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百四十二章 南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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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顧懷這一趟走得並不急。
    他在真定待了段時日,處理完堆積的政務,尤其是處理完清掃世家和農業改革的餘波,又徹底將幕府並入王府,從此以後北境隻有靖王府而再無河北幕府後,才悠悠出了真定,沿著官道南下。
    依然是一批河北親衛環繞,一批錦衣衛先行開道,不同的是這次馬車裏還多出了年幼的天子以及崔茗,顧懷原定的路線是巡視大部分河北區域,考察一下當地的秋收以及吏治情況,再轉到滄州,最後才去向京城,但在路過清河時,他便接到了一封南邊來的信,就此熄了在北境過冬的心思,開始朝著京城前行。
    信是徐縉送來的,隨信而來的還有厚厚兩大份文書,分別記載了倭國和高麗的情況。
    徐縉終究是個幹吏,顧懷前腳才提出這麽個想法,後腳他就開始了對倭國和高麗的調查,並且匯總成冊送到了顧懷的手上。
    倭國的情況,其實還是和當初顧懷離開江南時差不多,源義滿一死,倭國再無人壓製,亂到不行,如今還能漂洋過海來劫掠的,多半是真的在倭國生存不下去的浪人,拖家帶口在海上當倭寇,而大名們打生打死,也沒人能再像當年的源義滿一樣鎮壓天下,如今的源氏幕府,也就隻能守住京都那一畝三分地,最慘的是源義滿的幼子源本義,如今儼然成了幾個大名的棋子,說是大將軍,其實和被挾持的天皇也就是難兄難弟。
    說到底倭國是一個比較喜歡折騰的國家,天皇是掛名的,說話算數的是將軍和大名,換句話說,是手裏有兵的人,如今內部胡搞亂搞,源氏終於失去了對全國的控製,亂成這樣,好像也能理解。
    最好笑的是隨著源義滿死去,倭國連最基本的禮製都亂了套,以前天皇下麵是大將軍,大將軍下麵是大名,也就是各地的諸侯,想當上大名,起碼還得有地有人,得到朝廷承認,而如今呢?隻要有一點地盤有點兵力,都敢跳起來說自己是大名了。
    倭國不大,但鬧事的人卻很多,隻是一年半載,就冒出來幾十個大名,個個有名有姓,占山為王,什麽羽前羽後,什麽越前越後,看起來好像很威風,實際上大部分人也就占了個縣城。
    這種亂象比當初可就要離譜多了,當初源義滿在時,想當個大名好歹需要有點實力,而如今倭國是個人就敢說自己是大名,外有魏人漂洋過海去私掠,內有各地縣長打生打死,如果沒人去管的話,這種情形也不知道要持續多少年,才能出現下一個源義滿。
    而高麗的情況也很有意思。
    此時的高麗,並不是一個獨立的國家,準確來說,它先是大魏的屬國,然後又變成了遼國的屬國,高麗國王是遼帝的臣子,稱遼國為天國上朝,稱遼軍為天兵,但凡國主繼位、世子冊封,甚至國主娶老婆,都要事先向遼國報批,遼帝批準後才能做。
    當然,既然是遼國的屬國,那高麗顯然是不能和大魏眉來眼去的,但架不住遼國是外來戶,在魏遼之前,高麗就跟著漢人混挺久了,眼下隻是遼國就堵在家門口,不當牆頭草不行,所以私底下高麗與大魏之間的貿易從來都無法斷絕,甚至還比當初高麗向漢人稱臣時還多。
    而遼人也不是沒打過高麗的主意,入侵高麗顯然是不劃算的,但讓高麗出兵進攻大魏,是很可以考慮的。
    遼人唯一沒考慮到的是高麗的軍事實力。
    要知道高麗從李氏兵變,成立李氏王朝後,就基本沒打過什麽仗,所謂“百年平寧之世,民不知兵”可不是說說而已,那鬼地方本來就不大,又沒有外敵,誰堵到家門口就跟誰混,自然不需要大量的常備軍隊,所謂軍隊就是個混飯吃的地方,軍事素質極差,連民兵都不如之前也有倭寇跑到高麗去討飯吃,聽說幾百個人還差點一路砍到高麗的王都,比發生在魏國江南的倭亂還離譜。
    就這麽一幫子人,遼國也敢讓他們上戰場,不得不佩服一聲有勇氣,魏國的軍隊就夠窩囊了,可高麗湊出來的仆從軍到了北境的戰場後,隻是一個衝鋒沒怎麽死人就開始潰敗,連累得後方的遼國大軍都出現了混亂,自那之後遼國就再也沒提過讓高麗出兵攻魏的事情,除了每年的朝貢外,就幹脆放任這幫人在那半島上自己玩開心。
    不過高麗雖然在軍事上十分差勁,但得益於中原文化的熏陶,他們搞起政治鬥爭來可真是有過之而無不及,如今的高麗由李氏王朝掌控,但內部卻分為了兩大派,分別是“東黨”與“西黨”,進朝廷當官根據出身就分了碼頭,最後抽象的是這種黨爭鬧了幾十年後,東黨又分裂成了“南黨”與“北黨”,東南西北都湊齊了,每年各種政執風波層出不窮,動輒就是一片人頭落地,後麵爬上來的接著幹,一點也不消停。
    這就是如今的倭國與高麗,雖說從表麵上看去差別很大,但實際上兩國都不是一般的亂,就這個狀態,說句實話想要挑起兩國的戰爭好讓魏國有機會撈一筆,那簡直是天方夜譚。
    饒是顧懷早就做了心理準備,在看到這些資料時也久久回不過神來如今的中原熱鬧成這樣,西夏女真大魏圍攻遼國,處處硝煙城城血戰,可在外圍,西域那邊太遠就不說了,眼皮子底下的倭國和高麗卻躲在角落裏玩泥巴,實在是讓人啼笑皆非。
    不過這樣一來也好,起碼不用擔心高麗和倭國能跳出來改變天下局勢唯一需要擔心的是他們自己玩自己的,魏國找不到什麽理由出兵。
    倭國就不說了,都開始鼓勵江南私掠了,也不缺什麽借口;高麗就麻煩了,如今魏遼暫時止戰,高麗畢竟是遼國的屬國,貿然出兵高麗,遼國肯定不會眼睜睜看著因為魏國收複幽燕後已經有能力從陸路接觸高麗,一旦高麗轉頭跟著魏國混,遼國終究還是會很難受的。
    顧懷摸了摸下巴,沉思片刻,看完了徐縉的信。
    而等到看完那最後兩行字跡時,他才放下信一聲長歎,感歎自己當初在江南尋找到徐縉果然是做得極正確的一件事情,就這麽個局勢,徐縉也愣是想出了辦法,能讓魏國找到出兵高麗與倭國的路子。
    既然倭國內部打成那樣,沒辦法入侵高麗,那讓高麗去入侵倭國不就行了?
