    同樣有些酒意的盧何坐在一旁,歎道:“老夫實在沒想到還能看到這麽一天。”
    “聽起來盧老您當初對我實在沒什麽信心。”顧懷笑了一聲。
    “現在倒回去想想,當初那個爛攤子,無論是誰,恐怕都不會認為局勢能好得起來,”盧何說,“我當時結廬隱居,說是對朝堂失了信心,才想回鄉教書育人,可仔細想想,又何嚐不是對這天下持著悲觀態度,認為遼國南下滅魏是遲早的事情?”
    “然而終究是好了起來,說明不過事在人為罷了。”
    “這四個字說起來簡單,可實際做起來有多難,怕是這世上沒人能比你更清楚了。”
    顧懷失笑道:“其實好像也沒那麽難...”
    “不難?你當初接手北境的時候,大魏是個什麽模樣?兩浙叛亂剛剛平定,西北邊患未解,西南人心浮動,遼國國力軍力天下無雙,整個北境都是個爛攤子,無論是魏人還是遼人,都不覺得遼國南下是件多麽困難的事情,”盧何說道,“你那時候若是在朝堂上說一句,三五年內大魏便可北伐,收複幽燕,所有人都隻會當你失心瘋罷了。”
    顧懷放下茶杯,有些意外:“我怎麽覺得...盧老您是在誇我?”
    “我的確是在誇你,因為這條路很曲折,但你終究是走了過來,隻是回頭看一看,難免會讓人有些想要歎息一聲因為天下人不見得會感激你。”
    “什麽意思?”
    “或許你已經發現了,隨著北境逐漸安定,魏遼國力對比徹底改變,許多人的心思都浮動了起來,”盧何說,“朝中已經有人嚷嚷著讓你‘還政於朝’,更有甚者對你這幾年的功績避而不談,隻一味鼓噪你手握邊軍,權力太大,要削藩。”
    “我當然猜到他們會這麽做,這世上總有人會以最陰暗的方式去猜測別人的心思,”顧懷說道,“在他們看來,我立的功勞是一碼事,但帶著天子來北境,對遼開戰又是另一碼事,事情辦好了不意味著我就是忠臣,但權柄越來越大就一定是奸臣。”
    “你好像並不在意這些。”
    “因為很久以前我就意識到要做事的話,就不能在乎太多人的看法,想要哄好所有人,是不可能的,”顧懷頓了頓,“到底是忠臣奸臣,就留給後世評說好了更何況現在仗都還沒打完。”
    “你之前曾提過想要遷都。”
    “不能再蝸居於南方了,京城躲在南邊,隻會讓人忘記北邊的領土,還有懸在腦袋上的那把刀,不遷都的話,魏遼之間的國戰永遠沒有結尾,我剛剛步入朝中時就發現,其實大魏的窩囊氣很大一部分是源於天子與朝堂諸公,在他們看來日子隻要能勉強過下去就行了,這樣的人掌權,能往北打才是怪事。”
    “可你有沒有想過,挾大勝之勢而遷都的確可以扭轉大魏由上而下的頹靡風氣,但也有可能,讓他們聯想到更多?”盧何沉默片刻,說道,“我不相信你沒有聽過那些風聲,或者說,你的確就是那麽想的?”
    顧懷放下茶杯,定定地看著盧何,許久後才說道:“這是一場先生與學生之間的談心,還是一位老臣在詰問藩王?”
    “談心,大概。”
    “我沒有那種心思。”
    “但很多人都有了那種心思,很多人,”盧何說,“幕府官吏,邊境將領,北境的萬民,你猜不到老夫到底聽過多少風聲,看過多少折子,上麵都在等待你那一句話,朝堂諸公對你這般警惕,也不是全無道理。”
    他停頓片刻,問道:“如果,如果天子禪位,你會接受麽?”
    “在遼國滅亡之前,不會。”
    盧何緩緩點頭,他額頭的皺紋都舒展開了一些,這大概便是這位老臣,這些日子以來一直思考的事情,而現在得到了準確的答複,也終於可以讓他安心了。
    “那就夠了,”他說,“足夠了。”
    “我至今還記得盧老你來到幕府時說的那句話,”顧懷歎道,“您讓我跟著你學一學做人的道理,現在倒回去看,也許你從那時候就開始在預防今天這種事情的發生了?”
    “我的確想過阻止那一幕的到來,但後來才發現,有些事情就像浪潮,不是擋在前麵,就可以避免的。”
    盧何站起身子,問道:“什麽時候去京城?”
    “再等兩天便出巡吧,這一趟再好好看一看河北,入京和京城裏那些大人物們談一談遷都的事情,等著北邊的事情水落石出,然後就是滅遼了。”
    “滅遼麽?”盧何輕輕點頭,隱入夜色,“真希望那一天能快些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