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百四十九章 試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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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底線是他不能進宮城。”
朱雀大街上,百官迎著龍鑾在京城百姓的注視中緩緩行向宮城,走在前方的三公九卿臉色一個比一個難看,最後還是一位閣老率先開口:“如果他執意要陪天子入宮暫住...那說不得老夫今天就得撞死在宮門前的柱子上了。”
這話透著股讓人心酸的無力與荒唐感,身為大魏地位最高的人之一,這位老臣用來抗爭藩王強權的方式居然隻是一頭撞死然而周圍的官員們卻沒一個人笑得出來。
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那被高高抬起的龍鑾,那依舊牽著年幼天子,宛若一條黑龍的靖王身上。
看著他麵色平靜地接受萬民的歡呼,看著年幼天子像他的兒子一樣小心地倚靠在他身上,看著他視線落在宮城方向,好像已經把那視為了囊中之物,此番回京就是為了入主宮城。
到底誰才是皇帝?
在許多人看來,這番迎駕已經變成了徹頭徹尾的羞辱,大家是來迎年幼天子入宮城的,這番禮製已經傳承了百年,皇帝在外地繼位,入京後先要在朱雀門外候輿,於駐蹕亭更衣,著玄端纁裳即黑紅十二章紋冕服,佩劍換乘金輅,才能入城,然而在禮部尚書把這一番流程呈上去後,那牽著天子的靖王說了什麽?
他說太麻煩,一切從簡。
這是羞辱!這是在踐踏祖製!這是在將年幼天子繼位的法理踩在腳下,他知不知道這套傳統對於魏人對於百官來說意味著什麽?他知不知道陛下應該要過朱雀大街受萬民朝覲,然後過那座百年來各科狀元騎馬而過的明德門,這個流程沉澱著多深的曆史厚重感?他知不知道長十裏的禦道,象輿緩行要配合三十六次駐蹕謝恩,以示天子與百官從此為君臣?
或許他都知道,隻是他不在意,所以他就能大搖大擺登上龍鑾,牽著天子招搖過市,把禮部官員搞出來的儀製踩在腳下,告訴所有人你們想怎麽搞不重要,孤想怎麽做,才重要。
甚至於,這就是他故意想達到的效果,以此來告訴所有人,如今的大魏,他...才是天!
楊溥知道自己該表態了。
哪怕他是顧懷的父親,哪怕他是朝廷的首輔,哪怕他作為一個逐漸蒼老的老臣對很多事情都有預料以至於隻想靜靜看下去,但他此刻依舊需要站出來,因為他是文官集團的首領,他要受百官擁護,就得站在百官的身前。
畢竟這是京城文官集團和北境藩王的第一次正麵交鋒,畢竟對於百官來說,挾無數大勝鼎定大魏局勢之功而來的藩王就像是擇人而噬穿雲而下的黑龍。
“他不能進宮城,”楊溥說,“天子入京的禮製可以從簡,但入主宮城的隻能是天子。”
許多人都鬆了口氣,雖然現在跟在龍鑾後麵步行,隻能看到那一大一小兩道背影的過程仍然充滿了羞恥與無力感,但至少楊溥這位首輔開口之後,京城百官還能擰成一條繩,起碼楊溥在這一刻,仍然選擇了堅守一位老臣該守的臣子之道。
而楊溥此刻也在看著那玄色的藩王蟒服一角,思索著顧懷為什麽一回京就要把場麵搞得這般難堪。
這不像是顧懷的性子,今天發生的這些事,撕破的這些臉,都不像是顧懷會選擇的路。
他為什麽會這麽急?
他究竟想,做什麽?
......
禦道迎龍,萬民朝闕,那架龍鑾用了兩個時辰走過了京城的街道,然後轉向了西郊。
無數的百姓都在看著龍鑾上的一大一小兩道身影,口耳相傳之下,所有人都知道了,那是靖王爺牽著年幼的天子,在接受萬民的朝拜。
那麽問題來了,為什麽明明是迎天子入京的儀式,靖王爺也會坐在那裏?