    至於倭國的大魏屬國身份,倭國境內那麽多諸侯,總是能找到軟骨頭的。
    唯一需要考慮的問題是高麗承平百年,實在沒什麽理由跨海去打倭國,可這世上的事隻要有了路子可走,那就總是有辦法可想的。
    徐縉已經派了人,如果不出意外,那人現在應該已經到了高麗...
    ......
    耶律昭明到了邯鄲。
    作為遼國送來的質子,說實話他的待遇還算不錯,起碼沒有被嚴刑拷打,也沒有被幽禁,雖然難免遇到些異樣的眼光,但打定主意當縮頭烏龜的耶律昭明進了真定後就沒出過門,也就沒引起什麽像樣的風波。
    實際上如果不是大魏的靖王讓他來邯鄲,他還打算一直在真定窩到魏遼再度開戰為止呢。
    這一路走到大魏的腹地,耶律昭明看到了許多東西,他看到了魏人和遼人截然不同的生活方式,看到了北境無數開辟的土地和對未來充滿熱情的平民,他也看到了所有人對那位靖王的擁戴,很多時候他總是忍不住想,如果代入那位靖王的人生軌跡,自己能走到他今天這一步麽?
    大概是不能的,不對,一定是不能的。
    一個毫無背景沒有出身的平民,在短短幾年內爬到一個帝國的頂端,甚至成為扛起整個帝國的人,這種故事太過於富有傳奇色彩,如果不是真實地發生在眼前,耶律昭明大概隻會把它當成一個故事看,而偏偏他的人生現在和這位靖王產生了交集,雖然連對話都沒有幾句,但他卻實實在在地感受到了一股力量,一股能讓魏國遼國之間的局勢反過來,能讓天下格局變化的力量。
    如果司徒鄢還活著的話,他們大概能有更多的共同話題雖然難免是因為聽了太多傳言而導致的先入為主,但那樣一個像太陽一般的人確確實實會吸引去所有人的目光。
    唯一讓耶律昭明覺得疑惑的是顧懷並沒有告訴他為什麽要讓他來邯鄲,原本他以為自己會去到大魏的京城,成為一個供所有人欣賞的吉祥物,但自從他進入大魏的國境,就好像沒什麽人對他太過在意,也沒有人對他露出那種滔天的仇恨,他就好像一個來錯了地方的人,在魏國的天地裏自顧自地茫然無措,卻不值得旁人多看一眼。
    他在邯鄲的大學外見到了一個小胖子。
    小胖子的年紀不大,認真說起來或許還能算個孩子,但卻穿著院監的服飾,努力扮出一副大人的模樣,在和錦衣衛進行過交接後,那叫宋明的小胖子親自領耶律昭明走入了大學,讓人翻譯著他的話:
    “從今天開始,你既是先生,也是學生。”
    耶律昭明很迷茫:“什麽?”
    “我說,你既要給大學的士子們上課,給他們說遼國的事情,你也要在這裏上學,學一些魏人的道理,”宋明說,“當然,如果你有興趣,你也可以深造算學、科學,當然你最好還是先用最短的時間學會漢話,不然一口遼話在這個地方,是很容易引起別人注意的。”
    “我知道先生和學生是什麽意思,”耶律昭明問道,“我想問的是,為什麽?”
    “我聽先生也就是靖王說,你比起遼國的皇子,更像是個讀書人,讀書人有時候不太好說話,但有時候又很好說話,而魏遼之間最大的隔閡在於缺乏了解,他覺得如果你在邯鄲的大學裏多學一點東西,也許以你的身份,將來會做一些特殊的事。”
    “我還是不太懂。”
    “不需要太懂,安心在這裏生活就好,雖然難免會有錦衣衛跟著你,但你起碼不用擔心學費和夥食的問題,”宋明笑道,“不過我聽先生說,你在算學一道有些天分?巧了不是,我最近正好在尋一個能幫我代代課的人...”
    他變戲法一樣從袖子裏摸出來一本《算學精要》,輕輕揮了揮:
    “不如咱們先來做兩道題,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