“嗨,想這些幹嘛,不都在說靖王爺是如今的輔政嗎?又是王爺,陪天子入京不正常?”
“不,不正常,那龍鑾可是隻有皇帝才能坐的。”
“又不是龍椅,講究那些幹嘛,你沒聽說靖王爺打過的那些仗?要是沒靖王爺坐鎮北境,遼人他娘的說不定又打過來了。”
“老子在和你說龍鑾隻有皇帝能坐,你要和老子掰扯靖王爺的功勞,老子不知道這大魏的江山是靖王爺保住的?可這又不是一碼子事,立功怎麽了,君是君臣是臣,這就是逾矩!”
“就你懂得多?現眼包!”
“你...”
眼看著兩人要打起來,周圍的人趕忙勸架,連旁邊維持秩序的軍士都把目光冷冷地投了過來,但這樣的議論聲,在整個朱雀大街都在上演,無數的人將目光投向龍鑾,泛起無數的念頭,這場原本應該是天子入京的獨角戲,硬生生在此刻多了一個主角。
而在街道前方,一個盲眼的書生也側耳聽著周遭的議論聲,神情平靜。
“錦衣衛接防?”對麵的禁軍將領皺了皺眉,“可有兵部調令?”
說句實話,如果可以的話,他真的想轉身就走不問後半句,現在的京城,不,現在的大魏,沒人願意和錦衣衛裏的這幫劊子手打交道,隔著一段距離,將領彷佛也能聞見對麵那幾個老諜子身上散發出的血腥味,更別提那個看起來儒雅溫和的盲眼書生,因為這個人...是錦衣衛的指揮使蕭平。
換句話說,現在站在他麵前的是大魏的秘諜頭子,如果有人說這個書生人畜無害手上沒沾血,那麽將領怕是真的要笑出聲來。
可天子要去西郊祭陵,本來就應該由禁軍護行,錦衣衛雖然也是天子親衛衙門,但誰都知道如今的錦衣衛更像是督查百官和民間的陰間衙門,他們來湊什麽熱鬧?
“有,”有諜子遞過來加蓋了兵部印章的調令,“禁軍散到外圍,後撤五裏,不準入永陵。”
一言一行都透著股居高臨下的味道,那抬起的目光看誰都像在看屍體,將領心頭一跳,剛剛升起的些許不滿便煙消雲散,隨著他揮了揮手,沿街道布防的禁軍迅速集結後撤,一個個身著飛魚服按著繡春刀的錦衣衛接手了布防,而在他們出現的一瞬間,彷佛連街道上的議論聲都平空壓低了半截。
畢竟是屍山血海浸出來的名聲。
已經是巳時,天子巡遊接受萬民朝闕的流程已經快走完,極長的隊伍開始轉向西郊,步行了許久的百官也終於得以騎馬坐轎,畢竟從這裏到西郊還有很長一段距離,而官員隊伍裏有不少老臣,真走過去怕是要丟掉半條命。
京城西郊的皇陵有三座,但實際上天子隻需要祭魏太祖的永陵,加上太廟宗廟,便是三獻,以此表示皇位是一脈相承,從先帝那裏承襲下來的意味,按道理說這些流程應該在天子入京繼位時便走完,可誰知道當初天子會半途就去了北境?明明已經繼位快一年,卻在此刻才真正踏入京城這真算是大魏頭一遭了。
著甲戴白翎盔,馬額嵌青銅獬豸麵,持六尺障刃戟,刃麵陰刻《魏律》首章的鐵騎開道,五色旗陣護著山河社稷旗緊跟其後,厭勝銅鼓車上奏著《承天》雅樂,懸七重鮫綃帳的玄玉輅被護在中央,隊伍緩緩過了文華門,有宦官上前請天子下鑾,趙吉轉頭看向顧懷,眼裏滿是征詢的味道。
“去吧,”顧懷鬆開手,“這不是孤的祖先,孤不能陪你。”
天子下鑾,由宦官陪著九次跪拜碑亭,然後徒步登盤龍磴三百級至魏太祖永陵,文官集團和武將陣列趕到山下,徒步登階,洋洋灑灑跪了一大片,注視小皇帝按照舊製將祭文焚於銅龜,一縷青煙扶搖而上。
祭陵的祭文禮部早些日子就寫好了,隻需要照著念就好,年幼天子稚嫩的聲音在永陵前回蕩,然而許多人的心神卻沒放在這祭文上,隻是不時看向負手站在遠處的靖王,以及那些扶刀護衛在四周的錦衣衛身上。
風雨欲來的感覺壓在每個人的心頭,然而讓他們鬆了一口氣的是,直到祭陵完畢,顧懷都沒有說什麽或者做什麽,他隻是好像一個孤零零的看客,看著這繁雜的禮製,麵無表情。
沒有人喝問他為什麽不跪,也沒有人在陵前哭個幾聲指桑罵槐演一出憂國憂民大罵藩王,經曆過城門前的那一幕,所有人想的大概都是安穩走完這個流程,如今顧懷沒有再試圖踐踏祖製,他們慶幸還來不及,哪裏會去找他的麻煩。
然而就在天子祭陵完畢,文武百官鬆口氣紛紛站起,以為接下來就是去祭拜太廟宗廟的時候,顧懷開口了。
“去景陵,”他說,“先帝還沒祭。”
那是趙軒的陵墓。
按照禮製,祭陵隻祭太祖陵墓,然後去宗廟給先帝上柱香就行,甚至如今的天子都不是趙軒的直係血脈,沒有人預料到顧懷居然會在此刻提起這件事,也不知道他究竟想幹什麽。
隻有禮部尚書顫聲道:“不符祖製...於禮不合!”
“所謂的禮製,其實在孤看來並不重要,”顧懷說,“孤知道你們想一再強調這個儀式的神聖感,孤也沒有試圖徹底否定這一點,但在孤看來,如果沒有先帝當初的死守京城,勵精圖治,如今大魏是否還存在都難說,天子祭陵,怎麽能不祭先帝?”
“夠了!”終於有人忍不住了,不顧自己的官服下擺還沾著雪水,猛地站了起來喝道,“此乃太祖陵地,靖王你不遵禮製,難道是要效‘指鹿為馬’一事嗎?”
顧懷看著那怒氣勃發身子都在顫抖的年輕官員,笑了起來:“指鹿為馬?孤很好奇,隻是想讓天子與你們去祭拜一下先帝,很過分麽?”
“你這是蒙蔽天子,輕視百官!”
“孤隻是覺得你們的忘性太大,比如說你們中的很大一部分人都忘了,遼人差點打進這座城池,”顧懷說,“前些日子孤聽說京城裏有很大一部分官員勳貴認為不應對遼大動幹戈,收複幽燕的一戰更是在賭國運,孤是個隻知道打仗的莽夫,把魏國架在了一失足便會滅國的烈火上。”
他平靜地說著,視線落在永陵深處,沒有去看那些眉頭緊鎖的人們:“隻是短短幾年,你們就忘了當初魏國差點丟掉半壁江山,忘了先帝是怎麽在風雨飄搖中繼位,守住了這座京城,忘了北境死去的無數子民與士卒,忘了那千裏平原上,處處都浸著北人的血,你們隻覺得能把遼人逼回北方就好,大家都可以坐下來享受榮華富貴過安生日子,卻忘了魏遼早就是不死不休的局麵,如今的北邊還有無數人在流血,你們卻想停掉後方對北境的支援。”
“孤隻是想提醒提醒你們,也想教一教走入這座京城的天子,別忘了那些為了這個帝國已經死去或者即將死去的人,”顧懷歎道,“這樣...很過分麽?”
“多說無益!”那年輕官員冷哼道,“這一切都不過是在為你窮兵黷武,專權擅弄開脫罷了!”
顧懷皺了皺眉:“孤久不在朝堂,未請教?”
“下官戶部員外郎,薛杜!人微言輕,自然不入王爺之眼,”那官員死死看著顧懷,“但下官知道,王爺想用錦衣衛讓下官閉嘴,可下官苦讀詩書,科舉出身,政績雖不突出,卻也從無過錯,更是沒收過一分賄賂,如今家住陋巷,身無餘財,王爺想像以前那樣探下官的底,沒用!就算王爺說破了天,後世史書也一定會寫上,王爺弊弄天子,威逼百官的今日!”
站在陰影裏的蕭平微微點了點頭,示意這人沒有說謊,的確是兢兢業業,兩袖清風。
“孤對走入仕途,還能保持初心的人,一向抱有敬意,”顧懷說,“薛大人年輕氣盛,正氣凜然,自然可以站在道德高地對孤一番批判,畢竟現在的孤在你們看來,做什麽都是錯的,可薛大人不妨回頭看看,偌大朝堂,有多少人能像薛大人一樣,在永陵前怒斥孤,也問心無愧的?”
年幼天子主動走到了顧懷身邊,牽起他的手,對於這突然劍拔弩張的一幕,有些緊張,顧懷輕輕拍了拍他的腦袋,好像不在意這一幕落在文武百官的眼裏有多麽驚世駭俗。
“如果不想去,自然可以不去,”顧懷轉身,“你們可以把孤當做敵人,但不要忘了,先帝功在社稷。”
他牽著小皇帝轉身走遠,隻留下文武百官在原地麵麵相覷,但在下一刻,殺氣衝天而起,那些接手防務的錦衣衛,在蕭平微微抬手之下,齊齊上前。
“王爺從來都是個好說話的人,”蕭平輕聲自語,“可我已經走入黑暗許久了,自然不介意手上再染一些血,哪怕是無辜的血。”
所有人驚駭欲絕。
直到這一刻,他們才意識到,那道遠去的背影,已經不再是以前的顧懷了。
他牽著天子,走入這座城池,他想好了該怎麽麵對文武百官,想好了該怎麽揮起手裏的刀,他甚至不屑於去掩飾如今的行徑,直接動用錦衣衛告訴所有人,你們可以自己做選擇去不去,但刀落不落下,隻憑他的心意。
隻能說今天能走到這一步,證明他們還是不夠了解顧懷。
而蕭平了解,畢竟這個目盲書生一步一步走到今天,幾乎已經成為了顧懷的影子,他自然知道,王爺在想什麽。
在當初接天子入北境的那一天,便是王爺徹底下定決心的那一刻,從那天開始,所謂的規則,所謂的世俗看法,王爺都不在意了。
換做以前的王爺,就算依舊不在意規則,但也絕對不會像今天這樣圖窮匕見,站在文武百官的對立麵,冷冷地看過去。
然而如今不同了,王爺坐斷北境,整個大魏的權力都在北移,皇帝幾乎當成了自己的孩子養,從北境到西北到西南再到東南,無數的軍中舊部,無數被他提拔起來的官吏,他還有什麽必要,繼續低眉順眼和眼前這些人說話?
如果不是顧忌到後方產生什麽亂象,想要用最平穩的方式做完那些事情,今天還能站在這裏的人,能有幾個?
刀鞘裏的繡春刀並未出鞘,但衝天的殺氣已經洶湧到了文武百官王侯公卿的麵前,有人麵目猙獰,有人目露寒芒,有人瑟瑟發抖,有人茫然四顧。
但最終,他們還是踏出了那一步,循著靖王與天子的足跡,去往了景陵。
也許是他們終於想明白,那位已經被許多人漸漸淡忘的先帝,在那風雨飄搖的日子裏為這個帝國付出了什麽,也許是他們終於想明白,所謂的抱團相抗,在那位藩王看來,也許不過是一個笑話,總之這一刻,他們的底線再一次被顧懷伸掌平壓了半丈。
手牽天子,握著錦衣衛這把刀,如今的大魏,還有誰...能阻止他?